“如果我是你,我就立刻回头,”突然间阿宁的声音陌生得严肃,它仰起脸来定定地看着江曦,“乖乖回到家中,等着少爷回来,这是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

江曦明白它这句话的意思,她不是庄令,除了一双能见鬼的眼睛以外别无所长。

是的,她是个废柴,不折不扣的废柴。这种人如果没有主角光环笼罩,一般在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鬼片里活不过开头十分钟。之所以幸运地蹦跶到了现在,那是因为有主角光环的人是庄令。

“对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那对庄令呢?”她惆怅地看着那座阴阳参半的浮桥,与其说是回答阿宁,不如说是扪心自问。

阿宁短暂地沉默了下,生硬地回答:“少爷会没事的,他从来不会让自己有事。”

江曦问:“如果万一呢?”

她罕见地固执与坚定令阿宁十分惊讶,它抬起爪子挠挠鼻尖:“说真的,你这样做很符合自寻死路的炮灰设定。”

江曦呵呵干笑了两声:“你最近看电视剧倒是学了不少新词儿。”

显然,她的冷笑话没能成功活跃起气氛,一人一猫对视了一眼,江曦咽咽喉咙颤巍巍地抬起步子朝着那座半透明的桥上跨了一步。

一步下去,很稳,没有她预想中的落空。但她不仅没有松下一口气,反倒更紧张起来了,如果说这是供魂魄通过的“奈何桥”,而她这个大活人能踏上去明显意味着就是为她而设。

这是个光明正大的陷阱,很遗憾江曦不得不逼着自己走了进去,她自言自语着:“既然能站上去应该也能走回来吧。”

阿宁被她气得笑了:“你以为这是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看见了没,那些东西已经看见了你。”

看见她……江曦一愣,就这么一抬头间心脏仿佛骤然堕入了冰水中,那是张没有五官的面庞,光滑的脸面像是涂抹均匀的白墙,近在咫尺地与她对视着。虽然没有眼睛,但是江曦能感觉到它在看自己。

咯,咯咯……古怪的声响从那张脸后长得不可思议的脖子里发出,很快,它的声音引起了岸边那些模糊身影的注意。越来越多的人影朝着桥头的方向聚拢,窃窃的私语声伴着河面上忽高忽低的萤火絮絮响起,织成一张不祥的网从四面八方锁向江曦。

江曦双腿沉得挪不动脚,她使劲掐了一把虎口才迫使自己发出声:“它想怎样?”

“想怎样?”阿宁冷笑两声,焦躁地在地上抓出呲呲的碎声,“你知道一块肉掉进狼群里会怎样吗?你这样新鲜的魂魄,对于这些常年徘徊在阴阳两界中间的老鬼来说就像是那块肉。他们或许不会吃了你,但一定会撕碎了你。”

那张无面盘桓在浮桥上空,没有表情地审视着江曦,好像她再往前一步就会如同阿宁所说迫不及待地将她大卸八块。

这个时候退回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江曦这么想着,可是鬼使神差地她又朝前迈了一步。

无面喉咙里咯咯的声响更清晰了,听得久了像是一个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在一众近乎寂静的魂魄中格外地狰狞诡谲。

江曦被这窜入耳中的笑声刺得后脑勺突突地疼,她开始质疑自己不自量力的举动是不是个错误。阿宁低低地发出声充满威胁地咆哮,猫般大小的身子顷刻间急剧地膨胀,瞬间一头黑色的巨兽挡在了江曦的面前,它说:“快走。”

江曦咬一咬牙,头还没来得及转,只听见一声痛苦的□□,面前小山般巍峨的身影噗呲一声无影无踪。她低头看去,重新变为猫的阿宁虚弱地伏在她脚底。

无面顿时笑得更加张狂,原本平坦的脸突然生出两排比刀还尖锐的利齿,风一样地朝着阿宁席卷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江曦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过去。

堪堪地她一把从那个不知是鬼还是妖的血盆大口下毫发无伤地抢救下了阿宁,可是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剧痛随着骨肉撕裂的声音闷然刺穿了她的身体。她甚至来不及去看,霎时溅起的血液已经洒在她脸上,她痛得想尖叫,可是叫声到了嘴边却是喑哑了。

痛得已经叫不出来了,她想,可不知从何处来的毅力让她始终抱着阿宁不放。

自己的血落进了自己的眼睛,可能是失血的缘故,视线变得模糊。但是听觉却格外地敏锐起来,她能听到河岸咝咝的低语声逐渐清晰了起来,那些原本安分守望的魂魄在鲜血的刺激下变得亢奋而蠢蠢欲动。

无面的利齿像一个锁扣紧紧地锁在了她的小臂上,江曦甚至能听见它摩擦过关节的刺耳声响,就像指甲滑过玻璃一样。

怀中的阿宁鼻息咻咻,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微弱的心跳声便宛如死了一般。

江曦开始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的自作自受而是后悔自己作死不应该带上阿宁。

她咬着出血的牙关,艰难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蓦然止住。

“曦姑娘啊,”一双温柔又冰冷的手环过她的后颈,“真是好久不见了,”轻叹声随着那双手绕进了她耳廓中,“这么久了你也不来看看人家,好歹当初人家也是为了你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

那声音似男似女,血液的流失令江曦已经快站不稳了,那“人”紧紧地贴在她背后,像是要钻进她的身体里一样,“唉……你看看你,为了那个男人把自己还是弄得这么狼狈,可是他懂你的心吗?”

心脏处偎上一片冷意,轻微的刺痛若有若无地刺探在左右:“你的心他从来弃若敝履,真是可怜又不值啊。”

真是可怜啊……

这句话似曾相识,江曦恍恍惚惚地想着,她的身体越来越凉,心窝处却烧得越来越热,禁锢在深处的某样东西拼命地往外冲撞着。

“这轮回你想必也带够了吧,和我走吧。”

只有白骨的手掌摩挲在她胸口,她很快看见了它的主人,一具瘦骨嶙峋没有半点血肉的骨架,黑洞洞的脸颊状似亲昵地贴着她脖颈,撒娇般道:“你看你不跟我走,就要落进他们手里哦。”

水面哗哗地响起,一个接着一个崎岖的影子沿着桥墩攀爬上来,河岸对面魂魄也寻觅着血味缓慢地飘过来。

“你看你,”骨节分明的骨掌微微一蜷曲,江曦闷哼了一声,衣襟处洇开一片浅浅的红色,“小小的一只,要被分成多少块才够他们吃的?”

冷热交加与伤口处的痛苦已经要先一步撕裂了她,意识一点点地流失,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有什么被剥离出了这具身躯,又有什么逐渐填充了进来。

“你好烦。”

她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没有感情地响起,她先是一喜,以为是庄令,但俄而间她错愕地发现,那个声音的来源是自己。

为什么会错愕?

她感到迷惑,咔嚓,清脆一声,抓着她心脏的掌骨应声而断,她听见自己说:“还是地狱更适合你。”

有人在她耳边尖叫了一声,大概是那个披着红衣的骨架般,她模模糊糊地想着。

镜面般的河面倒映着她的面容,一模一样的五官,可那双同样的眼睛里却像闪烁着熊熊火焰:“真是可怜。”

她自语地摸了一下苍白的脸颊:“竟沦落成了这么可悲的地步。”

她笑了一下,竟然有种妩媚的感觉,这让她十分地害怕。

因为那具身躯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而自己也变得不再是自己……

“大人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呢?”

她婉约地回眸一笑,这一笑,比被无面咬到和面对马上即将包围自己的那些厉鬼还令她心底发冷,凭着最后一丝意识,她抛开了阿宁,带着无面,歪歪倒倒地朝着幽深无底的河中坠落下去。

“噗咚!”

黑色的水面刹那淹没过了江曦的头顶,闪烁的萤火和那些魂魄眼中发出的鬼火像一盏盏灯笼聚集在河面上方,一双双眼睛幽幽地看着她。

可能很快自己会淹死吧,不淹死也会落入这些争先恐后的鬼魂口中,可是江曦的心中却是异样的平静。

她苦笑了一下,自己还是太愚蠢了,说不定庄令已经坐在家中等着自己了。

为什么要执着找他呢?

她问自己,同时也有一道声音在这么问她。

她愕然地想看清声音的主人,隔着一汪幽深的河水,她仅仅能瞧见一个宽松的身影叠着腿悠闲地坐在桥栏上:“为什么要找他呢?”

周围聚集而来的魂魄似乎十分畏惧这个人,在他开口的霎时疯狂地逃窜得一干二净,即便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可以听出他是微微笑着问的:“你不怨恨他吗?”

江曦皱起了眉,突然觉得这人和刚刚那具白骨一样的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怨恨他?”

是他救了自己,是他一路以来保护着无能的自己,虽然中间有自己这双眼睛的缘故,但是江曦觉着做人不能太白眼狼。

平心而论,庄令对她很好,好得以至于让她止不住想要更多这种好。

可是她从不去奢求也不强求他的心意,喜欢是她一个人自得其乐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能有所回应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没有……

她抽抽鼻子,好像也不是一件值得她要死要活的事。

“哎呀,这一世她好像没那么迷恋你了嘛。”那人笑得有点幸灾乐祸,“这是件好事啊,你不一直希望她能解开心结,跳出心魔……”

话没说完,江曦听到了一声闷哼,心里琢磨着,这是……被打了?

然而没有留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不断下沉的她终于抵抗不住倦意与周身的冷意缓缓地闭上了眼。

自己,这是死了吗?

她悲伤地心想,凉风吹来,她瑟瑟发抖地打了个喷嚏。

喷嚏?

当头一锤敲下,她发现自己稳当当地伏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个人似乎担心她怕冷,将衣裳还搭在了她的肩膀:“还是受凉了?”

她痴痴傻傻地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呆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庄令?”

“嗯……”

熟悉的语调与声音,眼眶渐渐湿润了起来,她猛地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你去哪里啊!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了,我好害怕!”

背着自己的身躯猛然一僵,随后庄令以一种不太习惯的温柔语调说:“想什么呢,做梦呢。”

七月半的圆月高高悬在天中央,街角燃烧的火堆偶尔爆出几粒火星,她听见他对自己承诺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至少,这辈子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