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在此,专为候我?”高澄见秃突佳一个人出来,见到他又是如此惊喜,他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小郎君怎么才来?有什么事吗?”秃突佳本来想说什么,看到高澄身后的陈蒨,他欲言又止。

陈蒨身后的崔季舒是秃突佳相熟的。

陈蒨也看到了秃突佳,两个人互相盯着对方看,都觉得对方长得古怪,不顺眼。但两个人又都是精明人,况自矜身份,倒谁也没和谁说话。

高澄与秃突佳并肩从桥上走过,高澄像是闲谈般问道,“弟要回王庭之事,主上是怎么知道的?还用如此排场与弟饯行?”

秃突佳突然站住,把高澄所携的大袖抽出来,也不再顾忌,反问道,“谁说我要回王庭?”他虽不是高声大喝,但声音穿透力很强,连远处大殿檐下的奴婢也向这里张望而来。

高澄心里一跳,又惊又怒地看着他。“汝何意也?”秃突佳之前虽然没有着急走,但说了要回王庭却是一定的,这时矢口否认是什么意思?高澄没想到他遇上的第一次棘手的事就是柔然的麻烦。

“大将军应允我的事还没做到。”秃突佳绷紧了脸提醒高澄。“邺城的事比王庭重要。”

秃突佳的提醒高澄心里明白,忽然心生感慨。之前秃突佳向他痛陈过朔方郡公阿那瑰染病日重的事。父危急而子不归,如果真等到了撒手而去的那一日,不知道秃突佳会不会后悔。

眼前的秃突佳就是他自己。如果阿那瑰一旦病故,秃突佳必以世子的身份继任。而作为柔然的可汗,还有什么比部族的存亡更重要?他之所以不归就是不放心大魏。

高澄心里忽然叹息起来。不只是别人处处为难他,他也一样在紧紧握着别人心里的难题。

“世子心里记得的是哪一句应允?”高澄想到秃突佳的处境便能平心静气几分。

秃突佳刚要说话,高澄又道,“姻为表,亲为里,我视世子如兄弟,大魏、柔然永结邦国之盟。柔然有事,只要我在大魏仍如今日,必不亏负。”高澄盯着秃突佳,“世子在这个时候把我拦截在此处,究竟还想要什么允诺?”

崔季舒是听出来高澄不由自由又有点急上来了。也难怪,想想刚才在秋信宫中,听到那样的消息,就算不是天塌地陷,也必定是从此凡事都独力承担了。不知道世子现在是什么心情。又偏偏遇到秃突佳这个时候来催逼。

高澄的话也提醒秃突佳了。他确实不是来逼迫高澄的,只是刚才昭台殿中的君臣情景实在是让他太失望。看来大魏将来可以让柔然依靠的也只有小郎君一个人了。那他现在该怎么做?

“小郎君,”秃突佳挨近了高澄低语,“我自然不是信不过小郎君,只是心里实在为小郎君担忧。”

这话不但没有让高澄解忧,反盯着他问道,“此何意也?”

秃突佳再凑近些,声音放得更低,“那位濮阳郡公,刚才与主上说了许多话,不知道是不是欲不利于小郎君,要不要我……”他点到即止,没再往下说。

高澄也没回应他。

高澄是被秃突佳戳中心事了。他与侯景的恩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关键时刻,要是等事情出来了,侯景会是什么反映?

高澄回头向崔季舒道,“叔正,我刚刚入阙门时隐约看到武卫将军侯和在外面徘徊,你自去将他带进来。他已是这般年纪,迟早要进世子位,怎么侯公不带他入宫赴宴呢?”

崔季舒明白高澄的意思,毫无疑问地领命。

高澄又道,“武卫将军人虽鲁莽,我独取其憨直,你不妨告诉他,我有意将他带在身边委以重任。”

崔季舒又应了。

秃突佳看高澄如此应对,心里也算是安稳了。

陈蒨一直旁观,看高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昭台殿内,皇帝元善见听了中常侍林兴仁的回禀,后又看到殿门被打开了,他这时一反刚才的醉态,不再用林兴仁扶掖就坐了回去,大声向都盯着他的臣工们吩咐道,“大将军与南使携同而来,诸卿宜归坐静待才是。”

这又是一个重磅消息。其实好多人并不知道梁国进兵司州的事,但南使忽然上殿却必定是精彩故事。想一想从前,只要梁国有使臣来,总会发生些匪夷所思之事。不知道眼前又会是什么场景?每个人心里的兴奋之感都被挑逗起来。

只有侯景,满心里得意地安坐观望。

济北王元徽倒不厌其烦地吩咐再备美酒佳肴,准备曲乐歌舞。

高澄就是在这样的景况下进来的。

高澄上殿,躲在帷幕后不为人知的高洋是第一个将他的大兄看得清清楚楚的人。

也就是在这一刻,高洋觉得大兄心里必定有事。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沉稳冷静,这不像是他的大兄。连同整个人,都让人觉得像是假的。他心里纠结、疑惑了。

侯景刚留意到了高澄身后的陈蒨。

他想起来在建康是见过这个人的。总觉得此人对高澄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怎么梁帝以此人为使?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

昭台殿内刚才还是残羹冷炙中歌舞迷醉、人人放荡的气氛。一转眼重新布肴上酒,收拾整洁如新。舞姬们暂退了下去,昭台殿立刻就空阔了。殿中站的高澄和陈蒨成了众目睽睽中的焦点。

“大将军,真让孤好等。侯公说大将军有事,不知大将军有什么事来晚了?卿身后所立又是何人?”元善见大声笑道。

侯景立刻便怔住了。他没想到元善见张口就把他给供了出去。这难道不是要让他和高澄彼此针锋相对?皇帝居然有如此心思,使出这样的手段,让侯景觉得他真是小觑了此人。他现在有点明白高欢的处境了。这个皇帝年纪虽然不大,实在是不好掌握。

侯景饶有兴趣地看着高澄,他忽然想知道,如果元善见和高澄斗起来,那么高澄会有多么头痛?

元善见说这话的时候高澄刚站稳了,瞟了一眼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的侯景。

陈蒨更没想到魏天子这么不稳重。看起来像是个美貌的放浪少年,无论如何不像天子。不过,他虽有龙阳之癖,也不是只看美色。像魏帝元善见这样的,就是再美貌,他都不屑一顾。他倒更有兴趣看看他的子惠会怎么应对。

“臣澄请陛下恕罪。”高澄先跪下来。

陈蒨也无可不可地跟在他一侧跪下来对着元善见。

“臣刚才是有事绊住了。高王命人来送消息,病体已愈,刚从晋阳出城往邺城来朝觐主上。只是尚还虚弱,恐不宜支持过分劳累,只能每日慢慢行进,路上耽搁要久一些,多费些时日,望陛下莫要降罪。臣一得到消息,知道主上和臣工们都期盼高王尽快来邺城,所以问详细了来回禀陛下。”他眼睛盯着元善见,目不斜视,明显看到元善见的笑容一僵。

“臣身边之人是梁国吴兴太守、信武将军陈蒨,因得梁国皇帝器重,特遣为使,来向陛下恭贺邙山大胜西寇之喜。”高澄把身边陈蒨的身份也和元善见禀报了,并就此把南使入邺的理由顺势言明,显得更顺理成章。

昭台殿内一片哑然。

陈蒨就势以拜稽首。

陈蒨已经不是魏国君臣关注的焦点了。谁都看到这个丰姿英武的梁国使臣满面平和之色,不像是与大将军有什么龌龊的样子。何况两国刀兵刚起的事本来就没有太多人知道。更多的人还沉浸在大将军入梁与梁帝在建康缔盟的记忆里。毕竟林泉舍国使馆里的梁国质子是看得见的真实存在,可以提醒这种记忆。

真正让满殿里的人惊愕的是,大丞相、高王居然病体已愈,并且已从晋阳出发,看来不日就要到邺城来了。这消息引起的震动比什么都厉害。连暗中躲在帷幕后的高洋看到眼前情景都不得不佩服长兄的镇定自若,以假乱真。

元善见也不由自主地直起了身子,撑着面前的几案俯身向下问高澄,“大将军所言是真?”他的眼神极其复杂,让人说不上来他的表情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渴望得到确认却是一定的。

济北王元徽,中常侍林兴仁,都一起忘记一切地盯着高澄。

无数的目光集中在高澄脸上。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

高澄叩首拜见之后这时听到皇帝问话,他直起身子,抬头仰视着元善见,故作不解地坦然问道,“臣不懂陛下是什么意思?陛下不是****盼着高王来吗?怎么这时不见高兴,倒怀疑起来了?”

帷幕后的皇后高远君也盯着殿内的大兄。她一时产生了错觉,竟也真的以为会有其事。她多希望这就是真的。可是她心里的直觉又告诉她,这不会是真的。

甚至高洋在一瞬间也以为那是真的。

“那就好,那就好,孤甚是高兴。”元善见的语气勉强起来,故作轻松高兴之色,让人觉得极为别扭。

元徽和林兴仁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元徽这时急于脱身,想出去打听消息。林兴仁也满是疑问。

“大将军,既然南使就在殿上,”侯景抓住了这个空隙问道,“下官想请问南使,既然大梁与大魏之盟尚存,为何无来由兴兵至司州平阳,欲以强度淮水北上?这时又遣使来道贺,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高澄和陈蒨已起身,坐在了设好的坐席之上。

陈蒨直视侯景,面不改色回道,“公所说下官一概不知,并未有大梁士卒进犯友邦。下官只是奉大梁皇帝之命来邺城道贺的。”

“一概不知?”侯景冷笑道。他看到高澄和陈蒨两个人此时身上有种隐含的默契他就觉得莫名其妙。“建威将军兰京将兵至司州平阳,难道他不是大梁臣子?他私自出兵梁帝也一概不知?”

听侯景说的句句真切,殿上臣工也不得不信确有其事。都一同又转向陈蒨,同时无数人在暗里看着大将军高澄。

陈蒨笑道,“我主上都不知道的事,怎么侯公知道得这么清楚?侯公认识这位建威将军兰京吗?”

陈蒨这一质问,侯景落了下风,他立刻便觉得连皇帝元善见看他的目光都别有意味。此人出言之犀利,其因势力导之诡诈,让侯景心里极其痛恨。好在他有急智,笑道,“这位兰京将军,不只是我认识,想必大将军与此人更相熟。”

火又被侯景引到了高澄身上。

没想到高澄笑道,“侯公与梁国临贺郡王交好,认识兰京也不稀奇。我倒不认识此人。”

这话一出来,更是满殿里哗然。

侯景不再理会高澄,转身向元善见跪叩道,“陛下,臣愿即刻出宫,率所部度淮与那兰京一战,直取平阳献于陛下,也好去了大将军对臣的疑心。”不等元善见说话,他又直起身子侧过头来看着高澄,“不知大将军可愿意让下官出兵征讨?”

陈蒨在一边听得这话心里真是一惊。侯景真是厉害,既显了自己清白,又趁机可以壮大其势。魏国的事他知道得很清楚,侯景看来是生了异心,这便是他想的脱身之计。

他更大惊之处在于,往深了想侯景和临贺郡王甚至太子萧纲都有交往,难道他是真的想到梁国来涉足?这可是他万万不能忍的。这个人的面目他看得清楚,绝对是有害无利。

皇帝元善见却大笑道,“侯公一片忠悃之心,孤全都明白。只要大将军愿意,孤并无异议。”

在帷幕后的皇后高远君刚才还没什么,听到这儿心都冷了。连她都听出来,她的夫君是和侯景一气了。

忽听她身边的高洋情不自禁地低声怒道,“此人可恨。”也不知他说的是谁。

高澄也不躲着侯景,对他两两相望地对视,“高王向来无对南用兵之意,侯公想违逆不成?况且高王不日便要到邺城来,侯公之前说想念高王,现在又想躲开,难道心里并不想见到高王?”

侯景被挤到绝处,这下真是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