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华的身子几乎是被高澄半压着,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用眸子看着他,他那一双逼视的眸子让她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是大将军不惦记我。主上所赐的李夫人妾已经让阿娈安置好了。”元仲华的声音也又轻又软。

她如同挑衅,但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想逃出他的桎梏,又无处可逃。

“殿下不喜欢她?”高澄突然觉得这样和她玩笑是件轻松又有趣的事。于是他决定认真去做这件事。

“大将军喜欢就够了,无须妾喜欢。”元仲华居然还是不生气。也不知道是谁在和谁开玩笑。

他的定力还是不够。在她面前他永远做不到安静耐心,她总是很容易就能牵走他的情绪。他真的笑不出来了。

“殿下真是忘恩负义,一点也不在意下官。”高澄眼看着就急怒起来。

“在意。”元仲华还是不生气,反笑起来。“我想要大将军身边没有别人,心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大将军应允过再也不纳妾室,我今日便让阿娈把那些娘子们全都逐出去发卖,大将军是否高兴了?”元仲华接着气他。

高澄语塞了。不是元仲华的问题,是他真的做不到。原来还是他愧对她,是他应允过却做不到。这种感觉非常不好,让他心里极为不快。越是这样就越觉得没面子,觉得对她歉疚。可是她这种玩笑的语气又让他有种被深深刺伤的感觉,让他很不喜欢。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纠结过。

“殿下真是心狠至极……”高澄再也忍不住了,他刚想上榻来,忽然听到外面有声音。

“郎主,崔侍郎来了。”阿娈的声音在床帐外面不远处。

高澄和元仲华都没听到阿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高澄的满腔怨怼只得又忍了回去。半伏在元仲华身上一动不动,怎么都不甘心。不只是刚才的几句玩笑话,他这些日以来殚精竭虑费的精神,受的委屈,以及多思多忧反倒只有刚才和元仲华玩笑的时候才稍有舒解。他想和她在一起久一点,但又不得不马上离开。

元仲华心里不舍得,但又决不会拦着他。心里隐约觉得每次崔季舒来都没有什么太好的事。

高澄好不容易才平定了气息。

过了日出,快到辰时了,即便是冬天天色也明亮起来。他以为自己只在这儿消遣了没一刻,没有感觉到时光飞逝。

阿娈听床帐里没声音,也没听到有任何动作,她也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不知道床帐里的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过了好久才听到高澄的声音。

“下官心里只有殿下一人,与那些妾室无关。殿下要是有朝一日离我而去,阿惠自己也就索然无味了。”他的声音很低,听得不是很清楚。阿娈觉得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还没等她想明白,床帐掀开,高澄已经出来了。

阿娈仔细瞧他,倒还是神色淡然。只是发髻微乱,刚进来时的憔悴之色倒一扫而空了。一双眼睛里水滢滢的,看着并没有笑,偏又让人觉得满是笑意。阿娈觉得讶然,郎主这样子和刚才说的略带伤感的那些话很不相衬。

阿娈也忍不住暗笑了。

苍头奴刘桃枝就站在庭院里。他是唯一的例外,可以出入长公主的院子。见高澄一出来,刘桃枝立刻迎上来,禀报高澄说“崔侍郎就在院子外面,有急事等着见郎主。”

高澄已经懒得生气了。崔季舒哪次来不是说有急事?

崔季舒在院子外面候了半天了,他自觉这次确实是急事。正心里焦灼,下意识地来回走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突见院门大开,高澄走出来,立刻心里一喜,也不顾仪态,几步过来,叫了一声,“大将军”。

高澄做个手势示意他噤声,停也没停就扬长而去。刘桃枝跟在后面。崔季舒只得也跟上来。

高澄的书斋一直都是清静的。只是乍然从元仲华那儿出来,高澄觉得这书斋里又闷又黑,有点不适应,非常不舒服,这让他的脾气也跟着坏起来。

刘桃枝自觉地守在屋子外面。

“崔叔正,尔回回都说有要紧事,这次究竟又是什么事?”高澄毫无顾忌地对崔季舒任性撒气。

反正这屋子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大将军,孙龙雀从晋阳回来了。情势可不大妙啊。”崔季舒明知道府里比东柏堂严密得多,又有刘桃枝守在外面,但他还是很谨慎地放低了声音。

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高澄心里的敏感处,所有的脾气都烟消云散了。

“高王如何?”他慎了慎,最终还是有点费力地问出了这几个字。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略有心慌。不是因为乱,是因为一种大事将出的不镇定和不自信。

“不知道。”崔季舒却直截了当地回他。

高澄讶然了,反问道,“那你说情势不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不觉得还有什么事现在会比父亲的安危更要紧。还有什么更难缠的?

“大将军,”崔季舒这才急切起来,凑近高澄,声音更低道,“孙龙雀日夜兼程从晋阳赶回来。一回邺城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去了太原公府。”

这话就已经太明白了。高澄顿时有种失足踏空之感,心跳似乎都漏掉几拍。在从玉壁回晋阳的路上,父亲亲口告诉他要召太保孙腾去晋阳亲口传密令。这无疑是极要紧的事。

他是不得不回邺城的。如果他随着父亲去了晋阳,并且久久不归,一定会惹人怀疑。从十五岁起他入邺辅政,渤海王、大丞相高欢在晋阳霸府掌军务之权;大将军、世子高澄在邺城掌政务之权。这逐渐已经形成了制度,数年来已经成为了一种规矩。

这规矩一旦有变,就会惹人猜疑,流言必然会指向他不希望的方向。所以他只能匆匆而归,在邺城悬心悬胆地等消息。即便知道结果是一定的,但这个过程中可生变之处太多。稍一疏忽就会他就会身死灭家,这个过程太煎熬了。

孙腾是高欢刻意用心挑选去承遗命之人。不惹眼,不会引起旁观者的猜忌,又能以高欢之命不加违逆。最重要的一点是,平日与世子还有另外别的公子都没有过分的亲厚。这些就是高欢挑中了孙腾的原因。

高澄自然知道孙腾是去承遗命的。按理说父亲一定有重要的话交待给孙腾,孙腾回了邺城应该先来见世子。高澄正是在等孙腾回来,把邺城安排妥当,然后再赴晋阳。

可是设想了多少都没有想到,孙腾一回来居然直接就去了太原公高洋府里。这究竟是父亲高欢的意思,还是孙腾自己的意思?如果是父亲高欢的意思,高澄倒是心里不会太过怀疑。这是父子之间的默契。如果是孙腾自己的意思,在承命之后先选择了亲近太原公高洋,那么问题可能就会很严重。非常严重。

“世子别担忧,孙龙雀意图不明。只要他露出一点被降服的意思,就让长猷先处置了他。”为了高澄,尤其这种夺权夺位又性命攸关的事,崔季舒一点不心慈手软。

“先要知道高王究竟如何了。”高澄恨不得现在就能插翅飞到晋阳去。

双堂长信轩里点起了灯,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只以能视物为目的,并不要看得十分清楚。

太原公高洋坐在席上,看着眼前拜见他的孙腾。

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洛阳的旧事。那时他的父亲高欢以平尔朱氏余孽为理由,从信都将兵入洛阳。在永宁寺的佛塔下,正是孙腾亲手弑杀了高欢在信都时立的小皇帝元朗。

当时那个血腥的场面,佛塔下横着元恭、元朗二帝的尸身,高洋一辈子都不会忘。奇怪的是他从未害怕过。倒是他的大兄高澄当时显露出了惊恐。他还记得当时的父亲真堪称铁血之腕,力推狂澜,把握时势,没有一个人敢不从之。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为得这么快……

高洋心里忽然升起了冲动的豪情。他从来没有过这样。

“太原公,下官受了高王之重托,日夜兼程从晋阳赶回来,第一个来见太原公,有内情回禀。”孙腾的声音打断了高洋的沉思。

默然坐在阴影里的杨愔仔细静听。

“孙太保,”高洋从沉思中醒来,难得他声音平静。“太保既是承我父王之重托,归邺城应当先去见我大兄、世子大将军。即便父王有命于我,也应当世子唤我去传命。怎么太保如此心急,失了规矩?”

高洋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太原公当日是因快刀斩乱麻而被高王青眼,当时何等英明果决,今日怎么糊涂起来?”孙腾霍然起身,直指高洋,“下官受的是高王遗命,晋阳和邺城即将大乱,到时候天下震动,太原公忍见高王不瞑目,高氏基业一日崩摧否?腾深受高王厚恩,尚自以为有责,愿扶太原公临危受命以继高王之基。太原公再要推辞不受,必是不信任龙雀,龙雀也只有一死以追随高王。”

孙腾说完毫不犹疑地转身便大步向外面走去。其绝决之意不可阻挡。

高洋听到“遗命”这两个字已经是眩晕不止。他突然兴奋之极,瞬间有种龙入深海之意。再听孙腾说愿辅之以继基业,高洋在恍惚之中猛然醒来觉得他是受了父亲的遗命,整个高氏的重托此刻就在他的身上。

“太保!”高洋下意识地大喝道。

他不能让孙腾走,不能让他离开。

孙腾充耳不闻,不作停留。

“太保留步!太保受命相辅,为何又弃我而去?”高洋也猛然起身。

只有杨愔仍是未动,他仍坐于席上仔细看这两个人。

孙腾并不是高澄的亲信,这点杨愔很清楚。

孙腾终于被打动了,止步回身看着高洋,“太原公信我乎?”

高洋离席走到孙腾面前盯着他,“太保因何弃大兄而择子进?”

孙腾大笑道,“龙雀从未是大将军心腹。大将军也从不提携龙雀。太原公难道忘记了?当日在洛阳永宁塔下,龙雀弑杀皇帝元朗,从那时起世子便嫌弃龙雀是弑君之臣。龙雀多方亲近,后又进献舞姬,反让世子妃和世子起了嫌隙,后又世子被废……这些事一一在前,大将军怎么肯再与龙雀相交好?不记恨下官,肯留下官性命已经是幸事了。”

“太保只为保命?”高洋眸子似有火焰烧灼一般地盯着孙腾又逼问他。

“龙雀跟着高王也是一时之贵,若是世子继位,下官连性命都不保,何来之贵?”

“太保有何所求?”高洋还是不肯放过孙腾。

“腾乃一俗人。在洛阳时欲求娶平原公主,世子暗中作梗,不许下官求之,下官一直抱恨在心。”孙腾突然翻出前尘往事,看来是积在心里甚深。

“平原公主已死。”杨愔忽然站起来。

平原公主指的就是随出帝元修西逃的元明月。

“下官不专心于一人,只愿如高王在时富贵永相伴,也不妨另觅佳人。”孙腾坦言。

其实听起来,孙腾和世子高澄倒也并没有什么过于尖锐的矛盾,但小小嫌隙太多,天长日久,经年累月,已经是不可挽回了。也为难孙腾一笔一笔记得如此清楚,从洛阳起一直到邺城,件件都在心里。

“孙太保眼下有何良策?”高洋上前来挽了孙腾走到席前同坐下来。

孙腾看到高洋并不理睬杨愔,而高王族弟高岳、高归彦这时都不在,他心里才恍然大悟:原来杨愔才真是高洋的心腹之人。

“太原公放心,高王将霸府事尽付于腾,晋阳、上党军全在下官手中,愿尽献于公。唯一障碍就是世子,”孙腾咬牙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公须先正其名。倒不必急于眼下,明公不必自己动手,自然有人会和世子过不去。”

杨愔突然大笑道,“孙太保,大将军有何得罪之处,让太保如此用心地施计?”

孙腾却正色道,“杨长史谬矣。不是大将军得罪龙雀,是龙雀见罪于大将军。”他并不理会杨愔,又向高洋道,“主上和济北王等人早就对大将军不满,若是两相争斗,必然各自损伤。万一大将军势败身死,明公不正是名正言顺了吗?”

高洋压抑着心里的兴奋之态,笑道,“孙太保果然有良策。”

昏暗中他笑得有些狰狞。

杨愔暗中用目光在孙腾身上打量。能想出这样的计策,对付高澄的心思想必不是一日了。而且这计策对高澄是下手狠毒,对高洋却是有利无害。看来孙腾确是真心归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