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天气很快就闷热起来。

听着窗外一声又一声知了单调而重复的叫声,木兰坊舍中的元玉仪无比心烦。近来高澄虽然在东柏堂的时候很多,但大部分时间不是与心腹密议政事就是一个人不知道在鸣鹤堂中做什么,反倒是很少顾及到她。

元玉仪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天气又闷热,觉得格外辛苦,因此随之也脾气烦躁。这一点缇女的感觉最明显。从前她总以为娘子好静又温柔,彼时不比前日,简直是判若两人。即便如此,缇女心中也替娘子委屈。

从前冯翊公主有身孕时在东柏堂住过几日,大将军时时上心,处处在意。怎么到了娘子有身孕时竟前后差别如此之大?只能归结于朝局有变,外寇不靖吧?连缇女都觉得夏日里沉闷的邺城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安静。

倒是济北王元徽夫妇对琅琊公主的身孕格外关心。不仅总遣人问候,而且时时送些极为细致周到的用物。不仅缇女感叹,最终连元玉仪也感慨了。可见济北王很在意元玉仪腹中的胎儿。

难得和济北王妃见一面,王妃暗中感怀大将军行事不周,胎儿如许大,而生母连名份都没有。等到孩子出世岂不惹人耻笑?就算没人敢嘲笑大将军的骨血,但毕竟不是名正言顺。

这话元玉仪倒真往心里去了。后来连缇女也时不时在娘子面前抱怨几句。引得元玉仪更是心生怨念,觉得都是世子嫡妃元仲华不肯接纳她。

高澄其实哪里还有心思在意此事。

自从议定了以皇帝之命给高仲密下诏之后,那诏命肯定是已送达北豫州。但这么久以来,北豫州毫无消息。不仅北豫州没有消息,就连济州的高季式也没有再送信而至。

隔得远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但这么平静无波反倒更让人生疑。高澄有点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哪怕是高仲密再有异动也算正常,这样毫无动作,让人提心悬胆地等下去,最让人无法应对。

倒是有长安城的消息传来。说是大丞相宇文泰至今已经总揽朝政,成了实际上的天子。傀儡皇帝元宝炬深居宫中的昭阳殿,刚开始说是有疾,后来便再无消息,也不知是病好了,还是病更重了。

听说太子元钦监国,也要听命于宇文泰。下设包括宇文泰在内的八位柱国大将军,无一不听命于宇文泰。就连以广陵王元欣为首的宗室诸王也无一不听命于宇文泰。

这一点最让高澄心里感慨。西寇虽贫弱,但宇文泰可以集一国之力向东以抗。他却要时时抵防,处处分心,总不能集中精神,专注以待。西寇虽陷于大魏、柔然、吐谷浑、大梁包围之间,但宇文泰从来不肯向任何一邦国卑躬屈膝,这也不能不让高澄心服。

对于等待的人来说,时间都一样漫长难耐。

好长一段时间里刺史高仲密在邺城的府第都冷清得门可罗雀。其实李昌仪的焦虑一点不比东柏堂里的高澄要少。

上一次的那些黑衣蒙面人都是高仲密的心腹,特意从北豫州遣回都城来是为了接李昌仪去荥阳。这其间的细节,还有许多的疑问李昌仪也没有弄明白。但她知道夫君高仲密的这次行动失败了。

高仲密的心腹到了邺城时,只来得及见主母一面,告之意图。然后出府去预为布置,然而还未等到真正行动,就误撞到大将军高澄,又在情急之下贪功行刺,事情便彻底走到了高仲密不曾预料到的境地。

那一夜高澄被刺,又突至府中,李昌仪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心情真是难以表述。惊惧是一定的,担忧也是一定的,怕事情败露,处处遮掩,好在在高澄面前并没有露出破绽。至少李昌仪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从那一夜开始,事情起了变化。夫君的心腹再也没有来,这让李昌仪觉得奇怪。

而李昌仪的心思从那一夜起也发生了变化。不知为什么,总想起高澄受伤时躺在榻上沉睡的样子。他安静的时候,睡着的时候,简直完全不同于醒着的时候,美好得让她忍不住想去触摸以确定真实。或者,想据为己有。

这个念头把李昌仪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是他再也没有来,估计不会再来了吧?李昌仪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庆幸逃过高澄的猜忌,还是该伤感于他竟完全无心于她。

坐在铜镜前,手里拿着铜梳握着发尾梳理的李昌仪心思完全不在此处。根本没有留意到苦叶走进来。

“小娘子。”苦叶唤了一声。

李昌仪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猛然一颤,铜梳掉落地上,她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苦叶。

“小娘子知道为什么郎主的人再没有来吗?”苦叶根本没体会到李昌仪现在的心思,只顾放低了声音问道。多少有点顾弄玄虚的意思。

李昌仪没说话,摇了摇头,她究竟是在乎这个问题呢,还是不太在乎这个问题呢?

“府第四周都是陈长猷将军遣来的人。”苦叶也不吊胃口,把她刚从府里仆役那儿听来的消息告诉了李昌仪。

李昌仪心里震动了。陈元康是高澄的心腹,他这么做必是高澄授意。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东柏堂里的午后,知了叫声不断。不只是元玉仪心烦,连高澄都觉得心里又烦又乱。

陈元康和崔季舒匆匆闯入的时候,高澄正一个人在东柏堂里对着舆图仔细察看。冷不防屋门被猛然推开,把高澄吓了一跳。还从来没有人敢闯过鸣鹤堂。而刚刚闯进来的陈元康和崔季舒也怔住了。

大将军发髻凌乱,首如飞蓬,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袍子,未束腰带,反显得人有些瘦弱。不明真相者还以为是刚刚睡醒未及梳洗。高澄回头看他们时眼神凌厉,是很不高兴的样子。可偏他唇间居然衔着一枝青草,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径青草让他整个人的画风都变了。不像是忧心国事的宰辅,像是个贪玩的孩子,站在舆图前格外不相衬。

崔季舒想笑不敢笑。

陈元康是根本笑不出来。

高澄双唇轻启,伸手接住了那一枝青草,泰然自若地走回大床边。他本来就赤足,索性上大床正坐下来。

“大将军,高子通有信来。”陈元康也走过来,但他手里没有帛书。

这次高季式是特意遣心腹来说明的,怕字里行间描述不清楚。若是书信路途上再落入别人手中更要生事。

高澄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立刻亮了,满是光彩,急问道,“子通怎么说?”他不由自主地身子也倾过来,可见心里是多么盼望河南有消息来。

“皇帝诏命早就送到,一而有再,高仲密不仅无动于衷,置之不理,而且竟遣人向长安给宇文黑獭致书。”陈元康的语气倒尽够和缓。这事也是说严重便严重,说不严重也可以不严重。

“一而再?”高澄脱口问道,盯着陈元康。

陈元康不解地看看崔季舒。

“大将军只给高仲密下了一份‘诏书’”,他是黄门侍郎,这事他最清楚。

高澄忽然明白了,他伸开双腿猛然从大床上站起来。

陈元康和崔季舒也明白了。再无别人,自然是皇帝元善见也给高仲密下了一份真正的诏命。

“竖子,竟也有此不轨之心。”高澄怒道。

这个“竖子”,崔季舒和陈元康一怔才明白,说的就是元善见。而元善见给高仲密下诏想必也是想拉拢高仲密。高澄将之斥为“不轨之心”。

崔季舒还没敢说话,高澄已经把手里一直拈着玩耍的那一枝青草向崔季舒甩过来,同时怒道,“奴才,此等小事也不知,要尔何用?”

青草当然是伤不了崔季舒的。高澄对崔季舒的怒嗔也可以理解。元善见有此举,崔季舒作为黄门侍郎竟事先一点不知道,岂不是失责?这个关键时候出这个错误,也难怪高澄生气。

而陈元康的理解更深一层。恐怕高澄是焦虑于此时的内外交困。

“大将军不必过于担心。荥阳虽近虎牢要地,恐高仲密据之作乱,但毕竟前有河桥,后有碻磝,上党军虎踞,高仲密也不敢轻举妄动。”陈元康怕高澄这时急中生乱,反给他宽心。

崔季舒低下头不敢看高澄,口中念念道,“郎主和高仲密夫人已如胶似漆,还怕她不听郎主的话吗?令她写信给高仲密,高仲密在意此妇,接信必返。郎主还何必着急?”

在崔季舒看来,这个主意比假皇帝之命召回要管用。毕竟高仲密肯为了求娶李昌仪休元配,和崔氏决裂,可见李昌仪在他心里的地位。这是崔季舒这个角度看到的。

陈元康蹙眉看了崔季舒一眼。觉得这个主意甚是龌龊,而且实际上他还有话未说,只是刚才觉得没必要多说而已。没想到崔季舒把主意打到了高仲密的夫人李氏身上,他要再不说就不合适了。陈元康也没想到这个李氏竟是根源祸水。

“大将军,此计断不可行。”陈元康强忍着看了一眼崔季舒。如果这也可以称得上是个计策的话。看高澄看他,陈元康耐心又和缓地解释道,“高子通信里说,前些日子高仲密遣心腹回邺城,想必就是大将军误撞到的那些欲行谋刺的黑衣人。高仲密欲令心腹把夫人李氏接到荥阳,因为撞到大将军未事成。又不敢再停留在邺城,便返回了荥阳。心腹返回之后,高仲密一度大怒,甚至……”陈元康语滞了,看着高澄。

“甚至什么?长猷兄,汝旦讲无妨。”高澄倒是心平气和,他心里也有准备,高仲密在背后决不会说他什么好话,这也没什么好让他动大怒的。他要是连这点器量都没有,还做什么宰辅。

陈元康看高澄神色平静,便道,“高仲密大……大骂大将军,说,‘**我妇……不为人也……’”陈元康尽量说得轻描淡写,语气缓下来,声音也轻柔起来。他很仔细地看着高澄的神色,其实却颇是不以为然。

那夜世子和李氏是怎么回事他倒没仔细去想过。反正世子是什么人他也知道,也并不觉得这是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李氏的行径陈元康也略知一二,恐怕也不是能安于室中的妇人。世子爱玩,如果李氏也欲擒故纵,那水到渠成不是很自然吗?

偏偏传到高仲密那儿,如此大骂世子,倒好像这事全怪世子一个人,这对世子实在是不公允。也许高仲密借题发挥也未可知。偏在此时,又偏是高仲密在这个举足轻重之处,这事就复杂了。

崔季舒也惊到了,没想到陈元康还藏了这么一段。刚才在路上陈元康和他讲高季式书信里内容,可没提到此节。在崔季舒看来,世子这不是弄巧成拙吗?依当日他所见的情景,世子和李氏还不一定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倒成了世子**他人之妇,还不是人了?

崔季舒看高澄的目光甚是惋惜。

高澄没想到他和李昌仪半真半假地开个玩笑,原本也就是为了探听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到高仲密那儿去了?还成了他**其妇?别说他没做这事,就算是做了也是两厢情愿。李氏又不是什么贞节烈女,他也是看在她夫君不在久旷怨女,郁郁寡欢,他才想着行善以解李氏之饥渴而已。

“高仲密竟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高澄气得暴跳如雷,怒喝声声震屋宇,余音绕梁。

“世子何必理他?”陈元康劝道。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既已如此,世子不如抓住李氏在手,好好利用。”崔季舒一边出主意一边心里暗笑。猜度着高澄那夜必是未得手,不然不至于这么生气。看样子就是一副冤屈在腹的样子。

高澄被提醒了。他也不是什么仁义君子,从来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那还何必在乎这个高仲密。利用李昌仪,就算这个主意让人侧目不耻,那又如何?最重要的是河南之地不能再有问题,不然他和宇文黑獭再战,结果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