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反映过来时,元仲华已经走到鸣鹤堂的门口了,去意决绝,在高澄看来就是没有一点留恋。
元玉仪看到奴婢开门,元仲华走了出去,她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没想到元仲华既不会使手段邀宠,又没有软磨硬泡地扯着高澄一同回府,竟然甩下高澄,自顾自地走了,倒有点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倒不明白了,元仲华究竟是为什么来呢?
在元玉仪看来,元仲华若是一走,以高澄性格必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迁就她,也许就丢开一边。况且在她看来,高澄虽然心里有元仲华这个人,倒也没有为了她神魂颠倒,必不至于追索她而去。
高澄身上还有伤,这一来必定要在东柏堂休养,此后便是他们两人的清净世界了。只是她今日最没想到的是那个西域胡姬。元玉仪想着便瞥了康娜宁一眼。但她绝没想到,一瞥之下竟然发现高澄已经走到鸣鹤堂的门口了。
他还只穿着那件袖子上染血的中衣,没穿外袍。奴婢打开门,高澄便走出去。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去追元仲华。
再然后,康娜宁也跟着出去了。
这时鸣鹤堂中只剩下元玉仪,以及缇女等几个服侍她的奴婢。
缇女见堂中忽然众人散尽,下意识地看一眼元玉仪。元玉仪看一眼高澄刚才的坐处,那只龟兹琵琶正是他的心爱之物,这时静静地放在大床上,被主人弃之不顾。
元玉仪忽觉自己竟似物不似人,就像这只龟兹琵琶一般。高澄再爱,也只是个物件,爱之却不会以真心交付之。
元玉仪犹不敢相信,慢慢起身。缇女及另一奴婢忙上来将她搀起来。元玉仪不顾自己刚才因为跳舞时所致的不适,既便脚步已经又软又乱,还是出了鸣鹤堂,在春日残阳里的阴冷中向东柏堂大门外面走去。
元仲华去意已决,连康娜宁都抛下不管,直奔东柏堂大门外。原本守在鸣鹤堂外的刘桃枝刚开始听到里面乐声阵阵,延绵不绝,还以为是世子和世子妃有闲情逸致以音律歌舞娱乐。
没想到后来突见长公主出来,目无旁人便向外面而去,只跟着阿娈。刘桃枝见堂中无动静,可又不敢让长公主一人离去,只得跟上来。大将军之前就吩咐过他,要他护卫长公主。既是大将军的吩咐,他自然用心。
高澄追出来,已经不见元仲华踪影,气急败坏之间询问外面的奴婢,才知道元仲华已经出了东柏堂。这时高澄心里已经没有别的念头,急急追索而出。
于是高澄之后是康娜宁,康娜宁之后是元玉仪,前后几簇,都急急出了东柏堂。
高澄只觉得被黄昏时的冷风一吹,顿时心里一空,说不上来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这时也顾不得了。正好出了东柏堂便看到元仲华立于马车前正要上车。高澄忙追上来,急道,“殿下稍候。”
元仲华转过身来,看到高澄只穿着中衣,科头而出,样子甚是狼狈,她倒没一点心软,反问道,“大将军还有何事?在堂中听乐曲看歌舞倒不好?不必出来相送。”
高澄看元仲华一副认真的样子,就好像她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追出来。她语气又是淡淡的,毫不上心似的,让他觉得她对他是完全地不在意。高澄不敢再去拉扯元仲华,上来一把就拉住了马的缰绳,这才问道,“殿下是要回府去吗?”
元仲华觉得他问得奇怪,反笑道,“自然是回府去。菩提这么久见不到母亲,必然也会心里不安。”
高澄心里说不出来的忌妒,又不敢大怒,怨道,“阿惠也久不见殿下,心里也会不安。”
元仲华这下不解了,心里也酸楚起来,“大将军何必一定要见到妾,在此听歌看舞不是极好的吗?”极力掩饰,语气还算平静。
刘桃枝站在旁边倒是都听得清楚,郎主和主母两个人也都不避讳他。
高澄刚想再说什么,这时康娜宁已经追出来。她还未来得及更衣,头发也如刚才跳舞时披散的样子。
“夫人稍候,妾不愿留在东柏堂,愿意与夫人一同回府。”她始终没看高澄一眼,也没和他说话,只是非常明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她的儿子是长公主救回来的,她不能忘恩负义。
“刘桃枝!”高澄突然间大怒,大喝了一声。
他这一怒把元仲华和康娜宁都惊到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连这时已经出来的元玉仪也听到了。她这时腹中有些坠痛,立于旁侧看着高澄,高澄却只对元仲华怒目而视。
刘桃枝上来领命。
“尔自去把康姬送回府去。”高澄口中是吩咐刘桃枝,眼睛却一直盯着元仲华。
刘桃枝对于郎主的吩咐自然不会有什么疑异。
康娜宁看看高澄和元仲华的情形,便默默退下去了。
元仲华看高澄拉着缰绳不放,仍旧不为所动,侧过头去有意不再看高澄。
“大将军此是何意?大将军既然有伤在身,外面又天气寒冷,大将军还是早些回去好。”元仲华转头去看东柏堂门外站立的元玉仪。正好看到太医令出来,也正看着这边。
“娘子!”高澄还未及说话,突见缇女脱口呼道。
高澄转头一看,见元玉仪似有晕厥之态。这时方想起她是有孕之身,刚才又那样跳白纻舞,心里便觉得对她有悔意。正好瞥见太医令在一边,便命将娘子送回木兰坊去,让太医令好好诊治。
元仲华却不耐听他说这些,心里又惦记菩提,竟亲手从高澄手中夺了缰绳,自己上了车,且命阿娈一同上车回府。
等高澄反映过来,马车已绝尘而去。高澄气得满面铁青之色,如此失颜面的事他从未有过。面色阴沉地眺望那远去的马车,恨不得将那御车之人碎尸万段,恨此人竟只听长公主的话,敢将他抛在这里。
元玉仪被送回了东柏堂,缇女等奴婢七手八脚地又搀又扶地好不容易把元玉仪抬回榻上。太医令不敢怠慢,认真仔细地诊治。这一诊脉才明白,元玉仪本来就非易孕之体,又素来体弱,不宜保胎,胎儿本来就不安稳,竟还敢做跳白纻舞这样的事,虽未有大恙,已经是大幸了。
固然缇女等又惊又怕,元玉仪自己此时也满是悔意,躺在榻上再不敢动一动。暗中抚着肚子等高澄回来。想自己如此拼尽全力,若真的是失了这个孩子,岂不得不偿失?
高澄的恩宠变幻莫测,可能只有这个孩子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依靠。
谁知道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便遣人去问。忽然想起来元仲华当日有孕时住在东柏堂,高澄是何等得上心。
不一会儿,缇女一个人进来,回禀说太医令已经在亲为娘子煎药。
元玉仪觉得有事,看缇女又是躲躲闪闪地,便追问其故。
缇女只得回道,“大将军刚才送走了长公主并未进来,在门外立了良久便命人备马,连外袍都未穿就上马而去,想必……是回府去了。”
元玉仪这时腹痛不止,身边竟连高澄的影子也看不到。想不到他竟然在意元仲华到如此,心里已是痛不可当。
天将黑不黑,外面残日已落。不知何时起了风,阴寒刺骨,简直有点不像是仲春的天气。
元仲华坐在马车里,看似侧头望着窗外。好像一路都是这个样子,一动未动。阿娈坐在她对面,一句话没敢说。外面因为天色昏暗,看得不是很清楚,阿娈也一直随着公主深居简出,不认识路,但约略估计着也快要到大将军府了。
来时车里还有康娜宁,总算还说几句话。这时康娜宁已经被刘桃枝另外送走,元仲华又一语不发,车里显得格外冷清。
阿娈正想劝慰几句,突然听到外面马蹄声急急如雨,一霎时便由远及近,好像就在耳边。阿娈心里一动,觉得有异样,但看元仲华却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她又不敢在此时多说什么。
接着还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喝“停车”。接着马车便骤然停下来,车里的元仲华和阿娈吃不住这急刹的力道,身子向前冲去,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
且不说是何人敢这么大胆子拦车,就单说御者骤停,如此听命,也能猜出来结果了。何况刚才元仲华和阿娈都听到了那一声大喝。阿娈心里是意外,元仲华倒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了,此时唯有心跳如脱兔一般。
心未定,气未匀,果然便看到帘笼挑起,高澄怒气冲冲地便上车来了。三个人在车里,空间立刻显得局促起来。阿娈见此情景便不用再等吩咐,下车而去。她刚才看到郎主竟是穿着那件单薄的中衣骑马追来的,心里便都明白了。
元仲华将身子坐稳了,一句话未说,依然侧头看着窗外。尽管这时天色渐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高澄吩咐御者启程回府,便也再无一句话。一边调匀气息,似乎是因为刚才一路追来太累了,这时才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平静,让人听得出来他心情也已经平静下来。
不大功夫,到了大将军府。马车停稳,高澄这时除了左臂上伤口痛,更觉得头重如斗,鼻息不畅。顾不上自己,想主动向元仲华示好。反映稍慢,刚伸手过去想拉元仲华的手,元仲华已经在车停稳后立刻起身下车而去。
刘桃枝早就送康姬回府,正在府门口等主母。刚看到主母从车里出来,径直往里面而去,便又看到郎主居然也从车里下来,顾不上理会他,也往里面走去。刘桃枝反映过来后也赶紧跟上来了。
元仲华直奔后宅。刚刚进了自己住的那院子,就听到屋子里菩提大哭不止。这一哭让元仲华揪心揪肺,立刻抛下所有念头急急进去。进去便看到康娜宁正抱着菩提哄着他,反倒是四郎阿肃被放在大床上让奴婢照看。
元仲华二话不说先接了菩提,看儿子哭得气息不继,自己也落泪了。
康娜宁这才回道,“刚才小郎君和阿肃一起玩得正好,不知为何突然哭起来。”她看一眼大床上的阿肃,倒是完全无碍了。觉得自己不便再在主母这里打扰,便告辞而去。
高澄也是直奔元仲华住的院子而来,也同样是一进门便听到菩提的大哭声。高澄心急如煎地过来,刚要进去,屋子门打开,正好康娜宁抱着阿肃和奴婢们从里面出来。
高澄一眼看到四郎阿肃那双眼睛,简直是和康娜宁如出一辙,不禁多瞧了一眼。偏偏阿肃乖巧,忽然对着父亲笑起来。这倒让高澄有些惊喜,因为阿肃和菩提是同时生的,他心思全偏在菩提身上,甚少留意阿肃,像今日这样实属难得。
康娜宁当然也愿意让儿子多亲近父亲,便把阿肃抱给高澄看。高澄逗着阿肃玩笑几句,听到菩提仍在大哭,便有些心不在焉。
待康娜宁辞去,高澄突见院子里一个奴婢也没有了。觉得奇怪,上来推门,门早就从里面关闭,他竟不能再进去,不禁心里的怒气又被勾起来。大声唤阿娈,命其开门。
阿娈在里面是左右为难。元仲华哄菩提,根本不理睬。没她同意阿娈又不敢擅自做主。可是世子的脾气她也知道,真要大怒起来不一定是怎么个天翻地覆的样子。同样,世子妃也是贯常柔顺,内里倔强,反常时也不一定会出什么事。
阿娈只得到门口隔着门向高澄回话,说小郎君哭闹不止,夫人怕扰了郎主,请郎主去康姬处,或是不拘何处,不必进来了。
高澄闻听大怒,并不觉得这是好意。原本想踹门而入,这时才发现因为从东柏堂出来得太急竟未着履!再加上菩提大哭不止,他又怕再惊到菩提,才因此作罢。
对于高澄来说,能想到菩提,不再任性妄为,实在已经是难得了。
菩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哭了。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真正降临了。慢慢地,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高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索然无味。他并没有离去,此刻他不只劳累,而是疲倦到极点。
对于这时候的高澄来说,身在何处毫无区别。在门外徘徊累了,索性就在门前石阶上坐下来。头痛得厉害,并且觉得沉重得要命,以手撑着额角,渐渐地意识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