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斌下颌处被高澄钳得疼痛无比,高澄又用力甚猛,完全不在意他的感受,他脖颈几乎折断。仰视高澄时见他面上已全无笑意,不似刚才。
“大将军……”元斌这时方怕,受不了疼痛,口中挤出几个字。
元善见、元徽等也为之变色。
林兴仁往元善见身后躲了躲,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脖颈,倒好像那只手掐着的是他。
元玉仪心头痛快无比,但面上不动声色,仍是泪痕未尽的样子。她在这一瞬间方才突然明白,唯一能保护她的是权力,她从来没有过这么迫切的权力欲。也就在这一刻她清醒地明白过来,她要取悦他而不是爱他。爱他她要用真心,他却不会在意她的真心,因为高澄从来没看到过她曾经卑微的真心。他的心也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如果她着意取悦他,也许还会令他对她稍有心动。
元玉仪真的落泪了,就在这一刹那,她告别了舞姬元玉仪,彻底蜕变成了“琅琊公主”元玉仪。
只有月光,此刻在心里突然想起她初来邺城时,在郊外遇到高澄时的情景。那时的他被高敖曹为难,又不得不屈从,并不是这时昭台殿上暴戾的样子。如今高敖曹早已死于河桥,这邺城魏宫的大殿全是他的天下了。连皇帝都是座上摆设,更何况是别人?只可叹高阳王元斌之前竟不明此理。
高澄钳着元斌的下颌不肯放开,盯着他细看,方才笑道,“高阳王怕我吗?”他那一双目光犀利,美如宝石的绿眸子,带着一种冷静到极点的冰冷,让元斌想起猛兽,竟至于怕得浑身发抖,觉得自己此时完全是砧上肉,任高澄宰割。
“高阳王貌美,如此美人尽可娱之,我怎么舍得为难?高阳王也不必怕我。”高澄饶有兴趣地道。那表情活像是嗜血的猛兽对着心怡的猎物,又恰好不饿,所以逗弄一番。
“大将军欲如何?”元斌却觉得自己很可能就会被大卸八块,不禁颤着声问道。“大将军有何所欲,吾无不从之。”他这时方皆力讨好。想想连天子都说大将军喜欢的必双手奉上,他还怎么敢与高澄抗衡?
“听说,”高澄温柔浅笑道,他的绿眸子盯在元斌脸上,“高阳王擅西域胡舞。”
殿里又安静下来。高澄话说到此不说了,殿内所有人都等着听下文。
元斌忽然福至心灵,急忙道,“愿效胡腾儿,献舞以娱大将军。”
高澄对元斌的自荐很满意,点点头。“何人奏乐?”说着他放开了元斌。
元斌终于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指着自己的王妃道,“臣妻可击羯鼓。”
高澄这下心满意足,大笑道,“如此甚好。”他笑完了方才转身看着皇帝元善见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元善见一怔,但旋即笑道,“甚好,甚好,甚好。”他一叠连声说了三个“甚好”,让人觉得有点怪异。
皇后高远君向大兄笑道,“大将军快请坐到主上身边来。”
高澄这时方始从元斌席前站起身来,手里捧着自己的玉爵在昭台殿内闲庭信步般走到元善见面前,不客气地重新坐在元善见一侧,向元善见笑道,“今日琅琊公主认祖归宗,陛下家中血脉聚合是好事。恰好朔方郡公的世子秃突佳从柔然本部草原特意到邺城来觐见陛下,也是好事。”
元善见讶然,不知是惊还是喜,不敢置信地问道,“柔然世子来了?”
“是,就在殿外候召。”高澄看着元善见。
“如此甚好。”元善见笑道,“大将军为何不带世子进来?”
高澄仍然盯着元善见,“无陛下召命臣不敢自专。”他话说得极客气,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
“这如何是自专?大将军怎么如此自贬,这岂不是要让孤伤心了?”元善见侧头看着高澄,真好像是不被信任而伤了心的样子。
旁边皇后高远君更是满面笑意地看着自己的大兄和夫君。
“孤以大将军为臂膀,自然依赖大将军。”元善见捧起自己面前的玉爵向高澄示意。
高澄也微笑捧爵,高举向元善见微笑道,“臣澄谢陛下之恩义,定当皆奉己身为陛下效命。”
昭台殿外的雨渐渐大起来。
虽然高澄进去半日了,但秃突佳倒并不心急。这时天色暗沉,昭台殿外竟除了他再无一人。不知道高澄在殿内是什么情景,他忽然想刚才那位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宫?她夫君若是见了她如此伤心的样子会如何?
一会儿又觉得邺城魏宫苑囿真是大,远远望去其中山石草木丛林,殿阁无数,比起长安魏宫来气势不知道要强了多少倍。他立于昭台殿外檐下左顾右盼,突然发现雨中走来一人。
这人穿着黑袍,在渐渐暗沉下去的天色中非常不醒目。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在下雨,毫无知觉地在镐池边游走,好像在寻找什么。秃突佳远远望去也能感受到那人胸中急切。
太原公高洋淋着雨,如同疯狂一般在镐池边游走了不知道有多久,来回往复也不知道有多少个轮回。等他走到昭台殿外檐下时已经是浑身被雨浇得湿透了。一眼看到秃突佳,见是个形貌怪异的少年又穿着汉服,一个人候在这里,见了他显然是不认识的样了,高洋立刻便猜出此人有异。
秃突佳见这个人在魏宫苑囿中如同自家,想必也不是一般官宦。只是此人形貌怪异狰狞,目光阴沉又深不见底,倒让他心头一震。即便是大将军高澄也没有让他心里如此震动过。
“汝何人?刚才在此处可见过长公主?”高洋这时心头烦乱,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秃突佳想,长公主应当是皇的姊妹,不知道这人说的是又是哪一位长公主,便摇摇头,“不知。”
高洋看看他,觉得他说的是实话。这个陌生人,应当是第一次入宫,可能根本就不认识元仲华。
这时殿内出来一个宦官,后面跟着几个小宦奴。
“大将军请世子进去见陛下。”宦官客气有礼。
秃突佳心思还在已经重又走入雨中的高洋身上,觉得此人甚是不同。他指了指高洋的背影问那个宦官,“此何人?”
宦官顺他手指抬头看一眼,立刻便回道,“此太原公,大将军之弟也。”
秃突佳大惊。想不到高澄那样美丽绝伦,竟然有个和他完全判若两人的弟弟。
昭台殿内舞乐大作,秃突佳完全没想到谒见是这样的场面。这让他有一种暗窥到了东魏宫廷秘辛的兴奋感。
丝竹声渐渐清晰,盈耳贯廷地弥漫在昭台殿中。琵琶、胡笳齐备,自有女乐演奏,当然用不到高阳王妃。就算是高阳王妃自己想为大将军演奏,依高澄的品位也未必肯。
这时高阳王妃早就没有了刚才叫嚣的气势,手里执着花椒木的鼓槌领衔于众女乐之前正在敲羯鼓。她不敢不卖力,可又实在拉不下面子,因此绷着一张脸却又大力挥槌、重重击下,让人觉得十分不协调。
当她以为大将军高澄看到她的时候,还时不时地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笑容很僵硬,简直比哭还难看,让人不忍目睹。高阳王妃自己也觉得甚是尴尬,很留意殿内其他人的表情,生怕自己被人盯着看,被人取笑。
高阳王妃是高估自己了。除了琅琊公主元玉仪,没有人看她。其他人的目光都被她的夫君高阳王元斌吸引了。殿内诸人都满面略带惊讶的调笑,用手对着大殿正中指指点点。
高阳王妃的羞惭尴尬与自己夫君形成了鲜明对比。
秃突佳走入殿中,看到殿内正中大片的空地上正有一看起来还算是美貌的男了,居然只穿着短褐裈裤裸露小腿及赤足跳舞。看其面上表情还很欢欣鼓舞,笑盈盈地不时配合舞蹈动作对着周围观者做出一些逗乐搞怪的样子来,逗得殿内人大笑。
元斌跳胡腾舞格外卖力,为了取悦大将军高澄他另辟奇径,随着乐声在步子腾挪之间前俯后跌,极尽滑稽,居然还能配合他夫人的羯鼓敲击出的鼓点。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冷倨风骨?
满殿里都是笑声。唯有皇帝元善见身后而立的中常侍林兴仁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看着高阳王元斌被戏弄让他觉得物伤其类。可他不敢做出什么不满的神色来,以免被就在元善见身边的高澄看到。
但显然高澄是被元斌的舞姿吸引了。与一边的皇帝元善见时而大笑时而共饮,又时而并头低语地评判几句,眼睛一直看着场内。
林兴仁真不知道主上此时是什么心情。再看一眼皇后,面色平静,微有笑意也看着元斌跳舞,似乎还很高兴。
只有济北王元徽,显得有点不太自然,又努力忍着,时不时配合般地笑一笑。
琅琊公主元玉仪在看高澄时突然发现太原公夫人也盯着高澄。
月光并不知觉,她也不敢一直盯着高澄看。只是心时觉得伤感,这时的高澄让她满是陌生。
元玉仪看着极力扮滑稽的“兄长”倒没有太多的兴奋感。她突然想,这时高阳王已经是她大兄,难道大将军就没想到过要看她的面子不要折辱他吗?高澄帮她解围,让她得回颜面,她心里至为感激。
可是惩诫元斌又何以非用这种折辱的方式呢?这难道不也是对她的另一种折辱吗?看来在他心里终究还当她是舞姬罢了。
乐舞止歇,高阳王妃暗中松了口气。倒是场内她的夫君元斌意犹未尽地喘着气,满头是汗,显然是累得不轻,可看他笑意未尽的样子像是特别酣畅淋灕。
高澄拊掌大笑道,“高阳王果然擅舞,”说着侧头笑问一边的元善见,“陛下该赏赐高阳王吧?”
元善见全无心肺般向高澄笑道,“怎么该孤来赏?分明是大将军命他舞之,自然也该大将军赏之。”
两个人调笑之间不像君臣,倒像是邺城酒肆中看胡姬献艺的两个贵胄纨袴子弟。
高澄也不谦让,大笑道,“赏高阳王鹤筋一盏。”
自然有人尊大将军之命去行赏。
秃突佳看宴上君臣二人,心头好奇。他第一次见元善见,本以为高澄年轻美貌,不想魏帝元善见更甚之。他心里立刻动了心思,觉得这个魏帝比起元宝炬来好很多,也是个适合的和亲对象。
更让他惊讶的是高澄在魏廷的跋扈程度远超宇文泰在长安庙堂。秃突佳知道宇文泰在西魏是实际的权力执掌者,但宇文泰行事小心谨慎,不像高澄在东魏居然可以如此为所欲为。
“世子!”高澄突然看到秃突佳,便大声笑着召唤他。
这时乐舞已撤,听到大将军的唤声,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昭台殿门口,许多人这时才看到那里站着一个异域长相、汉装打扮的少年,不由就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元善见也看到了这少年,放下手中酒爵留意起他来。
高澄已经起身走向秃突佳走来。秃突佳自然迎上去。高澄携了他走过来,向他笑道,“快来拜见主上,”他出人意料地又上其手示意曰,“拜见吾妹皇后殿下。”这在高澄来说,是对皇后高远君身份的一种抬举。
秃突佳心里讶然,原来皇后是高澄的妹妹。他也是聪明绝顶的人,立刻在心里否定了把东魏皇帝列为和亲人选的计划。并且他这时才留意到坐在皇帝身侧不远的那个姿貌平平的女郎。心里仍是好奇,怎么如此美貌倾国倾城的高澄会有这样两个姿貌泯然众人的弟妹?
秃突佳行了大礼,极其恭敬。
为了表示亲热,元善见特命在他下首给柔然世子设席。
“世子见我大魏宫中宴饮歌舞华丽否?”高澄盯着秃突佳笑问道。
秃突佳接了宫婢奉上的酒爵为皇帝元善见上寿,又答曰,“美哉美矣。”他言语间甚是文雅。这让旁观的宫眷命妇们都新奇惊讶。
“甚好,甚好。”高澄听到他这个回答,满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