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殿难得一片安静。
皇后郁久闾氏一夜未眠,这时坐在殿中觉得疲惫无比。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忽然很怀念在草原时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可以自由地骑马驰骋,也从来不用想什么争宠这类事。没有太多欲望就没有太多忧虑。
她一辈子都将不能再离开这个冰冷的魏宫,这事实让她觉得自己如同死了一般。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死亡中找到了生的唯一信念。这是她羁留魏宫的唯一支撑。
或许……
或许她能够借助自己的亲生骨肉来为自己翻转生存之境?
落英一边抚着肚子,一边抬起头。黎明来了,殿中却还是昏暗不堪,落英甚至觉得不能辨昼夜。她心头渐觉悲凉。她腹中有了孩子,这孩子是大魏帝室血脉,但她有孕的这一消息并没有带给魏宫中一丝喜悦,反倒让她遭到质疑和质问。难道除了她自己,并没有人会期待这个孩子?包括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和异母长兄。
她忽然明白了,因为她身后是强大的柔然,所以她这个带着柔然血统的孩子在大魏是遭忌的。而他又将是嫡出,这是多么惹人忌恨的事。她还怎么能期盼着他受人期待?
落英并不是愚笨的人。由此她也想到,正因为她有了这个孩子,而她身后有强大的柔然,她就可以以这个孩子为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将出世的婴儿谋得新生。她可以与汗父和弟弟、世子突秃佳谈条件,如果他们支持这个有柔然血统的孩子,柔然自然也会得到大魏的支持。
有了柔然的支持,这个嫡出的皇子就有可能取代那个对她甚是蛮横的太子。而她作为母后,也可以取代总揽朝政的大丞相宇文泰。她已经没了夫君,那就必须要有权力。她要为她的儿子扫清一切障碍。
愿祖神和天地日月星辰水火之神灵保佑她得到一个儿子。
落英终于满怀信心地抬起头。这时她看到桃蕊无声地走进来。
桃蕊留意地看了一眼公主脸上的神色,心里暗暗纳罕。自入魏宫以来,立后大典之后,公主总是焦躁、急切、暴怒,从来没有过这种安静和沉稳的神色。也从来没见她如此满怀信心的样子。
桃蕊心里踏实了,她是公主的奴婢,公主这样子让她觉得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落英看了一眼走到面前的桃蕊。“世子有信来吗?”
桃蕊摇了摇头,“世子此时应当在邺城,恐无暇再顾忌长安。”桃蕊心里也是相当得不满。她渐次明白,公主嫁到魏宫来,真正能指望得上的人其实也只有自己了。
“公主可知道?”桃蕊一边留意着边上无人,一边跪下来,凑近了落英仰首低声道,“先前的大魏皇帝所宠的左昭仪就是大丞相害死的,连先帝也因此而自戗呢。听说宗室诸王都对此不满。”
落英看了一眼桃蕊,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是要她在大魏找到自己的支持者。
想到宇文泰,落英心里是由衷的痛恨。连他的夫人都敢那么明目张胆地训斥她,威胁她。这必定也是他的意思吧?他需要柔然时就可以把她从草原上娶来立为皇后;如果发现不如意也可能时刻就动了废掉她的心思。弑君废后,这不正是他的行径吗?既然如此,宗室里对宇文泰不满的人,是不是可以利用呢?
桃蕊看公主一直沉默不语,久在她身边,知道她此刻心里已经动心,便又看着她低声道,“有个任职武卫将军叫元毗的,是跟着先帝从洛阳来的,一直不得大丞相看重,又因大丞相弑杀先帝所宠左昭仪而后自戗,所以心里深恨大丞相。”
落英一下子把眼睛盯着桃蕊。“他要是知道大势所趋,柔然将来必定不会亏待他。”
桃蕊再看周围无人,方道,“公主不便出面的事,尽管让他去做。做成了以后可予以此人好处。做不好也有人代罪。毕竟他是宗室里的人,让大丞相和宗室生隙,公主可从中取利。”
落英心头乱跳,一霎时生出无限想法来。她想,宇文泰在大魏就是万本之源。如果铲除了宇文泰,连太子元钦都失了靠山,而且凭借柔然势力,也没有人敢再和她抗衡了。
至于那个有名无实的夫君,皇帝元宝炬,落英想起他突生不屑之心。他并不以她为妻,她又何必非要以他为夫?
要制服大丞相宇文泰又该如何?
落英突然想到了废后乙弗氏。
她想到这儿如获至宝,如得良策,按捺着狂跳的心,问桃蕊,“那个废后,太子生母,现居何处?
桃蕊也心头乱跳,回道,“这些事不用公主去问,只管收买武卫将军元毗,让他去做。听说废后还生了大丞相的儿子,一起捉回来,必能制约大丞相。至少让他颜面尽失。”桃蕊自以为是得计了。
落英忽然大笑起来。
殿外宫婢们听到里面的笑声都面面相觑,如同听到鸱鸮夜鸣一般,人人觉得凤仪殿中满是不祥之气。
仲秋,夜早已不再酷热,凉意一日更甚于一日。这一天晚上当萧瑟秋风吹过时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冷。邺城的秋天又到了,女贞树上的叶子也不再有那种油厚浓绿的样子。暗淡下去的绿色里透出行将枯萎的黄色。
东柏堂秋梓坊是一处并不大的院子,比起对面的木兰坊还要小一些。这时冯翊公主元仲华暂居此间。
自从世子把舞姬元玉仪安置在木兰坊中成为他的外妇之后,东柏堂里的人都渐渐看出来世子盛宠此外妇,便也纷纷投其所好。因为元玉仪爱花,又时常采鲜花制成各种口脂、胭脂,所以木兰坊的院子里繁花似锦。
秋梓坊原本无人居住,长公主忽然移居到此是个意外。向来少人收拾,两相里一对比就显得秋梓坊冷清出世。长公主原是世子妃,那天突从府中迁出而移至此居住,后来府里又传出来公主已被休弃。从府中迁居于东柏堂更好像印证了这个传闻。
高澄原本是顺着元仲华的意思,怕惹她生气,所以命人暗中告诫不许称“世子妃”这下更像是坐实了元仲华失宠被废的传言,人人只以为皆因公主还未诞胎儿,所以大将军才暂留她在此。
秋梓坊冷清,木兰坊倒热闹起来了。
屋子里,冯翊公主元仲华坐在大床上倚着凭几,她身边立着阿娈。
元仲华身前跪着太医令。
高澄坐在大床的另一侧。他的一双绿眸子一直离不开元仲华。元仲华则闭目而坐,伸出一臂。她袖口略拢上去,露出一截皓腕,凭阿娈托着她的手臂,太医令的手指搭在寸口处。
太医也微闭着双目,可能是为了更专注于病人的脉象。
高澄仔细瞧,见元仲华那一截腕上肌理细腻,骨肉停匀,她自有孕后丰腴了许多,不像从前那么瘦弱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目光移上,眸子停在她面颊上,更觉得她面如满月,肌肤白腻如指。
自从她暂移居秋梓坊,他也留居东柏堂再未回府,天天在一起,他反倒不敢再亲近她了,遵守着她可笑的“约法三章”。冲动之间他只能按下自己心头绮念,努力平心静气。再看一眼那年迈的太医令,还在闭目斟酌。
高澄又把目光移上元仲华双目。
谁知道元仲华忽然慢慢睁开眼睛。她倒是神色平静,看都没看高澄一眼。高澄不甘心地一直盯着她。
这时太医令终于撤回了自己的手,向元仲华笑道,“殿下大安。只是《难经》有云……”
“太医令辛苦了,有何事出去说于我,不要扰了公主休息。”高澄看略有迂腐的太医令似乎是要长篇大论地背医书来佐证他的判断,向元仲华详细剖析她的脉象,干脆不客气地客气了一句,然后他先站起身来。
轻盈淡雅的月白色一闪,在太医稍有昏浊的双目中便看到大将军已向外面走去的背影挺拔又飘逸。
太医令叩辞而出。
高澄出了屋子走到庭院中方才止步转身,回头看着太医令在夜色中小心翼翼地出了屋子走下石阶,向他走来。
“公主无碍?”高澄等不急地问道。
“无碍,无碍。”太医令还未站稳就听到大将军问,赶紧回禀。
“无碍怎么会头晕?”高澄显然不悦了,语气略带质问。
“大将军容禀,《难经》有云……”太医令又接上了刚才没说完的话。
“不许背医书,”高澄盯着他走上两步,薄怒道,“我只问你公主为何会头晕身重?”
太医令被这猛然一呵斥吓住了,满目惧意地抬头看着高澄,顿了顿回过神来这才赶紧回道,“公主脉象细浅、虚浮无力,是有些气血不足,所以才会头晕。”
听太医令终于能按他的意思用简短明了的话把元仲华的症结讲清楚了,高澄的怒意也瞬间消散,吩咐道,“尔速去给公主煎药调理。”他此时心急如焚,想赶紧回去看元仲华。
太医令便先退了下去。
大门打开时,太医令走出去。站在门外的元玉仪和她的侍婢缇女让过太医,也趁便走进来。
高澄早已转过身去正欲而行。元仲华头晕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他立刻便命传太医令连夜来请脉,心里担忧得厉害。如果元仲华真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之间连这个胎儿都没有了,那维系在他们之间的、可羁绊元仲华留在他身边的还有什么呢?
“公子……”元玉仪在高澄身后稍远处止步,怯怯唤了一声。自从冯翊公主移居于此,高澄虽然****都在东柏堂,再也不回府了,可是他并没有去过木兰坊一次。她知道他夜夜都宿在鸣鹤堂中,也并不在秋梓坊安寝,但她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高澄回过头来,看到元玉仪立于他身后,并未走上来。她正看着他,娇怯怯样子颇惹人怜。她燕居时穿着端庄、素净,不如从前般总喜欢纻麻、丝绢舞衣一样的装束,此刻倒真看不出来她原本是舞姬,还真有些帝室宗女的样子了。
“公子”元玉仪这才走上来,向高澄施礼。
高澄并未留意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反不解问道,“夜深了,汝不安寝,到此何为啊?”
元玉仪心头冰冷。原来他为了冯翊公主把谁都忘了。她当然是因为惦念他才来的,他却一点都不把她放在心上。想着便心头酸涩,索性任凭泪流满面。
再跪下来,双手抚上高澄袍子下摆,仰面泣道,“公主殿下突然移至东柏堂中居住,妾一直想拜见公主,又怕公主有孕受不了劳累。故此不敢打扰。今又听说公主头晕,险些晕倒,也不知道公主腹中小郎君怎么如此淘气,又担心公主殿下身子康健与否,怕公子为了公主也累病了,实在是心里惦念,特来探望,公子千万勿怪。”
元玉仪言辞中满是忧虑,虽未嚎啕,但泪水把面颊都沾湿了,那种隐忧深重而不敢发的样子让高澄大为心痛,竟起了同病相怜之念。俯身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换了语气柔声道,“汝也用不着如此忧虑,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公主虽然有小恙,也是孕中常见的症候,你也不必太忧心了。我也暂且顾不到你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勿再让我添烦忧。”
元玉仪心头一暖,胸中大喜。高澄的语气竟也是把她放在心里一样,她听了已是十分地知足。遂乖巧道,“公子……”她刚想说什么,突然看到高澄身后那屋子的门打开了,冯翊公主的心腹侍女阿娈从里面出来。
元玉仪已微步向前,贴近高澄身子,把一只右手扶着高澄左肩上。高澄低下头来迁就她,元玉仪侧头在他右耳边轻轻低语道,“狸奴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公子。”
“思念”两个字让她念得别有味道。高澄心头冲动不已。元玉仪却说完就撤回了自己手,又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原来他也会牵挂她,这让她今日原本就兴奋不已的心更是悸动。同时目光再扫过高澄身后,屋门已闭,阿娈已不见了踪影,想是又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