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也没想到,侯景不明示真实意图,倒扯到了这个话题上。陈元康和崔季舒也以下官之礼拜见了侯景,侯景看高澄指示,也坐下来。两个人神色之间都很认真,好像真有其事似的。
“甚难成行。”高澄蹙眉而语,满面为难之色。
“怎么?大将军果真伤处未愈?”侯景长跪而起,看着高澄惊道。看神色就好像他在认真察看、研究高澄的气色。
“重疾不在吾身,大患就在吾心,子惠之谓也。”高澄两指而并指向自己的心口处向侯景道。微笑却似愁苦的样子甚是打动人。
“大将军有何心事?”侯景脱口问道,神色装作很惊讶。其实几乎就要说出“万景可否助大将军一臂之力?”他最后还是忍住了,但很关切地看着高澄,心中所想呼之欲出。
崔季舒几乎要笑出声来,唯有陈元康不敢大意。
“邻家侵扰,以至于扰我安眠,岂能无患?”高澄面上甚是忧虑,盯着侯景,“请教司徒,如此邻居,若有机会除之,当如之何?”好像很倚重侯景,非常看重他的意见。
“难道大将军心软了?”侯景紧张起来,“若不除之而后快,后患更无穷。”
“司徒所言极是。”高澄接了他的话立刻便坦白,“宇文黑獭不日便要奉元宝炬赴洛阳拜谒宗庙、陵寝。若伏而击之,将元宝炬带回邺城,使宇文黑獭没有凭恃,扰乱西寇人心,岂不是将心头之患连根拔除?如此重任,我思来想去无人可托,唯有司徒可信赖,能担此重任。”
侯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费力不讨好的重任。看样子大将军是想齐头并进,一边虏获元宝炬,一边分兵数路收失地。若是他去捉元宝炬,结果怎么样不好说,就算真是捉到了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也不好说。河南数郡却未必能踏踏实实地收回来握在自己手里。
高澄盯着侯景,见他不说话,想必他是不愿意。但他并不再劝说,只是看着侯景。却不知道侯景心思转得飞快,又想若是能捉而不捉,放归元宝炬,是不是对宇文泰来说便是一种示好和实实在在的恩义?也算是结交,总能给自己多留条后路。高澄小儿迟早正位,到时候他和他势必不两立,不能不预为筹谋。
“既然大将军心有大患,下官必为大将军除此大患。”侯景心里想了数回,不再犹豫,果断回道。
“司徒果然不负我之所望。”高澄面露微笑。
元玉仪盛妆丽服地坐在木兰坊的屋子里调香弄脂。这样一幅场景看起来实是怪异。这精巧极至的内室此刻灯光幽暗,不但显不出她的华丽之美,反倒因为她浑身上下的种种珠光宝气和艳丽颜色有些诡异。
奴婢们都知道娘子平日里喜欢素净装束,淡妆匀面,从未见她如此隆重修饰。但奴婢们看在眼中,人人都心里折服,正因为从未见过她这样艳丽,才更觉得今日之美格外不同。甚至还有人在心里忍不住好奇,如果大将军看到娘子今日妆扮,会是何等惊艳?
口脂是芬芳的茉莉味道,清淡如茶,衣上熏香另有奇花异葩沁人心脾。外面北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但因为灯光太过幽暗其实并不是让人很舒服。元玉仪想起从前在后将军孙腾府上做舞姬时初次与世子相遇,他不许点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此刻忽然想起这一段,又觉得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娘子!”一个奴婢急匆匆唤道。还未等元玉仪回应就已经闯进来,变颜变色地低声急急回禀道,“娘子还不快去瞧瞧,大将军要回府去了。”这奴婢的语气惊慌失措,好像她比元玉仪还着急。
元玉仪也是一惊,丢下手中的口脂猛然起身,仓促之间大袖把几案上的几个甚是精巧的香瓶、香盒带翻,扫落到了地上,瞬间乒乓作响。元玉仪全然不顾惜只管向外面奔去。夜色正浓,天冷风大,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要回府去呢?
刚才那个奴婢看元玉仪这么惊慌失措,自己也赶紧跟上来,心里更觉得大势已去,便更颓丧了。急走了几步,好不容易追上娘子,谁知道元玉仪走到门口忽然止步,急转过身来。那个奴婢由于心乱如麻,显些撞在元玉仪身上。
“崔侍郎和陈元康将军走了吗?”元玉仪疑虑重重地问道。
“侯司徒离开不久后,崔侍郎和陈元康将军就走了。大将军一个人在温室里待了一会儿,便吩咐备车,奴婢知道了便赶紧来回禀娘子,怕耽误了娘子的事。”奴婢不由自由又瞧了一眼元玉仪,心里不明白这样的如花美人,大将军怎么会说走就走,一点也不眷恋?
元玉仪这才稍稍放心,但心里更怀疑了。
如果崔、陈二人还没走,她自然不好贸然闯入温室。可高澄又不是和崔、陈二人一同离开,想必不是因为有政事。那又会是因为什么让他这么急于离开呢?这是让她更增加了疑虑的原因。
元玉仪出了木兰坊反倒没有那么着急了。她衣着单薄,但在呼啸的北风中镇定、沉静,步子轻盈而不急不徐,一直走到温室外面。这一路走来她已经观察到了,高澄是要离开,但恰好还没走。
在温室外面她制止了要进去回禀的奴婢,就候在外面,任凭风大天冷而不为所动。所幸不一会儿功夫里面的奴婢打开门,果然高澄冠带整齐地从里面走出来。他一眼就看到元玉仪立于门外。
高澄还是穿着公服,三梁进贤冠也戴好了,果然是一副要即刻离开的样子。本来高澄从温室出来已经向东柏堂大门处望去,下意识地想看看是否准备妥当,好即刻回府,他心里惦记着世子妃元仲华。倒没想到出门就看到元玉仪瑟瑟发抖地候在大风里。
“你怎么站在这里?”高澄讶然道,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拉了元玉仪又重新走回温室。
奴婢们没有跟进去,很懂事地从外面把门关上。
温室狭小,陈设简单,是平日高澄和心腹议政之处。温室和鸣鹤堂比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了。除了一幅舆图,几案,设于地上的几个坐处,凭几,几乎就没有什么了。不像鸣鹤堂,尚有可盘桓的意趣。
今夜天气确实冷,元玉仪匆匆而来,等在外面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觉得寒冷入骨了。乍然入了温室,这种温暖的感觉让人特别舒服。但是温室给她的感觉并不好,总觉得和高澄单独在温室相处很奇怪,这里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怎么在外面等着?也不让奴婢进来回禀一声?”高澄拉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含笑问道。他的声音很轻柔,目光柔和地看着元玉仪,一边捧着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呵出热气来替她暖着。他的样子有点像是顽皮少年。
“不知道大将军是否有要事,不敢贸然打扰。”元玉仪可怜至极地抬头看着高澄,语气里也甚是柔弱。
若真是不知道,就无法判断是敢还是不敢,其实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因此而有意说做不知。
“都入夜了,天气冷,你何必还要来?若是受了风寒,岂不是让我心疼?还是赶紧回去安寝才是。”高澄含笑道,说起来像是关心她,心疼她,但是元玉仪格外敏感,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倒像是下逐客令的意思,这让她心里更惊疑了。
“不见大将军……睡不着……”元玉仪泪眼朦朦地看着高澄,很惹人怜爱。这样乞怜,她自己也觉得很窘,面孔涨红。
“你从来不这样唤我,今日是怎么了?”高澄微笑着把她的手从自己唇边拿开,用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话说到此,事做到此,元玉仪索性将身子偎过来,主动贴进高澄怀里,伸出两臂圈紧他的腰身,声音酸涩地唤道,“公子……”。她是真心心里酸涩,她今日特意浓妆丽服,他竟然没有看出来,根本不在意,“高郎……”心里更觉得委屈了。
“汝向来不会如此,今日究竟是怎么了?”高澄任凭元玉仪腻在自己怀里,但显然是有些心急了,“我今日要回府去,你且先去安寝,我择日再来……”高澄耐着性子劝解道。
“好。”元玉仪见机很快,听他语气里已经去意已决,知道不可能再留他,便也不敢再执拗,抬起头来仰面瞧他,“狸奴担心夜深风大,又天气寒冷,公子着了风寒才想留公子在此。既然公子惦记公主,自然要回府去,这是应该的,狸奴一定好好在此候着公子再来,公子不必牵念我。”说着已经是落下泪来。
高澄没说什么,只唤了奴婢进来,吩咐送娘子回木兰坊,然后就急急出了东柏堂回府去了。
元玉仪回了木兰坊,一时也无睡意。她刚才提到公主本来是试探,高澄既然没有反驳,应当就是因为公主他今日才不肯留在东柏堂。想到自己施尽伎俩,不能博他怜爱,公主在他心里却是无比重要,她心里更酸涩了。
寒冬初来,乍然冷起来的天气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夜幕垂落,又风大天冷,宵禁之后,邺城的街头几乎不见人影。大将军高澄的车驾在空无一人的街市如御风而行般呼啸而过。高澄顾不得颠簸得厉害,只想快点回府。如此归心似箭,他从来想都没想过。
大将军府第里守门的仆役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恭迎大将军回府后又重新关门闭户。
高澄直往世子妃元仲华住的庭院走去。夜里值守的婢仆看到郎主这个时候回来其实也并不惊讶,只管依着自己的本份尽礼。高澄在婢仆们纷纷施礼的时候并不停留,一个人穿廊过户慢行。表面上哪个奴婢都看不出来大将军心里急着去见夫人。倒是有一、两个妾室的奴婢意外得知郎主回府,赶紧急匆匆回去禀报自己的娘子,只怕又有人要因为空等一夜而失望了。
高澄在廊内止步,跟着他的苍头奴也停下脚步,不明白郎主有什么吩咐,只管小心翼翼地站在高澄身后等着。看背影,心里判断,大将军如此凝神驻立,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苍头奴也侧耳细听,但是他什么也没听到。
高澄也什么都没吩咐,什么都没问,又提步向元仲华住的地方走去。
那庭院里早就关门闭户,果然有一缕细弱的笛声传出。不用郎主示意,仆役上前叩门。高澄只管立于院门外听里面的人吹奏。他是雅好音律的高手,擅弹龟兹琵琶,自然不会不知道,元仲华吹笛的技艺实在说不上有多高超,对音律也仅是浅知而已。但因为是她吹奏的,所以他此刻才格外留意。
听起来笛声虽细弱,但是镇定从容,可是让他不解的是他总觉得里面有一丝藏得很深而不易察觉的心灰意懒。元仲华是个心性单纯清浅的人,根本没学会对他隐藏心思,究竟是什么心事,让她自己都有可能毫无知觉地藏得这么深呢?
笛声忽然停住了,院落的大门也打开了,跟着高澄的仆役留在外面,高澄走了进去,院门又关上。夜黑风大,他草草扫视了一眼,没找到阿娈,他也没问什么,便往元仲华住的屋子里走去了。
天太黑,门口的奴婢看清楚了他,正要进去回禀时被高澄制止了,他已经走到寝居门口,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奴婢在他身后关上门。
里面正好阿娈听到声音迎了出来,见到是大将军来了,心里又惊又喜。看到他寻找的目光,不等他问什么便用手指了指里面垂落的帘幕处,示意世子妃在里面。高澄会意,又向里面走去。
“阿娈!”恰巧这时元仲华在里面唤道。
阿娈应声正要进去,高澄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跟进来,然后自己挑开帘幕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元仲华的背影。元仲华立于窗边,手里似乎是拿着什么东西在摩娑,只穿着浅缃色的宝袜,头发完全披散在肩头后背,乌黑透亮的好大一瀑,看样子是刚刚梳理过头发。看穿的衣裳又像是准备安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