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假作告辞,一个假意相送。侯景和宇文泰一前一后都仿佛是真要告别的样子。
西魏众督将也都在宇文泰身后跟上来。但是走在前面的于谨忽然止了步,他伸臂挡住了他身边的赵贵。李弼看到他如此,也很默契地停了下来。众督将相视一望,谁都没说话,但是心里已经形成了共同的默契。
宇文泰携侯景走到中军大帐外面,望着满天星斗笑道,“不知大将军在营中是如何盼着郡公快快回去复命。”他话里有话,而且一点醉意也没有。刚才那微醺的样子纯然不是真的。
侯景一怔,立刻也笑道,“丞相说的是,我是该速速回去复命。”他那样子里满是无可奈何,有意要让宇文泰看出来他是身不由己。
宇文泰收回仰视星空的目光,一双极大的黑眸盯着侯景,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我留下郡公多住些时日呢?”
原本以为侯景至少要为难一瞬,谁知道侯景立刻笑道,“若是大丞相有此意,我便是不回去又何妨?”他左右顾盼,别有深意地笑道,“大丞相营中盔明甲亮,粮草充足,虽未见兵士操练,但想来也是不凡,这一战必能将高澄小儿置于死地。丞相一声招唤,万景愿追随丞相。”
侯景说完,视线越过宇文泰,瞟了一眼他身后远处的西魏督将,又把目光收回来,有意盯着宇文泰,看他反映。
谁想到宇文泰大笑道,“公目光如鹰隼,实在是让人佩服。”亮在明处的,看是实,实则是虚。隐于无形的看似虚,实则是实。这一点两人都明白,不细细交待。
正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隐而不现。正是因为粮草不足所以刻意堆积如山。
侯景想来时机已到,便笑道,“丞相不撤兵,有意趁此机会与高氏一战,高澄小儿和丞相所思略同。只是万景不知丞相此一战意在何处?高澄小儿却已经是心炽如火,意欲直取长安,鲸吞天下。”
这话一出,更显侯景机智老练,宇文泰也不再隐藏,直言道,“大将军胸怀天下,早有取天下之意。黑獭并无此念,不急于一时。胃口甚小,蚕食可也。”他看着侯景,“公踞之河南多年,若是真失其地,实在是可惜,可惜。王河南者,非公又当数何人?”
这话一出,侯景大喜,尤其是“王河南者”这几字,清晰入耳,简直就是宇文泰鼓励他称霸河南,许之以厚利。这是高欢都不曾给予过他的极高权柄。
侯景忍了心头狂喜,表面仍然不动声色地道,“我与大丞相早先就是故旧,又何必如此见外?万景与大丞相甚相契合,以朋友论之,又岂能以利相较?大丞相有雄材大略,万景敬服,愿祝大丞相一臂之力。”
这是表明了愿为内应之心。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抬高宇文泰,又抬高了自己。
“只是高澄坚守在外,又欲速胜,大丞相若急于出关一战则是轻动不利。大丞相宜坚守不出,待其日久而神疲,再引诱其出战,一举击之则可胜。最好找一地势便利之处,令其不能尽展优势,变其长为其短,丞相才好左右此小儿。”
这计策就和李弼说的差不多了。
于是当下宇文泰便留侯景留在了潼关之内,派人给高澄送信去。
夏日闷热,潼关外东魏军营中的气氛却不像天气这么沉闷。
“什么?!”中军大帐里传出大将军高澄的暴怒喝声。他气得满脸通红,他的脸色几乎要和身上穿的绯红上襦一样颜色。高澄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进来回话的军士。
西魏大丞相宇文泰,竟然扣留了他命去出使西魏军营的濮阳郡公、司徒侯景。
“那宇文黑獭为何要扣留我父亲?”侍立下面的武卫将军侯和也惊到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总以为父亲侯景深入西贼营中又被扣留,怕是要凶多吉少了。他这一有些失礼的喝问倒是提醒了高澄,让他从暴怒中清醒过来。
军士看了一眼大将军,高澄蹙眉不语。军士见大将军并没看他,只是不自觉地略提了提荼色下裙,身子往后倚在凭几上,以肘支着凭几,手扶着额头不知是在想什么。
军士又看一眼侯和,期期艾艾地道,“西寇营中只送来消息说,宇文黑獭请大将军亲入潼关去要人,或可放郡公回来,不然就将郡公请去长安。宇文黑獭和郡公是故旧,若是大将军肯把郡公赠于他,他感激不尽。”
侯和听了这话看一眼高澄。高澄一句话没有,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大袖,命那军士出去。
“大将军,家父的性命全有赖大将军了。”侯和直直盯着高澄,生怕他将自己父亲弃之不顾。
陈元康看侯和急切,便尽量放轻缓了语气安慰他,“武卫将军,濮阳郡公和那宇文黑獭关系匪浅,将军用不着这么迫着大将军立刻去要人。”陈元康生怕高澄被宇文泰刺激,又被侯和逼迫,心里又急又怒,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来。
“长猷,”一直坐在一边的高敖曹半天没开口,冷眼旁观,这时忽然道,“侯万景是奉大将军之命去出使的,大将军岂能在这个时候将其弃之不顾?”高敖曹对陈元康说话比较客气,因为他一直对这个曾经的下属有好感。这在蛮性不改又倨傲的高敖曹身上算是难得了。
他对侯景反倒是有些看不入眼的,只是若高澄真的在此时弃侯景于不顾,他也是看不下去的。所以他这些话与其说是在问陈元康,倒不如说是在质问高澄。
“府公,大将军岂会真的弃郡公于不顾,只是不能因濮阳郡公一人就坏了大事。”陈元康当然也知道高敖曹是不能得罪的。别说是他,就是高王也对高敖曹格外不同。
高敖曹其实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他当然也知道陈元康说的是对的。如果说宇文泰留住侯景只是用计诱高澄入其营中,那么被扣留的是侯景还好,若是真的连大将军都扣留了,岂不是更遭?只是他现在是有些好奇:如果必须要去西魏营中要人,这个高澄小儿,究竟有没有胆子进宇文泰的大营。
“不必多说了。”高澄直起身子,扫视侯和和高敖曹,他目光很锐利,似乎能完全洞悉这两个人的心思。“既然宇文黑獭有此邀约,我就是赴潼关见他一面又何妨?若是他不想让天下人耻笑,必然会把司徒交于我带回。”
“世子!”陈元康一听就急了,站起身来看着高澄大声道,“宇文黑獭不是仁人君子,世子岂能以君子之腹度小人?”
“大将军只身赴那宇文黑獭的邀约并无必要,只要写书信给黑獭,命他交回司徒便是了。”高敖曹也是深知轻重的人。
高澄的神色不像是装模作样,反倒是年轻气盛要面子,真要闯西魏军大营。他是一国之主帅,岂能轻入险地。高敖曹也不主张真让高澄入潼关去见宇文泰。
他忽然看了一眼侯和道,“武卫将军可以替大将军入关送信。”
侯和也一下子怔住了,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
高澄看了侯和一眼,慢慢起身,理了理衣裳,“也好。”
这话一出口,原本还想劝的陈元康合上双唇没再说话。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高澄说“也好”的意思就是同意了高敖曹的提议。
高敖曹看了侯和一眼也没再说话。
“大将军!”侯和叫了一声,面有惊恐之色,可是一时语塞。
高澄却向外面走去,“武卫将军就与我一同入潼关赴宇文黑獭之约。”说完抛下三个表情各异的人向中军大帐外面走去。
潼关之外,西魏大丞相宇文泰气定神闲地眺望着他对面而来的东魏人马。宇文泰身着明光铠,头戴兜鍪,他甚至是唇边微露笑意地看着东魏军统帅大将军高澄一直策马到他近前。
宇文泰身后的数位督将除了于谨,别人都没见过这位大将军。关于这位大将军的传闻倒是听说过不少。今日看到“大将军”信马游缰地缓行而来,直到他们眼前,都有点好奇和新鲜。而大将军居然还是个弱冠少年,更有让人目眩不敢直视的倾国倾城之姿容,这更让西魏诸督将讶异、惊叹。
趁人不备,骠骑将军赵贵向他身侧的大都督李弼低语道,“这位大将军男子耶,女郎耶?”他眼睛看着高澄,眼神里既有欣赏又有嘲弄。
李弼眼睛看着高澄,也向赵贵低语了一句,“我等怎可欺一乳儿?”这样的玩笑语气在李弼来说也实属是不多见。
只有车骑将军于谨面上绷得一丝笑纹都没有,在宇文泰身后盯着由远及近的高澄。
高澄也远远就看到了宇文泰被众星捧月一般,且不说甲胄在身威风凛凛已不似前几日在洛阳邙山见面时的样子。只这威仪棣棣的气势,他忽然觉得宇文泰可能比元宝炬更像西魏之主。
“大将军,”等到高澄已到近前,宇文泰也驱马上前迎上去,微笑道,“思之念之,总算把大将军盼来了。”
“大丞相既然是诚心邀约,澄岂敢不来?”高澄也微笑道。他唇边浅笑若有若无,已经足够惊艳。
高澄话说得客气,但是他身后跟着的陈元康和侯和却一个戒备实足,一个惊恐实足,都没有他这么轻松的。
宇文泰也听出来高澄话里有话,所谓“诚心”是暗含嘲讽,讥他以扣留侯景相挟。宇文泰笑道,“我与大将军和濮阳公都是故人,今日齐聚实属不易,大将军何不既来之则安之,因缘就事?”
宇文泰调转马头,与高澄并辔而行,同往关内。陈元康执意不肯相让地紧随在高澄之后,侯和也紧跟着陈元康。西魏诸督将倒落在了后面,正好看到大丞相宇文泰伸手替高澄牵马,照顾倍至。
“姑父说的倒也没错。只是姑父如此行事,未免让人心里不痛快。”高澄坐在马上安享宇文泰的照拂,旁若无人地对着宇文泰发脾气。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一点笑意也没有了。如果说刚才还算是雅量高致,风度翩翩,现在就是形之于任性,更像个不羁少年。故作满面严霜之态比起笑意如春风时更经得起人细细品味这一副天下无双的容颜。
“澄弟见谅。”宇文泰笑道,“上次邙山一会,澄弟上来便是打打杀杀,也不容我有话细说,兄实属无耐才出此下策,好把澄弟请入潼关来平心静气地说几句话。”宇文泰倒是很迁就他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哄孩子的态度,温柔至极。
高澄侧过头来看着宇文泰。上次邙山见面时,宇文泰何尝不是上来便打打杀杀,也难为他现在说起这事来倒这么坦然。其实谁心里都清楚,当时两个人谁都想将对方置之于死地。“姑父既然费了这么大力气邀我见面,想必也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吧?但请直言。”
宇文泰听高澄忽然有此一问,倒被他噎住了。这话说的是有道理,如果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又何费这么大力气见面?但是宇文泰略一顿便笑道,“澄弟也太心急了,故人相邀,一定要有事吗?”宇文泰知道他们身后跟着的人太多太杂,他要说的话不应急于出口,需要慢慢酝酿,最好是只对着高澄一个人说才好。
高澄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宇文泰的意思,便笑而不语,不再往下追问。
到了中军大帐各自下马,两边各自都随着大丞相和大将军进了中军大帐。
侯和跟着进来便四处张望,但并没有看到他的父亲侯景。
高澄早就知道宇文泰不会把侯景就公然放在中军大帐里等着他,干脆根本就没有左顾右盼,只等着宇文泰自己命人把侯景送出来。
当下宇文泰吩咐置酒开宴,中军大帐里的气氛倒活跃起来了。高澄一直笑而不语,甘为座上宾,任凭宇文泰安排。唯有陈元康紧随在高澄身侧。侯和也算是跟着见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