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回到太原公府第里已是将近黄昏。
狂风漫卷,沙尘遍天,更显得日色昏昏。一直未进饮食,又经了这么一场大闹,一整天真是心力交瘁。被奴婢们服侍着重新更衣、洗漱。这一放松,顿时就困倦下来,但因为夫君高洋尚未回府,月光又觉得不好那样不管不顾地自去安寝,失了礼仪。
忙了半天,等安置停当,命奴婢们都退了出去,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下来。月光一个人坐在那张大床上,不知不觉便斜倚着三足凭几昏昏欲睡了。似睡非睡之间,忽然想起:今日大人公高欢有意带着世子高澄去太傅尉景府中请罪,娄妃和世子妃元仲华同往,这是表示:既便失礼也是家宅之内,从国事上说世子并无错。但是,为何又要高洋和她也一前同往呢?
这事说起来与高洋无关。猜测着或者是她的夫君自请?她又觉得夫君不是多事的人,应该不会主动提这种要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就在她将要陷入睡眠的时候,忽然觉得有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腮边、耳后,让她痒痒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格外清晰。月光一下子就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已是毫无睡意,慢慢转过头来,便觉得脖颈、腮边触到了一个热热的、柔软的嘴唇,她一刹时有点失神,接着便心跳起来。慢慢坐直了身子,竟然看到她的夫君高洋正坐在床边看着她。
两个人距离近得不足盈尺,其实就是身子贴在一起。月光是第一次这么认真、仔细地看高洋的脸。他的皮肤不像酥酪,他的眼睛不像绿宝石,可能因为他总是被拿来和那个肤如酥酪、双眸像绿宝石的男子做对比,因此就显得他的外貌太普通,甚至是显得丑陋。
这个距离这么近,月光第一次觉得高洋身上的男子气这么震慑她。若和普通人比起来,高洋的外貌算是中人之姿,就其人来说,其实也能说得上是雄武深沉。但是和他常相比对的却不是个普通人,偏偏是高澄那种样样出色、飞扬高调的兄长。所以就显得高洋太普通了。
既便是这样普通的高洋,也只有月光与他最亲近时才能看到。而另外一个在人前当面的高洋大部分时候因为不善言辞,低调得过分而让人觉得迟滞若愚。或者根本就是被忽视,没有人会留意到他的存在。
高洋很敏感地从月光刚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种错愕、失望和陌生。这让他的心痉挛般地抽搐了一刻。两个人互相看着,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月光还没办法从自己的思绪中反映过来。高洋却一眼就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睛。
她心里有心事,她心里有地方是她触及不到的。她哭了,她伤心了,她是为了谁?这个人高洋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今天真是难为你了。”还是高洋先说话,语气里竟然带着温存。
月光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面颊。总觉得夫君这话说得语带双关,或者也可能是自己多心了?他的语气那么温柔,月光知道他很少与人假以辞色。
“夫君回来了?”月光有点不自在,想起身。
高洋已经察知她的意图,按住了她的肩膀,仔细瞧着她的眼睛,“累了吧?眼圈都红了,受了惊吓是不是?父王就是如此教子,大兄和我小时候若是触怒了父王,比这个打得还狠。”高洋语气淡然地为她开解、安慰,好像根本不把挨打当回事。也没觉得大兄高澄被打得这么狠有什么。
“夫君……”月光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听高洋亲口说出大人公教子的这般秘闻,月光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权倾大魏的大将军高澄,辅镇邺城的太原公高洋,竟都是用棍棒狠揍出来的。月光惊讶地看着高洋。
“男子和女子自然不同,你也不必为我担心。”高洋微笑道。他站起身,随意地在室内走了几步,“累了便安寝吧。我还有事要出府,不必等我回来了。”他吩咐完了又并不急着走,在室内环顾。不知道是因为特别留恋,不舍得走,还是因为有别的事。
月光也赶紧从大床上直起身子来。觉得半边身子有些麻木,竟是因为刚才与高洋相对,一动不敢动,歪着的那半边身子被压得久了才会这样。她慢慢从大床上下来,站起身来,立在高洋身后,恭谨地回道,“是,妾听从夫君吩咐。”
高洋转过身来看着她。毫无疑问,她是大魏最美的女郎,她是他的贤妻,但她就是不肯亲近他,她心里和他是有距离的。虽然他心里不舒服,但是他并不恼怒她。她奉他为夫君,没有失礼之处。只是她并不知道,他可以一眼看穿她的内心。
等元仲华醒转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大将军府,就躺在自己的床榻上。
看着世子妃惊恐满面地从榻上起身,掀了被子便要下榻,吓得阿娈急忙过来扶住了元仲华劝道,“殿下忘了太医的话吗?赶快躺下。”
元仲华伸手推开阿娈,站起身来,急急追问,“世子呢?世子回来了吗?”元仲华年纪渐长,性格也柔婉了许多,尤其看重阿娈,阿娈说的话她很听得进去。很少这么我行我素。
“夫人,世子已经回府了,就是伤得重,没办法来看夫人了。”阿娈本来是想劝元仲华别这么任性,谁知道适得其反了。
“我去看看世子!”元仲华又推开来扶她的阿娈,便向外面走去。
阿娈也没办法,只好赶紧跟上来,“夫人慢一些,小心头晕。”
奴婢们忙不迭地打开门,元仲华出了门便被外面的狂风吹得身子一颤。迎面而来的风沙迫得她微微侧头,微闭了双目。阿娈已经追上来,终于扶住了她。一边劝道,“夫人自己本来就身子未愈,为了世子也要爱惜自己。”
“我只去看一眼就回来。”风已吹过,元仲华转过头来看着为她挡风的阿娈,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阿娈也不忍再拒绝她,便扶着元仲华一起往高澄的书斋处去了。
书斋也是世子从前常在府中处理政务的地方,妻妾不能所至之处。但元仲华算是个例外,皆因她并不常来,偶然一次,遇到世子,世子也并未斥责过。奴婢们都是看在眼里,想在心里的。何况现在高澄有了东柏堂作为开府理政之所,已经是极少在府里谈及公务了。更鲜有外臣进府。所以元仲华这一路走过来,并没有人拦着她。
刚才元仲华昏迷的时候,府里着实是大乱了一阵。世子受杖伤重,世子妃昏迷不醒。太医来了几拨,分头给世子和世子妃诊治。连宫中皇帝都听了消息遣人来问候。这下前堂和后宅都混乱不堪。忽而又是崔季舒来见大将军。又是送宫中宦官,送太医……也不知道忙乱了有多久,沸反盈天的大将军府才总算是安静下来。
元仲华命阿娈等人候在外面,竟没见有奴婢的影子,元仲华惦记夫君心切,也没多想便自己推门进了院子。估计那守门的奴婢不知道有何事而暂离一刻,也没想到真会有人擅闯进来。
不想院子里也只有一个仆从,在倚树假寐,此时天已黑尽,想必那仆从也并未听到声音,所以不知道世子妃进来。
元仲华走上台阶,刚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门侧的窗内有说话声。说话的声音并不低,显然也是以为无人而肆无忌惮。
“郎主今日和高王一同去太傅府中,之前并无别人知道。况且刚回府来没多久,主上就遣人来问候。主上的消息来得是不是也太快了?”
元仲华辨了辨,就想起来这是崔季舒的声音。听这话中提到了她的兄长、皇帝元善见,元仲华把按在门上的手又缓缓放了下来。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主上无一时一刻不是盯着我的府第,只怕比起对父王还上心。这个痴人,既便是我与太傅有了什么龌龊,又对他有什么好处?自己痴也就罢了,偏偏还总听那个元徽挑唆。元徽竖子,我早晚必除之后快。”
这个有点激昂的声音就是她的夫君高澄。高澄一点不知道窗外有人,他也想不到窗外有人。他从未想到有人敢在他窗外窃听,偏是让元仲华无意间撞上。元仲华也几乎不感相信这个语气陌生,但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她的夫君高澄。
夫君对她总是温和、亲切,甚至可以说是宠爱,但没想到暗地里竟对她的兄长、大魏皇帝这么不屑。她也知道高澄身居高位、权倾天下,可能是有点飞扬跋扈,只是平日里见他对皇帝也算是礼备周全、恭敬谨慎,不想私底下说话如此不堪。
元仲华心里一跌,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伤心,或者是不敢相信,也许更多的是害怕。她咬了唇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努力平整心绪。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郎主可曾想过?济北王都能把亲信安插在郎主身边,主上就不能吗?”
过了一刻又是崔季舒的声音。
好像这个问题引起了高澄的重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屋子里面和外面都很安静。
“你是说府里?”高澄问道。
不知为什么,崔季舒这话让窗外的元仲华心里一冷。
“世子妃毕竟是元氏,是主上的亲妹妹。郎主不觉得自从世子妃到了邺城,林兴仁那个阉竖来往于宫中、府中,太殷勤了吗?”崔季舒提醒道。
这话里竟提到了自己,元仲华身心俱冷。她这个时候才恍然明白,这样的事既便自己不去想,不代表别人不会想。不管怎么说她是元氏,是皇帝的亲妹妹,这是躲不掉的事实。就凭这个,她想在大将军府中安安静静、与人无争地做世子妃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抚心而问,她是在夫君高澄身边长大的。与夫家的亲近自然不比与母家差,甚至难分伯仲。如果夫家和母家和睦,这是最好结果。如果不睦,又是天子和权臣之争,她被夹在中间,该怎么样呢?
“世子妃年幼,正为我所虑。”这是高澄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比刚才沉重了许多。
这话入耳,元仲华有点疑惑了,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是模棱两可的意思。是说她年幼容易被人引导呢?还是说她年幼容易被人所欺?那他究竟是信她还是不信她?从前几乎没有怀疑过,以为他们之间是亲密无间,现在才知道,也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郎主小心为上,格外须留意东柏堂里那个舞姬……”
崔季舒的声音打断了元仲华的思绪。他竟请他小心为上?小心她吗?疑问重重。东柏堂是何处?那个舞姬又是谁?崔季舒是让他小心她,还是小心那个舞姬?
“我知道她是元徽的人。”高澄淡淡答了一句。元仲华想听的解释一句没有。他好像心里什么都明白的样子。这个“她”究竟是谁?一瞬间听到那个“她”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极清晰的就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元仲华心里又冷又痛。她从来没听到他提起府里任何一个侍妾的时候会用这样的语气。
“郎主既便宠幸她,也不可不防。何况东柏堂还是郎主开府理政之所。”崔季舒其实心里有点后悔,为解一时之忧,思虑不够,不该给世子出主意把那个疑点重重的元玉仪安置在那么重要的地方。这样一来,既便是世子的心腹,也不能放心地在东柏堂和世子密议。
元仲华听得心里更是惊诧。原来高澄竟然还在他开府理政的地方安置了一个舞姬做外室。为什么不将之纳入为妾带回府里来呢?独将她一个人安置在那么重要的地方,又没有人和她争,只要在东柏堂里,他就是她一个人的。而这些日子以来,他很少回府,是不是一直都在东柏堂里?她的夫君,现在还是她的夫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