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丞相府第里,竟然出现了这样一幕。
一向深居内宅足不出户的大丞相夫人、长公主元玉英今日像男子一样束发、袴褶,身着两裆铠,完全不是平日服饰端庄、仪礼周全的样子。她破例在府内的正厅听了送军报的偏将讲述了东魏司徒高敖曹如何攻陷武关、攻破上洛已经打到蓝田关的经过。
柔然世子秃突佳就在厅外旁观。他看到元玉英听禀报时一言不发,神色如常,不像是大敌当前,倒是颇有几分汉人说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元玉英面上无脂粉,头上无簪环,洗尽铅华退却奢侈方显出英姿勃勃的本色。甚至让秃突佳有种错觉,眼前是个机敏果决的青年男子而不是个寂寂沉郁的深闺妇人。
听了禀报,秃突佳心里暗想,他的父亲头兵可汗阿那瑰一定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时机。对于柔然部来说,谁输谁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为自己赢得最大的利益。父亲一定已经开始在两魏边境跃跃欲试,随时准备以柔然来如云去如风的骑兵制造一场突袭。而这种突袭的目标既可能是东魏边境,也可能是西魏边境,目的都是:柔然部要强大自己。
看主母镇定自若,原本已经有些荒乱的府中各色人等也慢慢跟着镇定下来。元玉英吩咐了各司其事,不必慌乱,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关防严密,不能乱了阵势再添麻烦。等肃清了闲杂人等,又问过是否给宫中皇帝元宝炬奏报了消息。想必夫君宇文泰那里早就知道了,他一定会尽力来救长安,同时也是护圣驾、保妻子。这一点元玉英没有一点怀疑。
问过之后,元玉英吩咐南乔去准备,即刻入宫面圣。等南乔领命而去,秃突佳这才慢慢踱了进来。
“夫人要入宫,可否带我一同去?”他像闲聊般问道。
元玉英看一眼秃突佳,目光中能读得出来是不信任。秃突佳瞧着她,心里以为要被拒绝,正想着怎么说服她,没想到元玉英忽然道,“也好。”这有点出乎秃突佳的预料。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呢,突见刚去了的南乔匆匆而来。
“夫人,陛下圣驾降临,已经进府门了。”南乔的语气里透着意外。
元玉英也一怔,但很快反映过来,神色又恢复了正常,起身看了一眼秃突佳便提步向外面走去。人已经走出来,一句话丢过来,“都随我去恭迎圣驾。”
正厅距离府门不算远,想必皇帝出来私访大丞相府也是微服,来得匆匆。秃突佳随着元玉英刚出迎没几步,就看到一个身着黑色袴褶、两裆铠的青年男子旁若无人地大步而来。这男子看起来很年轻,通身气度不凡,像是个勇武过人的武将。秃突佳再仔细一看,居然是皇帝元宝炬,他不是不认识元宝炬,可刚才就是没认出来。
秃突佳绝不相信这个眉目间英气飞扬的男人竟然就是前些日子他拜见时还气虚体弱的西魏皇帝元宝炬。这倒让他对这个人大大有了兴趣。行拜礼后默默退到一边。
元宝炬好像并没有太注意秃突佳,直奔元玉英而来,直接便问道,“高敖曹攻破上洛已到蓝田关,大丞相又在广阳,尚不知潼关的窦泰还有蒲坂的高澄现在如何,夫人可有什么对策?”
秃突佳心里一下子觉得又好笑起来。原来皇帝这般打扮,看似睥睨天下,直闯大丞相府而来却是装样子的,竟然是来向一个深闺妇人问计。看着这一对与平日装扮截然不同的宗族兄妹间谈话,他竟不觉得这场景像是真的。
这个时候元玉英铠甲在身也未刻意执着于礼数,思忖着回道,“陛下,高敖曹尚未攻陷蓝田关,长安并未告急,不如静观其变,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况且还不知道大丞相处是什么情势,未必到了真正不可收拾的局面。就算长安告急,大丞相处若胜了必然回师来救。还有武兴、仇池处也可回师拱卫国都。陛下不必过于焦虑。”
不要贸然而动,秃突佳觉得元玉英说得完全有道理。倒觉得自己从前真的小看这位丞相夫人了。只是没想到这个皇帝竟然刚遇小败就这么沉不住气,想看他究竟还会慌乱到什么样子。
元玉炬根本没注意到旁观的秃突佳,向元玉英微微一笑道,“夫人与孤相见略同。夫人只管安居府内,若丞相处稍有意外,孤即刻便亲率宫中宿卫军出长安去营救丞相。”
秃突佳没想到元宝炬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来他竟是这么想的。
“陛下万万不可。”元玉英失声道。已经失了一个元修,若再戗了天子,大魏社稷是否还承受得住这样的惨变?“臣等该以性命护卫圣驾,令主上有此忧虑,是臣等之辱。”元玉英几至泣涕,但她昂然直视皇帝,眼泪并未堕下。
“夫人不必如此,孤与丞相休戚与共。东寇不认孤是大魏天子,若是孤的性命奉上能换得关中息战养民,又有何不可?”元宝炬看似风清云淡,说起来举重若轻,就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性命一般。
秃突佳心里忽然一亮,趁这个档口道,“陛下和夫人都不必着急。我可以现在送信给我汗父,令柔然部骑兵取东魏边境,以乱其方寸,令其不能专心于关中,想必也是有用处的。”
这对于柔然来说其实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既可以让西魏领情,又趁势可以从东魏处捞取好处,说不定也以可以借机要挟东魏。反正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秃突佳心里暗想,这正是给汗父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元宝炬和元玉英一起转过头来看着秃突佳。
接连数日的北风终于止住了。这天晚上天朗气清,夜幕中缀满繁星,捧着一轮明月。被软禁了数日的宇文泰和于谨看似坐以待毙,实则静观其变。可是他们绝没有想到的是,来放他们的人居然是武卫将军侯和。
侯和的伤还没全好,但是自从高澄对他蛮横无礼之后他整个人性情大变。
宇文泰和于谨其实并不需要有人来特意放掉他们。若是真想走,虽说费力,但也必然能走得了。
侯和带几个人,轻易就解决了哨卫,把宇文泰和于谨放了出来。这让宇文泰和于谨都略觉惊讶。同时三个人像是彼此极有默契一般,谁都没说一句话,行动间极为配合。
“武卫将军就不怕大将军知道是你放了吾等?”于谨难得有一回好奇心。
“家君濮阳郡公是大丞相旧交,岂能不救?”侯和提起了父亲侯景。但显然他并不是因为父亲侯景的缘故,这是三个人都心里明白的事。
不过看来父子终是心意相通。侯景本就是个四处留后路的人,也许结交并不是真心,但是关键时刻也是出路。
确实让高澄说中了,回也不愚,侯和确实不傻。只是他以前从未遇到过像高澄这么不给他面子,敢当众如此侮辱他的人。
没想到一路极顺利,直到从高澄搭的浮桥过河到了西岸,于谨都一直在怀疑这究竟是不是那位大将军的计策。可是管它是不是计策,他们也确实该回来了。若是因此而又引得东魏军中自相猜忌、倾轧倒也不是坏事。
宇文泰在黄河边眺望东岸灯火,不禁叹道,“高子惠如此不惜身惜命,哨卫形同虚设,此人以后必受其累。”
消息很快就传来了,而且是接二连三地传来。
东魏窦泰一路军从风陵渡过了黄河,这个时候宇文泰正在高澄营中,但西魏军集中所有优势兵力,由骠骑将军赵贵率军日夜兼程行抵潼关。赵贵出潼关再往东至小关,选择了一牧泽之处四面埋伏,只等自恃骁勇的东魏军先锋、督将窦泰一到,便将其引入牧泽的泥淖中。
四面楚歌之际,窦泰才发现已是西魏军的重重包围,数万铁骑陷于泥淖而不能突围。在西魏军万弩齐发之际再加上慌乱中的自行拥挤踩踏,窦泰的铁骑已死伤一大半。督将窦泰身中数箭,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脱出重围,窦泰最后举剑自刎而死,保存了颜面。在临死之际才后悔不该不听大将军高澄数日前送信于他,要他不能轻敌冒进的提醒。
窦泰与渤海王、大丞相高欢互为友婿,他的妻子娄氏是高澄母亲娄妃的妹妹,窦泰也是高澄的嫡亲姨父。从怀朔起,窦泰就一直跟随高欢,两个人同样是镇兵出身,一直白手打天下,行至今日也实属不易。只因骄矜轻敌,导致今日身死殒命。而因为窦泰的一死,东西两魏之战也就注定了结果。
等到高澄知道窦泰已死,又接到军士禀报,被软禁的西魏大丞相宇文泰和车骑将军于谨早已不知去向。猜也能猜得出来,宇文泰必已渡河西去。而且是利用高澄所造浮桥。至于这个时候再去追究是谁放走了宇文泰和于谨,又给了他们这么大的便利,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了。
当高澄连连接到几个奏报后,已经慌了神。他知道窦泰之败还有窦泰之死对于他的父亲渤海王、大丞相高欢来说会是什么样的打击,或者说不只是对高欢,这打击是对整个东魏的。他不能就此罢休。
东魏军营中表面看似安定,实则已是军心散乱。大将军高澄点齐了人马,直奔黄河边造好的浮桥。高澄说什么都不能甘心,至少要渡河与西岸的西魏军一战,他心里还存有一点幻想,说不定可以挽回败局。
谁知道刚出大营便看到先去探看消息的陈元康率兵而回,陈元康风尘赴赴地匆匆拦住了高澄马首。
“大将军,宇文黑獭已经率西寇从西岸渡河而来,马上就要到我营中。”陈元康不想显得过于慌乱而忧乱军心。他伸手牵住了高澄马颈上的缰绳低语道。跟在高澄身后的崔季舒与崔暹都眼巴巴地瞧着,但听得并不十分清楚。只有再远一些的侯和态然自若。
“那又如何?正好与这个竖子一战。”高澄心里是怒极了。没想到前几日宇文泰孤身入敌营,留连数日,说了那么多话,原来全都是在作态,都是为了掩护要奇袭小关的赵贵。他们之间还有一点点的兄弟情义吗?虽然都是互相使诈,但最后他还是被宇文泰骗过。
“大将军千万不可在此时意气用事。”陈元康又不敢太激怒高澄,只能放缓了语气劝道,“赵贵在小关大败窦行台,已经回师向蒲坂而来。大将军不如先撤兵,等到将来时机成熟时再行伐西寇,不可在此时匆忙决断以防再生变故。”
陈元康的话已经说得很缓和了。窦泰已死,这事已成定局。如果就此止损还可保存实力。眼看着赵贵来和宇文泰汇合,若是等到两面夹击,高澄这一路军基本也要败落,到时候损失更大。万一要是世子再有个闪失,那就不只是军事上的损失了,连高氏都要承受巨大的变故。况且,如果窦泰和高澄都败了,高敖曹就算突破蓝田关,到时候也是四面被围,不见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