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伦……季伦不敢来见郎主。”崔季舒有些期期艾艾地道。
“有事就直说。”高澄没有表现出对这个问题的特别关注,但显然看不上崔季舒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
“御史中尉……高慎,休了嫡妻……”崔季舒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是对于博陵崔氏来说,更何况原本高慎这样的粗鲁人就没有真正入了崔氏的眼,结为姻亲也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但没想到原本觉得是高慎高攀了崔氏的门楣,如今却又是高慎先休了嫡妻。
崔季舒是高慎嫡妻崔氏的叔父,崔暹是崔氏的兄长,自然免不了心里怨怼重重。只是崔季舒还并没有崔暹那么反应激烈。
“季伦去高慎府第,高慎拒而不见。季伦为此病了数日,病体未愈,又心头有气,不敢来见郎主。”崔季舒一边看高澄,一边试探着道。
说起高慎,也是高澄心头一根刺,但他并没有借此机会一并发泄对高慎的不满,口中却怨道,“季伦是熟读经史的人,怎么倒如此气量狭小?看别人都一望到底,这个高慎他就看不明白吗?气出病来又有何用?”他说着忽然心头一动,其实,顿时一个极淘气的主意便冒了出来,禁不住不自觉地唇角一弯,微露笑意。
崔季舒看郎主刚才还是一副极严肃的样子,完全是个腹有书史的青年公子,一瞬间却好像又变回了那个顽皮男孩,不知道他心里又想什么,但他如此的变化让他生出了亲近感,这才是那个和他情同挚友的子惠。
“命人暗中告诉李子雄,就说主上要立后,看中了他的妹妹。”高澄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回想那个只见一面就让他映像深刻的美丽女郎,这让他心头痒痒的。高慎休妻的意思非常明显,但他就偏不能让高慎遂心顺意。
崔季舒不但极熟悉高澄,而且也是极为聪明的人,他立刻便明白了高澄的意思,禁不住笑道,“郎主不理此事便罢了,只轻轻一投石便激活了一池水。李子雄和他妹妹必是大喜过望,高慎就要恼怒极了。”
高澄心里极舒服,一时不及多想,趁着高兴又吩咐道,“让季伦打起精神来养好了病便来见我。开府咨议是大材小用了……”高澄忽然停下来,像是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所以没再说下去。
崔季舒不解地看着他,高澄从未有瞒着他的话,他只当是高澄一时高兴把要说的话忘了。
崔季舒还来不及细想,高澄又道,“也不只是为了季伦。高慎任用私人太过,早就不能留此人了。崔氏嫁给高慎本来就可惜了,如今被休回家也未必是坏事,不如真正嫁入高门大姓。”
崔季舒觉得郎主说的有道理,并不是真的完全任性。而且听高澄话里的意思是要管一管侄女的事。若真是门阀联姻,更让崔氏正了门楣,也算是出了胸中之气,这让崔季舒心头大喜,便笑道,“叔正多谢郎主。”
梁史离开邺城时,溧阳公主萧氏和随侍羊氏是从内苑的秋信宫起程的。
盛夏已过,有一种繁华不再的感觉。尤其是连日雨势不辍,秋信宫庭院里夏日时绿树浓荫、鲜花着锦的盛况被连绵的秋雨打落得绿稀红瘦。被雨水浸润得肥厚无比的泥土已经落满了极厚的一层枝、叶、花瓣。只是枝枯叶焦,花瓣残损不再是新鲜时候的样子,落在地上委身泥土,更让人生出无限的怜意。
羊舜华还是男装,依旧白衣。她并不急于催促溧阳公主快些离开,虽然她心里已经是归心似箭一般。立于秋信宫庭院门口向着里面凝视的羊舜华并不知道,她身后的宫门外侍立的魏宫宫婢却全部都又惧又畏地看着她的背影。自从她杀了两个宫婢之后,秋信宫中极其平静,再也没有人敢私下里说过什么。宫婢们也知道:这个南朝女郎,即便如此随意不讲究,束发男装时都是极美的样子,但是却心冷无比。
溧阳公主萧氏立于秋信宫的殿外石阶之下,略微抬头仰视着这座一直都孤寂的殿宇。她曾经在这里住过许久,因为每一天都在盼望中,所以觉得更久。但是现在她终究要离开了,以后的秋信宫可能再也不会有人来。尤其是她,不会再来了,再也不会了。她的心事终究成空,是在这一刻真实感受到的。她眼睁睁地看着高澄离她越来越远,她只能无可奈何。即使她从建康渡江北上到了邺城,这样近,他们还是日复一日的不相见。
大雨刚刚止住不久,如织的细雨又不期而来。羊舜华看着丁香色的背影,她能看出深深潜藏的忧郁。她自己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不再等待,走到那个丁香色的背影身后,轻轻地唤了一声,“殿下。”只有在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才会这么柔顺。“下雨了,殿下该启程了。”
萧琼琚立刻转过身来,看着羊舜华,“阿姊……我不敢回建康……”
“殿下,无论千里万里,羊氏愿终身随侍。”羊舜华也看着她,面色却平静极了。
中常侍林兴仁候在宫门口,看到溧阳公主和羊氏走出来,恭礼禀道,“车驾已备,请殿下启程。”
萧琼琚像是没听到一般,没有丝毫表示,只是被扶着走到车驾前上了车。
羊舜华极留意地看了看车驾周围。
雨渐渐大了。
萧琼琚一上车便是一惊,魏帝元善见居然已经坐在车中了。
元善见束发、黑衣,是极其普通的魏国公子模样。但是他天生的姿貌出众,就算是穿着如此不显眼的袍服也并不因之而减了颜色。没有了皇帝的服饰,反倒更显现出清俊之质来。
受困于车中狭窄,萧琼琚不得不坐下来,却不说话只看着元善见。
元善见极浅地戚然一笑,“此别便是永生别,孤想来送一送殿下。”
“陛下不怕大将军知道吗?”萧琼琚脱口而出地道,其实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大将军岂能不知道?”元善见极淡地一笑,甚是平静,却语出惊人。原来他心里什么都知道。
“既然如此,陛下何必还要这般行事?”萧琼琚心里愁怅顿起,有点神思不属起来。
“送送殿下,也送送自己。”在元善见的声音中又重叠着车驾前行时车轮匝地而过的声音。
邺城外,梁史的大队车驾停驻城门口不远处。只有将军兰京戎装佩剑满面生气地立于微雨中期待着归程,却不见临贺郡王萧正德。
城门边稍远的地方,在极不显眼处停着一辆极普通的牛车。车驾边并无人护侍,只有数十步之外才有两个打扮平常的黑衣人在周围逡巡不去。这车是濮阳郡公、司徒侯景的车。车里此刻坐着的人除了侯景还有临贺郡王萧正德。
牛车中,侯景与萧正德挽袖而别。侯景似乎是极舍不得这位“兄长”,颇似动情地道,“弟在邺城不入高王的眼,世子更是视弟如肉中刺一般,倘回治所又挂念妻儿在高王处……”他竟至声音略有嘶哑,不得不停下来。
萧正德却大为惊讶问道,“大丞相竟如此不信任二弟吗?竟至留质妻儿?”
侯景不解释这事,只是迅速恢复了情绪又重新抬头看着萧正德道,“所幸得了大兄,如今又不得不分离。只是此后大兄远在建康,弟在邺城,想见一面也不得,弟心中甚是难过。若将来世子继任时,这鲜卑小儿一向刻薄于弟,望大兄听到世子为难弟时能援之于手,解救于弟,弟就感恩不尽了。”
萧正德面色忽然一冷,神色突变,薄怒道,“高氏父子竟然如此恪待二弟。高澄此人更是无情之至、反复无常。”他忽然想到,溧阳公主若是真嫁给了高澄他倒也算是为梁、魏联姻真做成了一事,谁知道高澄竟然冷面而拒。他堂堂的梁国大皇子、郡王之爵,屈尊至大将军府提亲事,降格求为大丞相妻又遭拒绝。这让萧正德心里更添恨意。
萧正德恨意重重地道,“竖子对侄女尚且冷面无情,更莫说是待二弟了。二弟处境堪忧。”
侯景宕开一句忽然问道,“世子竟是真的对公主殿下无情了吗?”
萧正德沉默一瞬,边思边道,“想必是如此吧。今日吾等启程回建康尚且不见他。”
侯景没说话。他心里恐怕比萧正德更清楚。高澄不是不愿意来,也不是真的不想娶溧阳公主,只是他已经不是那个曾经任性妄为的少年世子了。当取则取,当舍则舍,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大丞相高欢。只是自从梁史团到了邺城之后,世子的一举一动,甚或和谁见面,侯景无不是得到过密报的。
“兄长,回建康后请代弟拜上梁国皇帝。梁、魏结盟是国事,弟以一己之身愿为梁帝所驱使。”侯景含糊其辞地客气道。
“自然,自然。”萧正德却大喜道,“若是有一日二弟到建康,兄能日日与二弟相守,便是一大乐事矣。”
侯景心里甚是得意,觉得所得足矣,没想到萧正德忽喜忽怒竟这么好欺瞒、操纵。
微雨并没有变成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止住了,就连多日不见的太阳也透过薄薄的云层露了出来。日光洒落,将连日里的阴霾驱散,深秋般的凋落情景一扫而空,让郁闷久了的心情也暂时地变开朗了。
车驾从秋信宫启程,一路又慢又稳出了宫禁,穿过邺城,一直到邺城城门口,好像时间过了好久好久,好像这一路长得永远望不到头。直到车驾停在城门外,魏帝元善见和溧阳公主萧氏两个人一直都是沉默不语,谁都没说话。
元善见坐在微有摇晃的车中只是极安静地看着萧琼琚。萧琼琚则侧车偏对车壁,仿佛在倾耳细听外面略有嘈杂的声音中有没有什么异常。
当牛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随着车子停稳元善见本已坐直的身子却有点不合节奏地略微摇晃了一下。他从失神中猛醒过来,问道,“殿下这就要去了吗?”好像他刚刚意识到分别就在眼前。
萧琼琚虽然对这个年轻的魏帝没有什么太深的了解,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感觉,但也怜他孤身一人在深宫中被权臣操控,凡事身不由己。如今一别,想必也是再不能相见了,便依礼回道,“归程有期,就此告辞,陛下保重。”
“殿下走了……孤也该立皇后了……是孤愧对殿下……”元善见尚还能自恃,只是深深的愁怅不可能也不必在此时隐藏得让人毫无察觉。“殿下去后也该未早做筹谋,否则事易时移,若到了身不由己时难免被牵连。”
萧琼琚也明白她心事终成泡影,只是觉得魏帝语中悲切太深,这让她心头蒙上了非常不祥的阴影。只是原想着自己祖父、父亲是梁国的皇帝和太子,国祚又安定,不似北朝权臣迭起,帝裔被屠已是屡见不鲜。便勉强笑道,“大丞相和大将军恭谨事君,必是不忘前事。”可是只说这一句又觉得这话不合适,便不再说了。
倒是元善见笑道,“是孤多言。只想到从前孤也只是清河王世子,从未想过有一日要困在这深宫中遭此穷途,做这个任人摆布的皇帝。”他语中有悲有怨,但语气却并不伤感,反倒振作起精神道,“熊罴虎豹,与之相抗,若不相敌,不如先示好,互不相犯。”
萧琼琚似明白又似不明白,只是微叹道,“陛下为君之不易,必是以社稷为重,就算屈己也有所得,不必太过伤怀。”
“公主同为帝子,也明白此理……是啊……社稷为重……”元善见叹道。他心里暗叹着,若真能社稷为重,舍了此身又何妨。若是命在旦夕,还谈什么社稷为重。
前路漫漫,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事发生。
眼看着梁史一行渐至消失不见,中常侍林兴仁看了眼仍然痴立不动的皇帝元善见,在他耳边低语道,“内臣不敢再去大将军府了,大将军对内臣甚是不满。”他神色很是为难。
皇帝元善见喃喃道,“汝不必再去了。这样大事,自然应该孤去求大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