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又死人了！这次是村东的赵老三！”

“什么？这个月都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该不会轮到我们家吧？”

“呸呸呸，晦气！快吐出来！”

“怎么会死人啊？赵老三长得跟头牛一样，怎么死的啊？”

“听说被人掐死的，脖子上留下来的手印根本就不是像人留下来的……”

“难道是……鬼？”

“你别吓我啊！”

“我就说肯定跟那丧门星有关。他也住村东，现在赵家王家钱家都出事了，就他一个活得好好的，从小克死爹娘，这会儿来克邻居了！不行，我回去得跟我家汉子商量商量，把那丧门星赶出村子里。”

茱萸低着头从门前路过，斜打的油纸伞遮住了脸，哪怕大半边身子暴露在雨水里也不管不顾，生怕被这些嘴碎的妇女们看到自己。

他脚步走得飞快，怀里抱着一卷破破烂烂的书，走过到处充满了讨论声的村子，看到自己那一方矮矮的小茅草屋的时候脸上才露出点轻松的神情来。

走到近处，茱萸的眉头皱起，却又很快舒展开，他毫不介意地把贴在门上的各种黄符揭下来，又从井边打水，把泼在地上的黑狗血全都泼洒干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苦中作乐地笑着说：“还好没有把我的粮食带走，不然饿肚子的苦我可受不了。”

不过倒霉的是，柴火全都被泼湿了，他只好把柴火全都堆在外面，把昨天的剩饭拿出来吃，冰冷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馒头咬在嘴里，茱萸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杂书。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魔鬼怪吗……妖魔鬼怪也跟他们人一样有好有坏吗？如果自己遇见了他们，会不会也像是村里人一样嫌弃他，嫌弃他这双生来有异的双瞳呢？

茱萸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那是双碧色的眸子，好看得像是快价值连城的美玉。

可在村子里，所有人都认为这双眼睛是不祥的象征。

茱萸的出生就是不详，那一年，村子大旱，庄稼颗粒无数，茱萸的母亲生他难产，在茱萸七岁的时候父亲又在山上打猎的时候被狗熊一掌拍断了肋骨不治而亡。

随后，村里每一次发生的不幸的事情全都由茱萸来背负，村长可怜他父母双亡，将他赶到了村东去居住，要他成年之后立刻离开村子。

茱萸知道村长的难处，也知道村子里的那些声音，理解地独自居住在小茅屋里，几乎不与人来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着自己成年的那一天，盼着自己能够走出村子，去往更广阔的世界看一看，去寻找不会嫌弃他有一双异瞳的亲朋好友。

世界那么大，他想，总归有人不嫌弃他，如果遇见那么一个人，他肯定会对他很好很好。

茱萸满心希望，他看完今日的话本之后就将书卷了小心翼翼地塞进袖子里。

屋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茱萸站了起来，往远处看去，他见到很多人吵吵嚷嚷地走过来，忙避嫌地躲进家里去，正要打水洗漱，房门却被咚咚咚地用力敲响。

茱萸放下手帕走过去，开门，一眼就看见几个村里出了名的大力士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如同野兽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仿佛把他当成了牛鬼蛇神，恨不得当场啖他的血肉。

茱萸往后缩了缩身子，看向村长，小声问：“有事吗？”

“孩子。”村长叹了口气，满眼的同情，身后有人嚷道，“别跟他说那么多废话！他给村子带来了这么多的厄运，直接送去祭奠山神！”

“无量天尊——”

这时候茱萸才发现，跟在人群之后的有个道士，道士念诵了一段之后，一扫拂尘，毫不留情地对左右两边的人说：“带走吧。”

那些人二话不说就将茱萸扛了起来，茱萸拼命挣扎着，却被他们用绳子紧紧地捆住，像是捆牲口一般，随后满是恶臭的手帕塞进了他口中，茱萸被壮汉托着一路送进林子里。

道士早就在那里摆下了祭坛，火光冲天而起，道士神情严肃地对村长说：“他是灾星所化，一直生活在村子里，污染了山林里的风水，你们却毫无作为，故而山神爷生了气，派下神使惩罚你们村，才导致这么多人死亡。”

村长颤抖着点了点头，害怕地问：“那我们将他献祭，山神爷是不是就会息怒了？”

“那是自然。”道士一甩拂尘，拿起铃铛左右摇晃着，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口中一喷白酒，那火焰燃烧得更为厉害。

道士装模作样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说：“时辰已到。”

下一刻，从火光中忽然映出一张十分可怕的面孔，那张脸干瘪地贴在脸上，眼角耸拉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大喇喇地从火光里走了出来。

道士尖叫一声，顿时丢了手中的铃铛，二话不说，第一个跑在最前头，随后反应过来的村长村民紧随其后，一眨眼的功夫，居然跑了个干干净净。

蔺如露出一个无辜的神情，当然在外人看来也是面无表情的，他走到惊慌地被逼出泪水的茱萸面前蹲了下来，一本正经地看了很久。

茱萸被丢在地上，仰头望着蔺如，满眼都是恳求。

蔺如看了一会热忽然伸出手摸上茱萸的脸颊，顺着一路摸上茱萸的眼眶，在他那双眼睛周围来回逡巡着不停地抚摸。

那双手十分冰冷，像是浸泡在河水中的卵石，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茱萸害怕地闭上了眼，却被蔺如拿手指撑开了，蔺如严肃地喝道：“不许闭眼！”

茱萸认命地睁开眼，眼泪流了出来。

蔺如喃喃道：“你这双眼睛……”

茱萸仿佛已经能听到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将视线错开，假装自己听不见。

“真漂亮。”

蔺如不舍地来回抚摸，一脸天真地问道：“像是他给我看的月光。”

“呜呜？”

“也不像。”蔺如自言自语了片刻，随后把手收了回来，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茱萸：“唔——”

蔺如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将茱萸抱起，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茱萸忙把口中塞着的破布拿了出来，瞪着一双眼睛看向蔺如，犹犹豫豫地哑声问道：“你刚才……说我眼睛漂亮？”

“嗯。”蔺如的手又摸上了茱萸的双眼，像是在把握美玉一样，“很漂亮。”

“你不害怕我吗？他们都说我是灾星。”

“怕？”蔺如懵懂地问道，“什么是怕？”

茱萸：“……”

茱萸看着蔺如的身体，他的身体稍微有些扭曲，且十分干瘦，脸颊凹陷进去，皮肤也泛着异样的黄，他犹豫了下，问道：“你不是人类？”

“嗯。”蔺如毫不在意地回应，“我是僵尸。”

茱萸：“……”

茱萸缩了缩身子，生怕蔺如伤害他，可蔺如却比村子里的那些人温柔多了，这双手虽然没有温度，却温柔得很，小心翼翼生怕伤害了他。

茱萸忽然笑了，说：“你别一直摸我的眼睛了。”

蔺如：“？”

茱萸抱着双腿坐在蔺如身边，问道：“我叫茱萸，你呢？”

“我？我……我没有名字，主人叫我阿二。”

“你没有名字啊？”茱萸可怜地看着蔺如，说，“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名字有什么用处？”

“有了名字就有了归属呀。”茱萸拿拳头垫着下巴，说道，“我前些天看了个话本，里面有位大将军特别威风，叫蔺如，你就叫蔺如吧？”

“蔺如？”

“对。”茱萸回忆着话本上的字，拿树枝在地上描画着，“蔺……如……是这么写的。”

“蔺如。”蔺如重复着念了一遍。

茱萸笑着点头，说：“嗯！蔺如！”

“阿二。”一个高大的身影覆盖了下来，蔺如回过头一看，面无表情地打了招呼：“阿大。”

“你在这里做什么？”关信冷冷地看着蔺如跟茱萸。

“玩。”

茱萸被他的眼神瞪视的有些害怕，缩在了蔺如身后。

“玩？”关信皱了皱眉头，问道，“这个人类是谁？”

“不知道。”蔺如摇了摇头，坦白地说，“刚才这里有火，我过来看看，那些人就都跑了，就剩下他一个。”蔺如忽然扭着茱萸的头，让茱萸直视关信，“你看，他眼里，有好看的光。”

茱萸抖着声音问：“你也是僵尸吗？”

“是。”关信说，“既然知道，你快走。”

茱萸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村子里的人都不要我，他们说我是丧门星，要我滚的远远的，还要把我当做祭品祭给山神。”

这段话太过熟悉，关信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他眼神变得空濛了一会儿，却听蔺如说：“阿大，我们能把他带走吗？你说过，我可以自由地拥有好看的光。”

“他是人类。”关宗重复地说了一遍。

“我知道。”蔺如肯定地说，“他还给我起了名字，阿大，你有名字吗？我叫蔺如，我有名字。”

“我……”关信想了想，似乎自己也有一个名字，他好像听人叫过他的名字，但是却又听不真切。

茱萸赶紧说：“我可以给你起个名字。”

关信摇了摇头，“不必了。”

茱萸偷偷地对蔺如吐了吐舌头。

关信思忖了一会儿，点头应允了：“那好吧，树林里不安全，我们先带着他，等他有了定居的地方他就要离开。”

蔺如有些不舍，他依然摩挲着茱萸好看的眼睛，没有给关信回应。

两个僵尸带着茱萸跋山涉水，走过了很多地方，茱萸变得活泼了很多，只是那双眼睛常常给他带来灾难，很多人都认为他那双眼睛是不详，要他滚得远远的，村子里不欢迎他，城里依然不欢迎他。

可蔺如却十分喜欢茱萸的双眼，把他赞美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光，茱萸觉着，有蔺如喜欢他，其他人什么看法都不重要。

哪怕他知道，对于不死的僵尸来说，人类的生命实在是太过短暂了。

最后，他们在一个小城镇里定居，关信的灵智大开，甚至比茱萸都懂得人世间的规律，而蔺如也学到了一手本领，他可以将自己画的很好看，不再是以前那样皮包骨头，脸色蜡黄，精心修饰过后的皮囊好看得像是画里的天仙美人。

他们开始忙碌于自己的事业，在茱萸所不清楚的领域。

可他不介意，他只要能继续跟蔺如生活在一起就好了，每天看到蔺如，不管是以前那个丑陋的蔺如，还是如今俊美的蔺如。

“你们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啊？”茱萸饭还没做好，就听见开门的声音，他随口问候了一句，却没得到回应。

茱萸走出厨房一看，从屋子外面闯来了几个人，那些人手里头拿着棍棒与绳子虎视眈眈地看着茱萸。

这一幕太过熟悉，茱萸想起了曾经要将他绑起来祭祀给山神的村民。

他下意识地丢了锅铲，关了房门，往屋外跑去。

“追！”冷厉的命令下达之后，几个人纷纷冲进屋内，将躲闪不及的茱萸抓了起来，捆得严严实实，根本就逃脱不了。

茱萸被他们带到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周围有磨刀的声音霍霍响起。

茱萸颤抖着打量着周围，在心里一直默念着蔺如的名字，希望蔺如能够来救他。

可他不知道，屋子周围都贴了道符，他的心声根本就传递不到蔺如那里。

“知道吗？”房门忽然打开，突如其来的光让茱萸获得了短暂的希望，可见到来人之后，茱萸面如死灰。

道士冷着脸看向茱萸，邪笑道：“当年的仇，今日得报，也不算晚矣。”

这人正是当初要将他祭祀给山神的老道。

在蔺如捡到他之后，跟关信一起去村子里，揭穿了老道的阴谋，老道无地自容，在一众村民的唾骂声中灰溜溜地离去。

随老道进来的还有一个盲眼男子，他身着富贵，一脸渴求地问道：“大师，我的双眼真的能够恢复光明吗？”

“可以的。”老道明确地回复道，“只不过，在给你吃下他双眼之前，我须得净化他污浊的灵魂才行，这个人，生前所犯罪恶太多，生来克死父母，又在村中克死左右邻居，出生不洁，与僵尸勾结为伍，害己害人！应尝魂飞魄散之苦！”

“不是的……”茱萸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那请大师快快动手吧！”

刀光在眼前闪烁着，蔺如闭了闭眼，眼里流出一行清泪。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熟悉的京剧腔调在脑内响起，午睡的蔺如忽然睁开了眼睛，身上一沉，茱萸带笑的面容出现在眼前，蔺如拉过茱萸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双手顺着衣服下摆摸了进去。

茱萸被他挠得痒痒，笑道：“你做什么噩梦了？刚才脸色都白了。”

“没。”蔺如还是那么惜字如金，哪怕如今茱萸的魂魄都已经被他集齐灌入了陶偶体内，蔺如吻了吻茱萸。

茱萸笑着接受了蔺如的吻，蔺如却没有进行下来，伸手抚摸上茱萸的双眼。

蔺如痴痴地看着那双眼睛，哑着嗓子说：“好看的光。”

茱萸抱住蔺如的脖子，压在他身上，凑在蔺如耳边，小声说：“思之如狂。”

蔺如心里一动，忽然想起来，这是千年后，他们再见面的时候，他对茱萸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