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奇兵破宜阳 千夫长崭露头角
启耕大典一过,秦武王嬴荡下令:“攻克宜阳,打通三川,五月进军洛阳!”
丞相兼领上将军甘茂精神大振,决意以赫赫武功在秦国站稳脚跟。他本是楚国下蔡的一个布衣之士,当年被频繁出入楚国的张仪说动入秦,又经樗里疾直接引荐给秦惠王,做了执掌机密的王室长史。这长史虽然兼领宫廷禁军,毕竟是文职大臣,在战国刀兵之世尚不是一等一的重臣,也不是名士谋求的功业目标,甘茂自然不甘久居在如此职位上。也是机遇际会,秦惠王恰恰在晚年得了怪诞的疯癔症,太子嬴荡又恰恰需要一个老师,张仪、樗里疾与司马错三位大才权臣,恰恰又忙得无法承担这个需要时间的职责。于是,秦惠王临机决断,教甘茂给太子做了没有太子傅爵位的临时老师。恰恰这个太子嗜兵好武,与兼通杂学喜好谈兵机敏快捷的甘茂分外投机。此时又恰逢秦惠王疯癔症经常发作,甘茂自然成了太子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及至秦惠王骤然崩去,张仪司马错先后去职离朝,甘茂骤然凸现出来,三个月间连升六级职位,做了丞相兼领上将军,权倾一身,炙手可热,在秦国历史上独一无二。
然则,甘茂很清楚,在极为看重军功的秦国,不管你是何等高位重臣,没有赫赫战功,便没有深植朝野的根基,也没有真实爵位,对于外来名士,便不能算在秦国站稳了脚跟。赫赫大功如商鞅者,若没有一战收复千里河西的最后大手笔,在秦国也不会形成举国世族连同秦惠王一起也无法撼动的根基,生前如圣,死后如神,使秦国朝野永远在商鞅法统的轨迹上行进。在名义权力上,甘茂虽然已经可与商鞅比肩,但在实际根基上却是霄壤之别。且不说秦国民众大多不知甘茂为何许人也,便是在朝在国,他这低爵丞相也远不能如张仪那般挥洒权力,他这低爵上将军也远不能如司马错那般独领三军而举国倾心。有个总是嘿嘿嘿的右丞相樗里疾矗在那里,甘茂的丞相权力就只能是个领衔架子。有个醉心兵事的新秦王,甘茂的上将军权力也只有大打折扣,实际上也就是个处置军务城防粮草辎重的国尉而已。说是国尉,也只是对上将军权力而言,而不是自己能真正地行使国尉权力。国尉府的那些大小司马及其管辖的府库要塞将领,个个都是浴血杀出来的高爵悍将,人人都有一身疤痕晶亮的红伤,都有赫赫军功爵位,都能历数秦国名将的用兵战例,你没有大才奇功,休想教他们如臂使指般服从,事事都会碰到无数磕绊……所有这一切,甘茂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打几场大胜仗,他在秦国必是长久的尴尬。
三月中旬春暖花开,甘茂统领十万大军直逼宜阳。
可就在大军开出函谷关的那天晚上,前军主将白山带着一干将领来到中军大帐,竟劝甘茂停止发兵宜阳。甘茂没有发作,只是黑着脸冷笑道:“白山,你身为大将,不知王命不可违么?”白山不卑不亢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日宜阳已经有备,我军纵然浴血攻下,究竟所得何益?望上将军陈明君上,莫使秦国锐士血流无谓。”甘茂压着怒火正色道:“白山,秦王对本上将军说过一句话:兵车通三川,秦军入周室,死无恨矣!下宜阳、通三川、入周室,此乃秦王雄图大略也,你等敢以些许伤亡计较?”
帐中一时肃然无声,一个年轻将军从后排走出拱手道:“上将军此言差矣。兵者,国之大事也。何能以秦王率性一言,而决大军所向?”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终于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末将千夫长白起。有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这个白起平静冷峻,全然不像一个小小的千夫长。
“白起?”甘茂心中一动。目下秦军中谁不知晓这个白起大名?秦王嬴荡在白起卒伍中做过力士卒,对白起赞叹得无以复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军之中身为最高统帅,如何能教一个千夫长如此侃侃论兵?厉声呵斥:“一个千夫长也妄言军国大计,成何体统?!”
白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似乎从来不会笑,正色庄重道:“白起以为:商君变法以来,我秦国兵锋所向无敌,皆因上下同心。将士尽抒己见,庙堂方能算无遗策。今张仪丞相离朝,六国正欲恢复合纵。我大军轻率东出,必催六国合纵死灰复燃。宜阳之外,已有魏楚赵兵马十万之众,若久攻不下,大军陷入泥沼,楚国再从背后复仇,秦国岂非险境?望上将军三思上达,慎之慎之。”
甘茂一时无言以对。从内心深处说,他承认这个白起确实有见识,然大军已经发动,若不战而回,非但军功无望,还得落个轻率失策的口实,身为丞相上将军颜面何存?略一思忖,甘茂沉声道:“列位将军:此战乃新王立威之战,意在震慑六国!诸将见仁见智,战后尽可上书秦王。然目下断无改弦更张之可能。唯有打好这一仗,使六国知难而退,秦王或可重定方略。否则,只有自乱阵脚。白山将军以为如何?”
白山是前军大将,秦军的绝对主力,来者又大都是他的部将,白起还是他的族侄,甘茂自然首先盯住他说话。也是白山沉稳持重,在军中极是顾全大局,甘茂也想教他体察自己的一番苦心,否则这仗是没法打的。白山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看了白起一眼,大手一挥:“走!回帐准备,好好打仗。牛曳马不曳,军法从事!”众将锵然一拱:“遵命!”一齐出帐去了。白山向甘茂一拱手道:“上将军,末将告退。”也径自走了。
甘茂虽然松了一口气,心中却老大不快。这十万旌旗究竟谁说了算?一个前军主将,竟然比他甘茂更有威慑力,哪个上将军受得如此窝火?可甘茂没有办法,秦王要立威,自己要军功,这仗肯定要打。可这些老军头个个都在商鞅、车英、司马错、樗里疾主军的时期磨炼出一副谋略头脑,连是否师出有名他们都要想,如何能教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只管打仗了事?甘茂之所以不敢大动肝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心病:他虽然喜好谈兵,但毕竟没有真正打过大仗,领兵十万攻城略地更是头一遭。打仗还得靠这些战将猛士,此时他若拿出镇秦剑行使军法,无异于引火烧身,甘茂岂能掂量不出此中轻重?虽说是自己忍下了,但看白山脸一沉将领们便慨然领命,甘茂还真有些不是滋味了。
次日黎明,甘茂升帐发令:大军压向宜阳,午后立即发动猛烈攻杀。
十多年前,宜阳本来已经被秦军占领。但在秦国大破合纵联军后,张仪为了彻底拆散合纵,又将宜阳归还韩国,与韩国缔结了歇兵盟约。但韩国从此大为警觉,对宜阳铁山重兵防守,驻守了五万新军。如果仅仅是这五万韩国新军,也不在秦军话下。可秦惠王一死,张仪司马错同时离秦,紧盯秦国的山东六国情势骤然大变:魏赵楚三国立即呼吁恢复合纵联军,抗击秦国东出。韩国呼应最力,率先出兵五万。齐国虽想置身事外,但也不想开罪山东战国,只出了八千铁骑。唯有燕国内事吃紧,破例没有出兵。在甘茂大军集结东出的同时,山东五国也同时向韩国边境集结了十万大军,连同驻守宜阳的五万韩军,十五万大军决意大战秦军。
联军主将是魏国老将晋鄙,宜阳守将是韩国上将军韩朋。这两人都是第一次合纵联军的参战大将,对秦军战力与神出鬼没的打法依然余悸在心,这次分外谨慎。两人反复计议,没有像第一次合纵那样摆开正面决战的架势,而是以“固守宜阳,耗秦锐气”为宗旨,扎成了遥相呼应的三角阵势:韩朋的五万韩军分为里外两大营驻扎,宜阳城堡内两万精锐步军全力固守,三万精骑驻扎城外铁山西麓,深沟高垒,在外围阻击秦军;晋鄙的十万大军则驻扎在宜阳东北位置的洛水北岸,背靠熊耳山,前临洛水河谷,可从侧后随时向西向南驰奔救援;三方相互距离不过十里,大军瞬息即至,策应极是快捷。
对于这种大势变化,秦武王知道,甘茂也知道。但君臣二人却丝毫没有在意,一拍即合,义无反顾地挥师东出了。在秦武王而言,自从以卒伍之身征战巴蜀两年,对秦军锐士的战力自信已极,根本没有将六国联军放在眼里,反而认为这恰恰是彻底摧毁六国战力的绝好时机。在甘茂而言,除了强烈的功名之心,也与秦武王完全一样,对秦军战力充满自信,对合纵联军视若无物。辞行之时,甘茂对秦武王慨然道:“秦国根基已固,东出函谷摧毁六国,此其时也!臣先行一步,三日攻下宜阳,恭迎我王驾临周室。”秦武王声震屋宇地哈哈大笑道:“好!本王处置好镇国事宜,与上将军会师孟津。”
大军兵临洛水,前军却停止了推进。自领五万中军的甘茂正在疑惑,前军斥候飞马来报:“宜阳阵势异常,前军不能攻城,前将军请令缓攻!”甘茂顿时愣怔,催马来到前军白山大旗下,却见大军在山下已经展开阵形,白山却带着十几员大将在山头瞭望。
甘茂飞马上山,身形与声音一齐落下:“白山将军,有何异常?”
“上将军请看。”前军主将白山一拱手,将甘茂请到最突出的山岩上。
甘茂遥遥望去,但见宜阳城头旗甲鲜明,城北铁山的西麓大营也是旌旗猎猎战马嘶鸣,东北河谷地带更是大营连绵不断。甘茂虽然没打过大仗,却也算得通晓兵家,心思敏捷,自然看出了其中奥妙,不禁皱眉道:“莫非我攻任何一处,必遭两面夹击?”
白山答道:“正是。我若攻城,山麓韩军必来袭击侧翼背后;我若先取山麓,必遭城内与河谷大军夹击;我若直取河谷,则两支韩军必然同时从背后掩杀。目下不能贸然攻城,需得一个万全打法。”这位在战场上威猛绝伦的前军大将,打仗从来不鲁莽从事,这也是张仪喜欢带他领军出使震慑六国的因由。
“议出战法了?”甘茂显然有些着急。
“正在查勘,尚未计议,敢请上将军示下。”
白山本是一句职责所在的请示,可甘茂却骤然满脸通红。身为上将军,战法谋略本应在出兵时已了然于胸并备细交代给领军大将。司马错是此等做法的极致,跟着他打仗,所有的将领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时间一长,将领们对司马错的军令几乎是不问所以便立即实施。在秦军而言,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兵临城下尚无对策的尴尬局面,白山淡淡一问,事情便变得分外敏感,十几员大将的目光齐刷刷聚到甘茂脸上,甘茂如何不感到难堪?虽然如此,甘茂毕竟聪颖练达,勉力一笑道:“接掌三军,甘茂实是勉为其难,若一令出错而致败,甘茂领罪事小,大秦颜面何存?我等都是为国效命,打仗还得诸位将军切实谋划才是。”一席话倒是妥帖坦诚,将领们的目光也顿时温和了许多。
白山爽朗一笑,大手一挥:“也就三坨十五万,硬咥也行。都说话,如何打?”
一群大将都皱着眉头相互观望,一时没人开口。猛然,前军副将蒙骜伸手一指山岩边:“白起,你憋着看个甚?来说说看。”
甘茂蓦然回首,才看见山岩边伫立着那个敦实厚重的年轻千夫长,一尊石雕般独自凝目遥望,对身后的纷纭之声置若罔闻。听见蒙骜声音,他才转身大步走了过来向甘茂与白山拱手一礼道:“白起以为:三营虽成虎势,但可一鼓下之。”
甘茂眼睛一亮:“噢?快说。”
蒙骜一拍掌:“看,我就知道白起有主意。”
白山淡淡一笑:“你小子胆大,我听听。”
“诸位请看,”白起指着遥遥可见的茫茫军营与城堡,“敌军三营虽互成照应之势,然却有两道缝隙:宜阳城与铁山军营之间有一道流入洛水的小河,叫西渡水,河谷狭窄险峻;洛水东北的熊耳山双峦竞举,晋鄙大军救援宜阳的最近通道,便是这双峦峡谷。末将斗胆直陈:兵分五路,三面开打,一举攻下宜阳。”
一个千夫长能对地形如此熟悉,本来已经令人咋舌了,待“兵分五路,三面开打”一出,众将更是一阵愕然沉默。一城两营加两道峡谷,正是五处。秦军十万人马分做五路作战,显然是一场头绪繁多的高难大战。但凡将领,打仗最喜欢军令简单明确头绪少,若遇谋略之战,则必须有高明的统帅全盘调度,领军大将也需要用心掌控,否则很容易变成一场自相掣肘的混战。而今统帅,却是军前赖众谋的甘茂,谁敢指望他能统一掌控战局?前军主将白山,也历来是领军力战的勇猛大将,从来没有运筹过全局大战。而一个千夫长,更是不可能调度全军。纵然五路筹划可行,居中调度不力也是枉然。将领们心念电闪,谁也不敢可否了。
白山目光一闪:“上将军,我看还是另谋战法。”
“且慢!”甘茂大步跨前,逼到白起身前,“白起,你且说完。”
白起没有丝毫慌张,一拱手道:“第一路:三万铁甲步军开出双峦峡谷,列阵阻截晋鄙联军;第二路:步兵一万,夜晚从洛水上溯,潜入西渡水河谷,切断宜阳内外两营;第三路:五千精兵从双峦峡谷绕道铁山之后,夜袭铁山韩军;第四路:三万精锐铁骑在铁山前原野上严阵以待,当韩军混乱拥出大营,便在旷野展开截杀;第五路:两万重甲步兵全力攻城。此战并无繁复关节,要害在同时发起,攻杀猛烈,不给敌手喘息之机。”
“你是说,只要我军准时到位,同时发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杀?”甘茂目光炯炯。
“上将军所言极是,除此无他。”白起脆捷利落。
甘茂转过身来道:“白山将军以为如何?”
白山沉吟一阵,扫了将领们一眼,慨然拱手道:“以我军战力,只要居中调度不出差错,此法可行!”一句话意味深长。
甘茂毕竟也算通得兵家,有大将们认可的战力,自知其余关键在中军统帅,一时雄心陡长,慷慨高声道:“甘茂身为上将军,若在谋略议定之后尚不能调度全军,当真尸位素餐也!为使诸位将军放胆赴战,本上将军特简:千夫长白起晋升中军司马,訾议中军号令。”
一言落点,众将齐向甘茂投来敬佩的目光,异口同声一嗓子:“上将军明断!”
这就是军中将士:只要你实打实说话,不泛酸,有公心,便认你是个人物。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甘茂晋升了白起,将领们觉得高兴。若是凭斩首军功,白起早该做将军了,就是做前军大将,也是无人不服。曾在他卒伍下的大力士孟贲、乌获都做了秦王的殿前将军,爵位比白起高了六级;与白起同时做卒长的蒙骜,也已经是前军副将了。白起却是屡辞超拔擢升,硬是要一战一级地做,年轻的将军们便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总盼白起早日做将军,他们才心安理得地做将军。今日甘茂将白起擢升为中军司马,这可是职同各军主将而又比主将更为要害的职位,白起当之无愧。
谁知白起却向甘茂深深一躬,慨然挺胸道:“白起请命上将军:自率本部千人,夜袭铁山韩军。”
“白起,你不做中军司马?”甘茂大为惊讶。
“回上将军:中军司马王龁才堪胜任,不须增添白起。”
“奇袭既要五千人马,何以自请一千?”
“回上将军:白起熟悉地形,部属有八百铁鹰锐士,骑步皆精。”
甘茂对秦军状况虽不是了如指掌,可也知道铁鹰锐士的威名,听说白起一个千人队中竟有八百名铁鹰锐士,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天意也!”转身对中军司马王龁一挥手,“传令三军扎营造饭,开掘壕沟设置鹿砦,聚将幕府大帐!”连珠发令,显然是成竹在胸了。
一阵悠扬的牛角号声,秦军在宜阳以西十里之外扎下了连绵大营,一片紧张忙碌中炊烟袅袅升起,向宜阳三大营弥漫了过去。幕府大帐中,甘茂与二十多个将军秘密商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各种细节一一稳妥落实,暮色时分大军开始了隐秘的移动。
宜阳上将军韩朋终于松了一口气。
本来,三大营绷紧了心神,准备与秦军马到即战。这也是秦军历来战法:大军不显则已,显则立即接战,从不延误,几乎每次都是以雷霆万钧之力压倒对方。然则,这次却很奇怪,秦军推进到十里之遥停了下来,两三个时辰没有动静,扎营之后,又是一片忙乱地构筑壕沟鹿砦,紧接着又是炊烟四起,依旧没有攻城动静。韩朋在城头瞭望,不断接到斥候快报,对情势自然清楚,只是急切间弄不清其中奥妙,一时困惑莫名。看看秦军毫无攻城迹象,韩朋对宜阳守将叮嘱几句,飞马出城,从西渡水河谷的秘密小道来到晋鄙大营。
“老夫也一直在踏勘秦军动静。”
晋鄙虽然只有五十余岁,正在盛年,却总是自称老夫,厚重稳健中也不乏几分矜持。看韩朋情急模样,他捋着灰白的长须悠然笑道,“以老夫之见,秦军虽是虎狼,却是一时无处下口,要与我军对峙相持,找到破绽相机开战。上将军以为如何?”
“相持对峙?这在秦军可是闻所未闻。”韩朋突然有些兴奋,能与秦军相持,那在山东六国可是大大的风光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甘茂领军,一只老鼠率一群老虎,徒然鼠窜而已。”
“老将军是说,今日秦军已非昨日秦军?”
“正是。”
“我军当如何开战?”韩朋精神大振。
“开战倒是无须着急。”晋鄙是惯有的稳妥,“秦军远来,又急于求战,我等正当深沟高垒,待其疲惫松懈之时一鼓击之,方有胜算。”
“以老将军之见,秦军要久耗?”
“至少三日之内不会攻城。”
韩朋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与老将军夜谋一宿,议出一个决胜打法。”
晋鄙黝黑的脸膛罕见地笑了:“来人,上酒!”
明亮的军灯下,两人痛饮笑谈,胸中快意尚未化作谋略,已经到了中夜时分。突然,随着军营刁斗之声,阵阵喊杀声随风隐隐传来。晋鄙一怔,勃然变色,一摔酒爵,尚未起身,斥候踉跄进帐:“禀报上将军:秦军夜战,宜阳城外一片火光!”韩朋脸色顿时铁青,爬起来跌跌撞撞出帐,边走边喊道:“老将军,我得立即赶回宜阳。”
晋鄙脸红得已经看不出黑,咬牙切齿道:“好!老夫亲率大军夹击秦军!”
甘茂在幕府大帐调遣妥当后,暮霭沉沉时秦军开始秘密移动。五路大军中,白起一路最小,却最为关键——奇袭铁山韩军,既是发动宜阳夜战的实际号令,又是搅乱敌军全局的要害一击。夜袭成功,整个宜阳之战就成功了一半。甘茂心知要害所在,便将幕府大帐的具体调遣留给了中军司马王龁,自己飞马来到前军,要亲自看着白起一路隐秘出发。
白起这个千人队堪称三万前军的一把尖刀,实际上也是整个秦国新军的一把尖刀。其特异之处,是这一千人中有八百人是威震全军的铁鹰锐士。在老秦军时期,铁鹰剑士名闻天下,全军也只有堪堪百余人。司马错做上将军后,在保留铁鹰剑士简拔制的同时,创立了铁鹰锐士制。这铁鹰锐士不单剑术超凡,且马战步战一样精通,任何兵器到手都是一样娴熟。当世的步战士兵以魏国武卒最为精锐,天下呼之为“魏武卒”。骑战则以赵国的“胡刀骑士”与齐国的“技击骑士”并称精锐。秦国变法后的新军在收复河西的大战中横空出世,被天下惊呼为“锐士”。司马错便借这个名号创立了铁鹰锐士:下马步战以超越魏武卒为准,上马骑战以超越赵齐骑士与匈奴胡骑为准。铁鹰锐士的简拔方法极为苛刻:首先是体魄关。吴起当年训练魏武卒手执一支长矛,身背二十支长箭与一张铁胎硬弓,同时携带三天军食,总重约五十余斤,连续疾行一百里还能立即投入激战者,方可为武卒。司马错则在此之外又增添了全副甲胄、一口阔身短剑、一把精铁匕首与一面牛皮盾牌,总重在八十余斤。此关通过,方能进入各种校武。步战校武要在秦国新军的步军中名列一流,骑战校武要在秦军新军的骑兵中名列一流。单兵简拔过关后,还要过以各种阵式结阵而战的阵战关,过各种兵器的校武关。如此一一下来,凡能成为铁鹰锐士者,几乎个个都是无敌勇士。秦国新军二十万,铁鹰锐士却堪堪只有一千六百人,而其中一半都在白起千人队,岂非异数?当然,这也是司马错的刻意部署。在长达三年的长途奔袭巴蜀中,司马错发现了白起这个善于驾驭猛士的罕见兵头,便萌发了集铁鹰锐士于一旗为全军锻铸一把尖刀的想法。巴蜀班师归来,白起晋升千夫长,可惜司马错未来得及亲自实施,便离朝去国了。前军大将白山知道司马错的想法,便在这次东出之前,将前军全部八百名铁鹰锐士悉数集中到白起千人队,虽然未经一战,可谁也不怀疑这个千人队的威猛战力。
山风掠过,还带着早春的寒意。高高的军灯下,秦国大营一片漆黑。
白起的千人队正在一条山溪边整装。甘茂赶来的时候,白起正发出一声低沉的命令:“十人一伍,间隔百步,沿河疾行,蛙鸣联络,开!”话音落点,第一团黑影倏忽飘出,在浩浩春风中几乎没有声音。甘茂确实感到惊讶,他不能想象一个全副甲胄全副五件兵器的重装士兵,如何竟能做到开步无声行如疾风?但此刻他已经顾不上揣摩细究,匆匆来到白起身旁道:“白起,军食似可减下,少一些累赘。”
“回上将军,”白起低声道,“全套重装惯了,少一件反倒容易松垮响动。再者战场万变,不能少了军食。”
“去吧。我等你火号!”
“嗨!”白起一个挺胸拱手,转身疾步去了。甘茂清楚地看见,白起的身影眨眼间插进了连绵黑影的中段,当真是动若脱兔。
白起的一千勇士先沿着山溪流向隐蔽疾行,进入西渡水河道,再贴着河道两岸的山根向东北疾行十多里,便进入了宜阳城与铁山之间的小峡谷,再沿小峡谷东岸的山麓攀登而上,便到了铁山军营背后的北岭。宜阳城在洛水北岸,铁山却在宜阳城外东北角,晋鄙的十万大军更在铁山东南的双峦之后,三大营向西形成一个扇形,铁山正在居中位置。白起一千人悄无声息地登上铁山北岭,右手宜阳城、左手晋鄙大营、脚下韩国军营、正对面秦国军营的连绵军灯遥遥在望,战场大势一目了然。
按事先约定,白起所部提前进入北岭大约小半个时辰。白起下令立即检查兵器甲胄,各百夫长齐报无误。白起立即下了第二道命令:“半支细香,小打尖。”就是在半支细香的时间内迅速填补肚子以长劲力。一个多时辰的重装疾行,若能有时间咥下一块干饼夹一块酱牛肉,灌下半袋凉开水,对于这些食量惊人的猛士自然是最惬意的事。所谓小打尖,就是这种临敌接战前的些许垫补,正在饱与不饱之间,猛士们意犹未尽却又精神百倍。
刚刚打尖完毕收拾齐整,白起看见对面十多里之外的山头上两盏硕大的军灯一明一灭,反复三次。这是甘茂云车的信号:子时已到,开始攻杀。白起霍然起身,低声命令:“三路摸进,攻入营寨中央,各人立即举火。开!”两手一挥,左右两路散开队形向山下无声逼近。白起自领一个百人队,跟着从中间地带插下,瞄着山根闪亮的韩军大营扑去。
铁山军营驻扎着三万骑兵,领兵大将是韩国世族段氏将领段弗成。其所以将骑兵驻扎城外,一则为驰援快捷,二则骑兵适宜野战而不宜改为守城步兵。韩国富铁,兵器历来精良,当年申不害训练的新军虽在抗击魏国中大部牺牲,但六国合纵后补充训练的新军也算得中原精锐之一了。尤其是这支骑兵,被韩国朝野呼为“王师铁骑”,战力远胜韩国步兵。段弗成一心要在抗秦大战中建立军功振兴段氏家族,白日见秦军开来,立即做好了出战准备。谁知一个时辰后传来韩朋将令:“秦军畏我不敢出战,待我与晋鄙老将军会商之后再行定夺,不得妄动!”段弗成与部将们大大泄气,各自回营休整歇息等候韩朋将令。及至入夜,还不见韩朋将令,秦军又是毫无动静,铁山骑营大是松弛了。段弗成与前来请令的部将们索性饮了一通酒,骂骂咧咧地散去睡大觉了。
正在酣梦之中,段弗成突闻杀声震天,一个激灵从军榻上滚了下来,脚步踉跄地爬起来冲出大帐。只见大片火把从山顶压来在军营晃动,中军幕府外已经杀成了一片,四面山野一片战马嘶鸣,幕府的军吏、司马与卫士一个个不见了人影。段弗成一身冷汗,顿时惊醒,反身进帐摘下长剑冲了出去,却见幕府大纛旗下十多个军吏卫士被三个黑铁塔般的甲士逼得团团乱转。
段弗成大喝一声:“摆脱缠斗,上马列阵!”
一个司马一边踉跄闪避一边锐声急喊:“战马被秦军放火烧散了!”
一听战马被烧散,段弗成急怒攻心,狂奔上平日发令的土丘高台,抓起一对大槌猛擂战鼓。天下金鼓号令大同小异,“闻鼓而进,鸣金而退”更是相同的。此刻这鼓声,是韩军的聚将聚兵鼓,要将士闻鼓聚集成阵拼杀,也是段弗成此刻唯一的办法。鼓声大作之际,四面韩军一片呼啸,挣脱秦军缠斗向聚将鼓奔来。正在此时,一片火把如狂飙般从山腰卷来。火把下正是白起亲自率领的威风凛凛的百人锐士队。
白起情知一千人无论如何勇猛,也不能将三万韩军骑士尽数歼灭,只有尽可能地擒杀大将,尽可能烧散集中在马厩的战马而使大部韩军不能上马作战,尽可能地使韩军陷入全局性混乱。围绕这个目标,白起的军令简单明确:烧马、杀将、搅乱各寨。分兵攻杀也主次分明:一个百人队袭击马厩,一个百人队袭杀大将,其余八个百人队一律以“什”为单元,分做八十个小队同时袭击主要军帐。白起跟随司马错征战有年,对这位最擅长奔袭奇袭的上将军的破袭战法深谙其道,对部属卒伍规定的战法简单易行:偷袭岗哨,四面渗入军营,同时举火,突然发动猛袭。如此一来,韩军凡有将领的大帐与主要兵帐、马厩,几乎在同一时间起火受袭,相互不能为援,一时大为混乱。
白起亲率的百人队身负擒杀大将的重任,却没有一路寻觅酣杀。潜入铁山军营后,百人队主力一直隐蔽在幕府大帐后的嶙峋山石中,白起只派出了一个十人“什”对幕府大帐举火袭击,要诱出幕府所有将士,确认主将段弗成而一举击杀。白起打仗极是缜密,深恐主将不在幕府而轻易出击,军士最有威力的第一猛攻便做了空耗。及至段弗成奔上土台击鼓聚将,白起确认他便是主将,方才骤然举火全力杀出。此时恰逢四面乱军奔来,脚步隆隆势如潮水。白起大喝一声:“九什挡外,一什断后!”飞身直取高大鼓架下的段弗成。
段弗成也算得韩国一流武士,眼光四面一扫,见一排黑色重甲武士在前,十名铁塔又飞矗在了身后,一个黝黑的影子大鹰般凌空扑来。段弗成不及细思,双手鼓槌流星砸出,接着长剑在手迎面直刺。谁知对面黑鹰不闪不避,一对大鼓槌砸在铁甲之上直飞夜空。段弗成长剑堪堪伸直,便听一声金铁大响,长剑脱手飞出,迎面一道雪亮剑光闪电般“噗”地透胸而过。段弗成尚未喊出一声“好快”,已鲜血喷涌倒地身亡。
白起锵然落地,一剑割下段弗成头颅,大喝一声:“段弗成首级在此——”便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飞掷了出去,连环飞动只在瞬息之间。四面拥来的韩军尚未与将台前的铁鹰锐士交手,便见一颗人头凌空飞来,火把之下,段弗成的长须白面清晰可辨。有韩军将领一声嘶喊:“将军战死,杀出山前——”
韩军一片呼啸,又潮水般卷了回去,少部分拦住散马的上马带头,没有马匹的便跟在马后蜂拥而去。白起一声大喝:“收队,双峦峡谷——”千人队迅速回卷,从山后向阻截晋鄙大军的熊耳山双峦峰疾行而来。
天亮时分,铁山韩军三万骑兵全部被歼,宜阳城两万没有主将的守城步兵献城投降,韩国上将军韩朋在西渡水河谷被秦军生擒。晋鄙大军在双峦峡谷前遭遇秦军三万步兵的强硬抗击,丢下了两万多具尸体,不能越雷池半步。红日东出,看着遍野尸体,看着宜阳城头黑色的“秦”字大旗,晋鄙咬牙切齿地一劈令旗:“收兵!”
飞马赶来的甘茂容光焕发,却没有下令追击。各路兵马聚集到宜阳城下清点,只有六百余名秦军战死,千余人负伤,白起的千人队毫发无损。此等战果是甘茂难以想象的,接连命令清点三遍,方才真正地相信了。兴奋之余,甘茂一面在宜阳城外大宴三军将士,一面飞马上书咸阳,请秦武王驾临宜阳,东进周室。
战国军制:千人一战旗,千夫长立旗书姓,为最低层将旗。
战国时,宜阳城在洛水北岸,是故得名,见《水经注》。今宜阳城在洛水南岸,在古宜阳东南。
二 秦武王隐隐觉得不妙
攻克宜阳如此快捷便当,甘茂捷报离大军东出只有三日之隔,以致秦武王连咸阳的镇国事宜还没有安排妥当。
本来,秦惠王之后的秦国已经大为强盛,留守镇国只是国事不可或缺的名义罢了,很容易处置好。但在秦武王却是一个难题,全部原因,是他没有王子而只有几个嫡庶兄弟,以及年龄不相上下的叔叔。这些兄弟叔叔年龄悬殊,最小的庶弟嬴稷尚在少年,最大的族叔嬴壮已经是二十六岁了。嬴壮辈次虽是族叔,实则与秦武王嬴荡几若嫡出同胞,为秦惠王正妻惠文后所养,秉性也与秦武王十分相似。因了秦武王年近三十无子,兄弟之中生出了许多微妙处。秦武王的强壮勇猛天下皆知,二十多名妻妾嫔妃几乎人人疲惫不堪,偏偏却无一身孕。惠文后曾经到太庙祷告,请红衣大巫师钻龟占卜。那个一头霜雪的大巫师盯着散乱的龟纹看了半日,长吁一声道:“天意也,老臣也是难以窥其堂奥矣!”惠文后懵懂不知所以,又想不出办法,只好不断祷告,祈望上天早日赐给自己一个王孙,使那股悄悄蔓延在咸阳宫廷的躁动早日平息下来。秦武王秉性勇武粗犷,可也对这种微妙的气息有所觉察,这就是他在留守镇国上的思量之处。
反复思忖,秦武王邀“叔弟”嬴壮共同拜望了母后,当着惠文后的面,擢升嬴壮为左庶长,领咸阳城防镇国。惠文后看到两个儿子相互帮衬提携,大感欣慰,抹着眼泪笑道:“荡放心去吧,娘也为你监国,看着叔弟。”嬴荡一阵大笑,出了后宫立即召樗里疾密商。
当初,秦武王一心要挽留才具逼人的张仪,可有嬴华对他的疑虑,又担心张仪盯着父王死因做文章,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张仪走了。司马错却是他有意放走的,原因只有一个:秦国不缺将才,司马错资望太高,使自己在兵事上放不开手脚。这两人一走,国中老臣只留下樗里疾孤树参天了。偏是这个文武全才的三代老臣心志淡泊,称病不朝,大有就此撒手的模样。嬴荡在大事上毕竟明白,只要樗里疾在国,嬴荡绝不逼迫任事,只要这个老智囊应急便可,原本也不想教他参与日常国政。樗里疾功勋卓著,资望极高,更有寻常重臣不具备的根基:妻子是秦惠王堂妹雍城公主,有王族外戚的身份。国有变故,有如此才能如此权力如此根基的樗里疾自是要害人物了。秦武王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心血来潮,立即召来樗里疾。毕竟,国中是平静的,可他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竟对这位老臣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老臣知道。”樗里疾只有淡淡的一句话,昔日诙谐无影无踪。
秦武王还想说,终于甚也没说,对着樗里疾深深一躬,径自大步去了。
次日,秦武王率领全部大臣嫔妃,在六千王室禁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地东进了。三日之后抵达孟津渡口,甘茂已经率大军移师北上,驻扎南岸,亲率众将乘大舟横渡北岸迎来。浏览完甘茂递上的《军功册》,秦武王大是振作,站在轺车上宣布了三道王书:擢升白山为咸阳令,立即还都镇守咸阳城防;擢升白起为前军副将代行前军主将职权;其余有功将士尽皆按照《军功册》晋爵加职。王书一下,三军欢呼,人人振奋。当晚庆功大宴后,秦武王与甘茂计议斟酌,立派白山率领五万大军从函谷关返回秦国,将大军留驻蓝田大营,白山径回咸阳赴任;留下的五万大军,则由前军副将白起辅助上将军甘茂统辖节制,实则将具体号令权交给了白起。
清晨卯时,太阳刚刚爬上宜阳城头,秦武王君臣嫔妃及兵将万余人,乘坐百余条大船渡过孟津,在大河南岸会齐五万大军,列开大阵向洛阳浩浩压来。
颜率的王室仪仗到达孟津渡口的时候,秦国的五万铁骑甲士刚刚渡过大河。绿色的原野上漫卷着黑色的战旗,孟津渡口樯桅如林,黑帆蔽日。南岸原野上,秦军铁骑在交相呼应的牛角号声中列成了三个巨大的方阵。中央方阵前的一辆铁轮战车上,矗立着一面三丈六尺高的“秦”字大纛旗,掌旗者正是殿前铁塔猛士乌获。大纛旗下,秦武王乘一辆特制的大型青铜战车,一身青铜甲胄,外披黑色绣金斗篷,头戴长矛形王盔,手扶车前横栏而立,傲慢冷酷地凝视着洛阳方向,恍若一尊金装天神。王车右手是另一个大力士孟贲,徒步一柄青铜大斧,与车上秦武王几乎一般高,俨然一座黑色云车矗立。王车左手是淹没在迎风飞舞的旗林中的甘茂等大队朝臣与一大群嫔妃。王车之后紧跟着一个千骑小方阵,阵前一面战旗大书一个“白”字,旗下便是那个年轻的新任前军副将白起。
秦武王扬起黑色马鞭高声问:“上将军,距洛阳路程几多?”
甘茂在马上高声答道:“八十里,铁骑大军半日可到。”
秦武王扬鞭大笑:“旬日之间,通三川下周室,死无恨也!”
“王驾起行——”甘茂高声下令,秦武王的大型战车在左右两座铁塔猛士的护卫下辚辚隆隆地启动了。王车仪仗之后,白起令旗左右一摆:“方阵推进!起——”身后战车上的三十六面战鼓隆隆轰鸣,大河草滩上刀矛齐举,战马沓沓,大军的骑兵方阵跟在秦武王的车驾仪仗之后,万仞绝壁般齐刷刷压过刚刚泛绿的草地。
突然,一队红色车骑从官道上迎面开来,乐声号角声隐约可闻。
“上将军,这也算是天子王师?”秦武王惊讶地打量着。
“启禀我王:臣料来者乃天子犒赏使节。”甘茂早已看见。
“犒赏?哼!”秦武王一阵蔑视的冷笑,“本王倒要看看,一个末路天子还能摆出甚谱犒赏我这个诸侯?”手中马鞭一挥:“大军列阵!”
战鼓号角交错中,白起挥动令旗,五万清一色的骑兵大军在王车两侧展开,骑士们举矛立刀,整齐肃然得犹如训练有素的战阵仪仗。
红色车骑驶到距秦军大阵一箭之遥,缓缓驻了车马。与秦军黝黑闪亮的军阵相比,这支车骑显得寒酸极了,衣甲旗帜破旧黯淡,连青铜轺车前那面“周”字大旗的旗枪枪缨都残缺不全了,骑队士卒更是老少参差萎靡不振,与威猛强盛的秦军对阵,形成一种荒诞怪异的对比。秦武王大瞪着双眼一阵端详,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此刻,老颜率从一辆华贵陈旧的青铜轺车上被侍女扶下,步态艰难地走了过来,身后两名红衣侍女捧着大铜盘碎步紧随。终于,颜率走到了这辆比寻常战车高出许多的战车前,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王入天子王畿,本太师犒赏三军来迟,尚请见谅。”苍老的声音不无悲凉,却没有一丝惊慌。
“来者自来,何敢劳天子犒赏?”邦交辞令,秦武王说得冰冷生硬。
颜率毫无觉察一般再度拱手作礼道:“周王特派老臣乘王车、捧王酒犒赏大军。周秦一源,同出西土,理当迎秦王入洛阳王城一游。”
秦武王冷笑:“一游?本王若想灭周长住,又当如何?”
颜率不紧不慢道:“周室衰败,名存实亡,不堪任何大国一击,况乎秦国铁骑?然周室无财,无地,无大军,纵然灭之,非但不增国力,反徒招天下非议。谚云:灭周无功。诚所谓也。”
秦武王突然一阵大笑道:“老太师明智,本王也没想灭周,只想看看洛阳气象而已。”
颜率顿时宽慰:“秦王英明,敢请秦王下车,接受天子赐酒。”
突然,秦武王又是傲慢矜持地冷笑:“周王是王,本王也是王,何须下车?”
颜率面色涨红,据《礼》辩争道:“天子礼仪:战车之上,无得受酒。”
“为何不能?!”车侧孟贲一声大吼,惊得颜率一个踉跄几乎跌坐在地。此时孟贲大步跨到两名侍女身前,两只大手伸开,一手卡住一名侍女的细腰,两手一展,竟将两名侍女骤然举起。两名侍女脸色发青未及尖叫,便莫名其妙地飘上了大型战车,惶恐地拥在秦武王两侧。
孟贲大吼一声:“跪下!敬酒!”
“礼崩乐坏矣!”颜率痛苦地嘟哝一句,闭上了老眼,两行老泪骤然涌流面颊。
两名侍女吓得完全忘记了神圣的赐酒礼仪,不由自主地惊慌跪倒,双手捧起青铜大爵,却不想忘记了一手扶住托盘。铜托盘在大风中落下,“当”的一声碰到战车铜栏上,飞滚出战车,闪着古铜色的亮光滚到了颜率脚下。铜盘下的那方红绫被河风掀起,飘挂到那面黑色“秦”字大旗的旗枪尖上,猎猎飞舞不停。
两名侍女低头捧爵惶恐万状:“敬,请大王饮酒……”
秦武王哈哈大笑道:“天子敬酒,焉得不饮?快哉快哉!”一只大手将两只铜爵揽起,长鲸饮川般一气而下。两名侍女被这种闻所未闻的巨人气势吓得瑟瑟发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竟抱着秦武王两腿蜷缩成两团。秦武王大笑,一手抓住一个侍女:“天子侍女,胆小如鼠也!”两手一扬抛出,两名侍女又树叶般飘了起来。只听两声惊叫,两名侍女从空中飘然落地,一起跌在了颜率身上。
老颜率大窘,慌忙将两名侍女推倒在地,甩袖起身。
秦武王大笑着扬鞭一指道:“老太师,请与本王同车。”
颜率连忙摇手道:“多谢秦王,老夫不耐战车颠簸,自乘王车随后可也。”
秦武王顿时冷了脸:“战车?本王战车比你王车平稳百倍,老太师试试。”
颜率尚未说话,孟贲两手一卡颜率腰身,已将老人提到了大型战车中。颜率大皱眉头,但却只能强作笑容:“秦王请了。”秦武王没有理睬颜率,马鞭一劈下令:“兵发洛阳!”大型战车便辚辚隆隆地启动了。老颜率带来的天子仪仗与秦武王仪仗并行,猥琐得令颜率不忍卒睹。
大军推进两个时辰后,洛阳王城遥遥在望。秦武王极目看去,一座硕大的孤城矗立在春日夕阳之下。正当蓬勃的春耕时节,这里却是满目荒凉一片萧疏。田野里没有农夫,官道上没有车马,既没有他所想象的游人踏青春歌互答的王畿国风,更没有他所向往的商旅仕宦辐辏云集的繁华……在秦武王的三川之梦里,洛阳王室是天下文明的渊薮,是金碧辉煌光焰万丈的殿堂,纵然军力不济,财富风华仍当是天上仙境一般。如今看着王城破败若此,一片冰凉骤然渗透了身心。看着城外大亭下一片暗淡的红色人群,秦武王连询问的兴趣都没有了。
老颜率站了起来道:“秦王请看:周室群臣正在代天子郊迎。”
这也是代天子郊迎?两队老少“天兵”排在大石亭外,一直延续到城门,红衣红甲破旧不堪,刀矛锈蚀得一片斑驳,比犒赏仪仗还要寒酸;一群服饰陈旧的老少官员恭谨惶恐地排成了两列,一方巨大的旧红毡铺在亭外,红毡上是勉强还算齐全的王室乐队,乐师却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与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两列衣饰略为鲜亮的年轻侍女排于官员队列之后,大约是郊迎队列中唯一的亮色了。
亭外司礼大臣一声长宣:“郊迎秦王,天子颂乐——”
宏大的乐声响了起来,侍女们歌声悠扬:
西有王客 和铃央央
周秦同宗 龙旗阳阳
降福王室 休有烈光
功业宣武 西有秦王
秦武王瞄着一片破败的王室仪仗,听着这有气无力的颂歌,只觉一片茫然。甘茂没有听清歌词,高声问道:“是何颂辞?未尝闻也!”颜率对着秦武王一拱手道:“启禀秦王:这首《客颂》,乃天子特意为迎接秦王而作。”秦武王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与孟津渡口的张扬风发判若两人。
郊迎司礼大臣又是一声长宣:“秦王入城——”
秦武王恍然醒悟,略一思忖向甘茂下令:“大军驻扎城外,明日清晨入城。”
颜率愕然,转念间大感宽慰:“老夫即行入城,奏请天子犒赏三军。”
秦武王马鞭敲着战车,分明极为不耐:“甚个犒赏?不必聒噪,明日迎候便了。”老颜率更是轻松,深深一躬道:“老臣明日恭迎秦王。”退到了一边。甘茂对秦武王秉性知之甚深,转身对白起下令:“大军就地扎营。”白起早已将四周地形看得分明,令旗一摆:“四面扎营,拱卫王帐。”五万铁骑立即按照部伍沓沓分开扎营,将秦武王的行营大帐拱卫在中央地带。片刻之后炊烟四面升起,营地进入了秩序井然的夜营防守。
秦武王一夜都没有安宁,辗转反侧,总是抹不去一个突然浮现出来的念头——洛阳之行,得不偿失。仔细回味,在孟津渡口看见天子犒赏仪仗的刹那之间,这个念头便冒了出来,兵临洛阳城下,这个念头已不可遏制地凸显清晰了。三川这般索然无味,自己却当做第一件大事来做,非但逼得六国恢复了合纵,而且落得个“同源相残,非王非礼”的恶名。更重要的是,秦国负此恶名却一无所得。秦武王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己的鲁莽,感到了父王与张仪的老辣——放着近在咫尺的洛阳王城就是不理,只是全力以赴地与中原战国斡旋。那时候,自己对父王与张仪的一力连横从内心是蔑视的,在他看来,有秦国熊罴锐士二十万,只要放开手脚从函谷关外排头杀去,三年内定然尽灭天下,何须来回扯锯?目下想来,似乎是哪里不妥了。不说别的,洛阳一班师,他便要面临与六国合纵开打的局面,而从宜阳之战的经过看,若非白起受司马错熏陶而提出的奇袭方略,战胜六国联军绝非易事。想着想着,秦武王有些埋怨甘茂了:一个丞相兼领上将军,如何不能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而只是顺着自己的心志?看来,必须在洛阳有所收获。然则,收获甚呢?洛阳有甚?
蒙蒙眬眬的,秦武王终究睡了过去。古老的黑鹰城堡在云彩间飘飘荡荡,他放开大步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突然,一只黑色的大鹰从湛蓝的天空凌空扑来,他怒吼一声,抓住黑鹰翅膀便飞了起来。大黑鹰长唳一声直坠而下,眼前万丈深渊,一面绝壁张开獠牙向他扑来……
“啊——”秦武王长啸一声翻身坐起,发力之下,那张军榻顿时破裂成了碎片,他的双手犹自紧紧抓着榻边横栏。
孟贲乌获两座铁塔已经冲了进来:“刺客何在?!”两声吼叫,声若雷鸣。
秦武王醒了过来,呵呵笑道:“做梦打仗。没事,去。”两人一走,秦武王起身出帐,看着满天星斗,浑不知身在何处。双手捂住脸冷静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一直站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色,方才回到大帐。
红日初升,颜率率领着周室的老少群臣出城迎接了。甘茂赶来请令如何进城。秦武王第一次发问:“丞相以为如何进城?”甘茂拱手答道:“扬我军威,大军开进!”秦武王却淡然下令:“大军驻扎城外,大臣嫔妃将领并一千铁骑入城。”甘茂略一愣怔,大步去了。片刻之后,白起亲率本部千人队护卫着秦武王车驾,辚辚隆隆地开进了洛阳。
三 九鼎梦魇 幽幽血光
洛阳王城的宫殿群在春日的阳光下金碧辉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铜战车隆隆碾过长街,零落匆忙的国人连忙哗然闪开,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秦武王轻蔑地冷笑着,脚下一跺,大型战车抛下颜率一行,径自隆隆冲进了王城幽深的门洞。
王城内荒凉破败一如往昔,高高的宫墙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如高山峡谷,使方方庭院都笼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抬头望去,只有头顶的一方蓝天白云悬在宫殿峡谷之上。眼前正殿广场的大青砖缝隙里荒草摇曳,雄伟的九鼎默然矗立,时有鸦雀从大鼎耳的巢中飞出,盘旋飞舞啁啾欢叫,使这沉寂的宫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从东边偏殿缓缓拥出。后边匆匆赶来的老太师颜率一声高诵:“天子驾临——秦王觐见——”随着颜率苍老的声音,一个身披大红金丝斗篷、头戴高高红玉冠的少年从仪仗中央甬道走了出来。
秦武王心知这是新近即位的周王,在战车上一拱手道:“秦王嬴荡,拜会周王。”这一完全没有觐见色彩的做法,在《周礼》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颜率一时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颜面。
少年周王浑然无觉,照样一拱手道:“秦王远方贵客,光临洛阳,不胜荣幸。”
秦武王见这位少年天子还算知趣,不再做大,飞身跳下战车深深一躬道:“嬴荡叨扰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道:“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远来,王室自当设宴洗尘,请入大殿。”
颜率为免难堪,抢先一步高声道:“老夫为秦王导引,请——”领着秦武王向东偏殿而来。殿中酒宴原已备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径自大步向并列的主案走去。身后的少年周王一脸苦涩笑容,平静地走到了另一张主案前:“秦王请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愿也,多谢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宾主之礼,原也应当,何须言谢?”
一时双方坐定,周王与秦武王同为面南主案,秦国丞相甘茂与周室太师颜率陪坐两侧,其余大臣依爵位高低分坐两侧。唯一的不同,是秦武王带来了十六名嫔妃,全是没有见识过洛阳王城的西部女子。她们五彩缤纷地在秦武王身后排开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案上粗简的酒菜,虽不能说唧唧喳喳,盈盈轻笑中却也充满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礼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来,成群嫔妃是根本不能在天子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说一片嬉笑了。然则时也势也,面对秦武王这等视礼仪为粪土的强悍君主,面对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只有无可奈何,只有尴尬地陪坐了。一时人人面红过耳,座中没有一丝迎宾喜气。
红衣司礼大臣一声高宣:“为秦王洗尘,奏乐——”
随着悠扬的大雅乐声,周室君臣的僵滞方才松泛了一些。少年周王举起了青铜大爵道:“诸位同干此爵,为秦王接风洗尘。”周室臣众按照礼制跟着一颂:“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谁想秦国大臣将军与嫔妃却是一声高呼:“秦王万岁!干!”王城中顿时一片轰鸣雀鸦惊飞。周室臣众面面相觑,举着大铜爵不知如何应对。
秦武王举着酒爵哈哈大笑道:“老秦人粗朴少文,来!干了便是。”也不向身边天子作礼谢恩,径自一饮而尽。秦国将领大臣与嫔妃又齐喊一声:“干!”一片汩汩声中人人空爵。周室臣众却看着少年天子慢慢饮尽,方才默默啜干,双方一时毫不搭调。
秦武王啧啧叹息着大是摇头道:“洛阳王室,天子之酒,怎的这般薄寡无味?这菜,两方冷猪肉,有甚咥头?洛阳天子,当真破败若此么?”
颜率忙拱手赔笑道:“秦王明鉴:周室素无土地民众之治权,百余年来,诸侯贡品日渐断绝,王室赋税连日常支用尚且难以维持也……”目光向衣衫破旧的大臣们一扫,众臣皆是面红耳赤。少年周王一声长叹,不由得泪水盈眶。
“啪”的一声,秦武王拍案高声道:“这天子有甚个当头!来人,搬出本王带来的大秦凤酒。再搬出行军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饮!”
话音落点,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间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搬来五十个黑色大坛,每个大坛上贴一方红布,一个大大的“凤”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捧进大盘酱色干肉,每案一盘,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风味,敢请天子品尝。”
少年周王浑身一颤道:“多谢秦王情意……”一言未了,泣不成声。西岐本是周人发祥之地,那凤鸣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远的祥瑞。当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将全部故土封给了秦人,自己东迁洛阳;本以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后物是人非,秦成强横大宾,周却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这位聪慧刚强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嘘?
秦武王一阵愣怔,显出罕见的宽和,拱手笑道:“嬴荡鲁莽,天子恕罪。”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请。”
秦武王大笑道:“天子不扫兴便好。来,开咥!”
大殿内外顿时热闹起来。秦国的大臣将领与嫔妃无一例外地撸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块咥肉,大爵饮酒,一片稀里呼噜狼吞虎咽,谁也不去计较吃相礼仪。原是秦军个个猛士,食量特大,犹以秦武王与孟贲乌获三人为最。秦武王每顿必得干肉六七斤、大面饼五六个、烈酒一两坛。只因昨夜卧榻不宁,秦武王早晨军食无心下咽,正要在王城大宴中补回来。在他想来,洛阳天子再穷酸,大肉美酒总是有的,总不至于连饭食也拿不上台面了。谁想周人历来简朴,与肉欲横流享受成习的殷商人恰是两端。周礼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中吃:案中两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炖羊骨,合起来也没有一斤肉,且因事先准备,端上案来已经是冷猪肉了。如何能教秦武王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军征战,饱食第一,亏甚也不能亏了将士肚腹。一国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对行军征战的军食绝不会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们拘谨一阵,终于开始了放任吃喝。毕竟,无论你是天子大臣,还是一介庶民,吃饱总是最要紧的。虽说周人简朴,可这天子大宴也确实是无物可上,府库短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在座君臣除了东周公与西周公说得上锦衣玉食之外,大约谁都不敢说自己能比秦军兵士吃得好。今日秦王虽然大违礼仪,但也是战国弱肉强食大势使然,只要不灭周室,便不能认真计较,不吃反而自讨无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来,王城大殿内外顿时成了饮宴场。殿外广场是一千骑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饮一碗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王城之庆贺。秦军将士们大是兴奋,以军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饱餐一顿,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毕竟,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于山乡,又长年驻扎军营驰驱战场,对洛阳王城这样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游走,最后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认为唯有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九鼎是咸阳所没有的,惊讶欣喜呼喝叫嚷毫不掩饰,王城一片喧闹之声。
大殿内也开始松弛热烈起来。秦武王一阵大咥痛饮,已经是脸红耳热,听见殿外军士品评九鼎的惊喜喧哗,对周王一拱手道:“敢问周王,这九鼎神器几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闪笑道:“问鼎中原者不知几多?只是谁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道:“是么?那便试试。走,出去看看。”一群嫔妃立即一片欢笑,簇拥着秦武王出了大殿。少年周王与颜率并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后边,来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两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王城虽然破败,这九鼎的气势却丝毫未减,纵是铜锈斑驳,反而在破败荒凉中显出一种亘古的峥嵘高贵与神秘。秦武王仔细打量,只见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兽底座上,巍巍然约有丈余之高,仰视而上,鼎中是苍黄泛绿的摇曳荒草,仿佛岁月的苍苍白发。秦武王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突然浮现:搬回九鼎,便是进军洛阳的最大战果!九鼎是天下王权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归,足可激励秦人震慑天下。
“敢问老太师,九鼎原本是周室之物么?”秦武王转过身来,一脸的嘲讽。
颜率一阵思忖,摇头解说道:“九鼎者,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贡金,各铸一鼎所成也。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势及田土贡赋数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龙形文字,是以称九龙神鼎。夏传商,商传周,虽是三代传承之镇国神器,也是天命攸归。”
孟贲打雷般插问:“大鼎究竟几多重?”
颜率皱起了两道白眉,勉力一笑道:“九鼎宏大,无可称量,史亦无载,谁也不知几多重。武王灭商,从朝歌运到镐京,平王东迁,又从镐京运到洛阳,因无大车可以载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运。国史记载:每鼎九万人牵挽,九鼎便需八十余万人之力。据老臣测算,一鼎大约近千钧之重,万余斤也。”
众人惊讶肃然,围在数步之外的兵士们也是一片惊叹。
秦武王不动声色道:“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颜率指点着:“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东方四鼎是徐、扬、青、兖四州;西方四鼎是幽、梁、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没有说话,大步走了过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兽底座上,鼎身铜锈斑斑,三只粗大的鼎足已经是厚厚一层绿锈了,鼎身一个巨大的上古“雍”字与山川线条中的大河东折形隐约可辨。秦武王专注地盯着那个“雍”字,伸手轻轻抚摸着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啊雍鼎,你在这里守了七八百年,该带着你回故土了,该做大秦之王权神器了。回到咸阳,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阵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着鼎身,“本王要将九鼎搬回咸阳!”
秦国将士群臣骤然高呼:“秦王万岁!”“九鼎归秦!”
周室群臣大是惊慌,一时无人敢说话。少年周王淡然笑道:“秦王想搬便搬了。周秦本为同宗,咸阳洛阳,原本一样。”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对周室君臣如何说法毫不在意,一挥手道:“孟贲乌获,五年前本王要与你俩较力,惜乎无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谁能举起,爵升护鼎君!”
此言一出,秦国大臣将领与一群嫔妃人人兴奋不已,有几个胡女嫔妃甚至尖声叫了起来。只有白起微微皱起了眉头,向孟贲乌获投去一个眼神:“不要!”孟贲、乌获却是但遇较力就兴奋得毛孔大张的猛士,如何还看得见白起眼神?闻声雷鸣齐应:“嗨!”
“谁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来。”乌获憨厚地应答一声,绕着雍州大鼎抓耳挠腮:“好大物事,该如何下手?”孟贲也兴奋不已地跟着转了两圈道:“乌获,鼎脚。我擂鼓助威。”乌获用手拍拍大鼎笑道:“嘿嘿,雍州老家鼎,给点脸面了。”
孟贲已经飞步走到九鼎广场西北角的王鼓楼上,大喊一声:“擂鼓举鼎——”双手大木槌雨点般猛击,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声在王城中骤然响起,回音相合,震耳欲聋。
乌获半蹲身体,双手抓牢两只鼎足,全身紧偎大鼎,大喝一声:“起——”大鼎却纹丝不动。乌获面色涨红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想提起鼎足,一发力却是两臂发抖大腿发抖面色骤然血红。突然一声闷哼,乌获滚下了石兽底座,一股鲜血箭一般从口中喷出,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乌获——”鼓声戛然而止,孟贲一声嘶吼哭喊,凌空飞下扑到了乌获身上。面色惨白的乌获向孟贲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没有说一句话,便瞪直了铜铃大的双眼。
人群一片慌乱,嫔妃们几乎是齐齐一声尖叫。
秦武王脸色铁青,大喝一声:“孟贲!害怕了?!”
孟贲从乌获身上跳起,雷鸣般大吼一声冲向大鼎,深邃的宫殿峡谷中发出滚滚轰雷般的共鸣。甘茂已经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军仪仗大鼓与牛角军号骤然响起,气势如战场冲锋厮杀一般。嫔妃们立即噤声,惴惴不安地瞪大了眼睛。秦国铁甲骑士们士气大振,高举刀矛齐声呐喊:“勇士孟贲!神力无边——”秦武王冷冷地凝视着大鼎,腮边肌肉一阵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祸是福,围绕少年周王与颜率挤成了一圈,连乐师与侍女也紧张得忘记了各自操持,木桩一般钉在了原地。
孟贲冲上了雍州鼎的石兽底座,将黑色绣金斗篷一把扒下扔掉,又三两下将精铁甲胄褪去,全身上下唯余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几乎与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气概引起秦兵一阵狂热欢呼。
秦武王捧起一坛凤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贲,扬我国威,更待何时!”
孟贲双手接过酒坛,眼含热泪道:“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将一坛凤酒掀起,如长鲸饮川般一气吞干,右手甩出,大酒坛“啪”地碎在了广场中央,大鼓与号角再次响起。孟贲跨开马步,两只粗长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牢牢抓定雍州鼎的两只鼎足。全场屏息中,只听一声大吼响彻王城,孟贲全身肌肉如巨大石块绷紧凸显,雄伟的雍州大鼎骤然被拔起于基座,升离地面数寸。眼见鼎身微微晃动,秦国甲士一片呐喊:“起——”秦武王脸上荡开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脸上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间,孟贲巨大的身躯拼命挺直,块垒重叠的大肌上汗水喷泉般涌出。全场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唯闻孟贲骨节发出“喀喀”的闷响。眼见孟贲双眼凸出,眼珠血红,全身黑毛笔直伸长,状如狰狞巨兽……就在这刹那之间,突然一声滚雷般惨嚎,孟贲两只大手从肘部“咔嚓”断裂,庞大的身躯飞到了空中,眼珠宛如两颗红色弹丸弹上天去,庞大的躯体弹开数丈,直飞王钟,击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大轰鸣……
再看雍州大鼎,两只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抠在鼎足,汩汩鲜血从断肘流向石座,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岿然矗立,几只乌鸦却从鼎耳巢中“呱——”地飞出,一片怪诞神秘立时在广场弥漫开来。全场惊骇愕然,周、秦两方的宫女嫔妃都不约而同地用大袖捂住了嘴巴,既不敢出声,更不敢呕吐。
“孟贲——”秦武王大叫一声,扑到了鲜血淋漓的尸体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贲,面色冷酷地缓缓走向雍州大鼎,将孟贲尸体平放到鼎前,愤然挺身道:“孟贲不要死。看本王为你报仇!为大秦举鼎扬威!”嘶声喊罢,解下绣金斗篷单手一甩,斗篷像展翼的黑色大鹰,竟平展展飞到“秦”字大旗的旗枪之上。
大臣将领嫔妃们猛然醒悟,顿时乱了阵脚。丞相甘茂大喊一声:“毋得造次。”扑上抱住秦武王双腿:“我王,不能冒此大险哪!”其余大臣嫔妃们一齐拥过来跪倒:“我王万乘之躯,不可涉险啊!”一直大皱眉头的白起奋力挤到大鼎前,锵然躬身道:“臣启我王:一国之威在举国合力,不在匹夫之勇。大王纵能举起九鼎,于国何益?敢请我王以国家为重,三思后行!”冷冰冰硬邦邦振聋发聩。
秦武王冷笑道:“白起,你敢教训本王?举鼎后再杀你不迟。来人!拖开丞相。”
两名甲士将甘茂架走,甘茂犹自回头哭喊:“我王,白起说得对……”
秦武王脸色骤然狞厉:“有挡我举鼎者,便是这般!”顺手抓起乌获尸体,向那口千年王钟掷去,“轰——”的一声长鸣,乌获尸体碎片飞裂,血肉四散溅开。全场秦人面色苍白,一片死寂。白起却大步出场,锵然拔出长剑举过头顶:“秦国壮士,为我王助威。”一千铁甲骑士“唰”地举起刀矛,铁青着脸一声怒吼:“秦王大力神!万岁——”
秦武王掀去软甲头盔,露出一身黑丝短衣与披散的金色长发,腰间扎一条六寸宽的大鞶牛皮带,两只赤膊尽皆金黄色长毛,身躯伟岸,俨然一头发怒的雄狮。甘茂踉跄冲进,双手举着一坛凤酒:“臣请我王饮酒壮威!”秦武王一手提起酒坛仰天大笑道:“大秦要平天下九州沧海,小小一鼎,何足道哉!”单手捧坛蛟龙吸水般一气饮干了一坛烈酒,扬手一甩,酒坛呼啸着飞向王钟,又是一声轰鸣,经久不散。
冷笑地看看春光下岿然矗立斑驳闪烁的雍州大鼎,秦武王正要伸手间,却闻空中一声尖厉的猛禽长鸣。一只黑色大鹰箭一般向大鼎俯冲而下,又骤然展翅升空。众人惊骇失色间,才发现大鹰叼着一条红色的大蛇飞向了高高的蓝天。
秦武王大是兴奋,向天上黑鹰遥遥一拱:“鹰神为我去妖,大秦不负鹰神!”
周室君臣都知道,上古老秦部族是以黑鹰为神灵的。当年,还是太子的周平王跋涉陇西寻求秦人援手时,老秦部族的山地城堡还都是苍鹰展翅之形。黑鹰是老秦人的战神,它比那美丽的凤凰更使秦人热血沸腾。这天外黑鹰恰恰在此时出现,而且叼走了一条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红色大蛇,在秦人看来自然是大大吉兆了。
随着秦武王的誓言,全场秦人一声呐喊:“鹰神在上!佑护我王——”
少年周王与周围大臣人人沮丧,面色难看极了。周人原本以龙为神物,周文王推演的《周易》八卦,多有以龙之变化预言人事变化的卦象。然则,自从有了凤鸣岐山的祥瑞,周人又以凤凰为神了。但是,凤神并未取代龙神,而只是并立为周人的佑护之神。更认真地说,在周人心目中,龙是威慑万物的战神,无论龙战于野,还是飞龙在天,那都是上天雷霆之威,非人力可及的。凤,则是柔和吉祥的孕育之神。两相比较,自然还是龙神第一。对龙的信奉,自然导致了周人对近似龙形的蛇的敬畏,甚至将龙蛇看做一体。对于出没在古老宫殿与府邸的各种蛇,周人都当做神明待之,祈祷佑护,根本不会去伤害。三百多年的洛阳王城,宫殿重叠如幽幽峡谷,大蛇出没便成为宫中常有的恐怖传闻。尤其是罕见的怪蛇出现,通常总是会引起诸多征兆猜测,甚至促使天子亲往太庙祷告祈卦。但最教周室君臣在意的,便是盘踞在雍州大鼎中的这条火红色大蛇。
周显王时的一个深夜,一个侍女从九鼎广场向昼夜乐舞的东偏殿送茶,脚步匆匆间,突然看见迎面黝黑的雍州大鼎上盘绕着一条红亮亮的锦带。侍女好奇走近,突闻咝咝喘息,一双碧绿的圆球正悠悠逼近,一股腥风迎面扑来。侍女尖叫一声顿时昏倒……及至周显王与乐师们闻声赶来,只见大青砖上一摊血迹,红色大蛇正盘在大鼎上昂头对着人群吐芯。周显王惊喜莫名,立即摆下牺牲焚香膜拜,红色大蛇才悠然地爬上了大鼎。王室太史令奉命占卜,卦象大吉,拆解卦象云:周为火德,尚红,源出雍州,今火龙盘踞雍州鼎,当主周室再度兴旺。一时之间,火龙护鼎成为洛阳王畿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周室君臣也将这条火龙特意供奉,视为神圣。
而今,火龙被黑鹰叼走,岂非大大凶兆?
秦武王不知这些故事,大笑着走上石兽底座道:“雍州大鼎,嬴荡来也!”回声在宫殿峡谷轰鸣间,秦武王马步半蹲,身形如渊渟岳峙威猛不可动摇,两只巨手伸开,铁钳一般钳紧了两只鼎足,眼见鼎身便是微微晃动。秦武王一声雷吼:“起——”鼎足骤然被拔起半尺有余,稳稳上升。正在此时,秦武王脚下的牛皮战靴“叭”地裂开。秦武王身躯却纹丝未动,鼎足继续上升。突然,秦武王腰间的牛皮鞶带又“叭”地断开弹飞到空中,充血的一双大脚从战靴上滑出,双腿骤然从鼎足下伸出。
间不容发,秦武王身躯滑倒之时,大鼎的一足恰恰切向他的大腿。一声沉闷的惨嚎,千钧鼎足轻轻切断了一条大腿,切口白亮,带着铜锈的斑驳与肉色。随着这一声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咔嚓”声,沉重的鼎足落地之音重重地猛砸到人们心上。
全场惊骇震慑!人们梦魇般费力地、轻轻地“呵——”了一声。瞬息之间,秦武王大腿鲜血喷发,一道血柱直冲鼎耳。雍州大鼎沾满的血,又汩汩回流到石座与秦武王的身上脸上。
“秦王——”甘茂与白起同时大喊一声,扑向了大鼎,将秦武王抬出鼎下。随行太医们提着医箱踉跄奔来,围成了一圈。大臣嫔妃们也清醒过来,顿足捶胸,哭成了一片。铁甲骑士们慌乱不知所措,纷纷围到圈外紧张询问。
秦武王醒了过来,惨然一笑道:“白起,你……对……”
白起含泪高声道:“秦国新军尚在,我王放心!”转身对着甘茂,“丞相,秦王交给你了。”说着霍然起身冲出人圈大喊一声,“大秦骑士,上马列阵!”一千铁甲骑士立即飞身上马,列成了一个整肃的方阵,刀矛齐举一片杀气。
白起高声下令:“我王重伤,大秦铁骑就是擎天大柱。王龁,带三百铁骑守住王城大门,任何人不许出入!”
“嗨!”年轻的中军司马战刀一举,带着一队铁骑冲向了王城大门。
“蒙骜,带两百铁骑看守周室君臣。我王离开之前,不许一人走脱!”
“嗨!”前军副将长剑一挥,两百骑士沓沓散开,立即包围了周室君臣。
“其余甲士,随我夹道护卫!”白起令旗连摆,剩余的五百铁甲骑士从大鼎到秦武王大型战车之间,立即列成了夹道护卫阵式。此时甘茂一声嘶喊:“班师咸阳!”几名太医用一张军榻抬着秦武王,大步匆匆地走向了大型战车。
片刻之间,秦国的王车仪仗从洛阳王城幽深的门洞匆匆拥出,在北门外会齐五万铁骑,马不停蹄地向孟津渡口飞驰而去。一个多时辰后,孟津渡口遥遥在望,铁骑大军停止了前进,在暮色中扎营了。
洛阳王城内,周室君臣一片喜庆。
侍女内侍们笑闹喧嚷地忙着收拾狼藉残宴与钟鼓九鼎。少年周王立即下令摆设牺牲香案,隆重祭拜雍州大鼎。少年天子率领全部大臣跪倒大鼎前反复念诵着:“九鼎神器,天人浑一,佑我周室,绵绵无期。”祭拜完毕,老太师颜率亢奋笑道:“从今日后,九鼎稳如泰山,天下将无敢窥视周室也!”一班老少大臣们立即跟上,高声同诵:“我王上通天心,社稷恒久!”
突然,少年天子一指擦拭大鼎血迹的内侍,厉声喊道:“不许擦洗,大鼎血迹,乃天证也!”
“天证周室!社稷恒久——”一片颂词在幽深的王城久久轰鸣着。
夜色降临,大河涛声在浩浩春风中如天际沉雷。
秦军大营灯火点点,刁斗声声,战旗猎猎翻飞。白起单人独骑,快马在营地反复视察了两周,做好了一切临战准备,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上将军甘茂此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秦王,前军主将白山又离开了大军,保护秦国君臣的千钧重担骤然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白起第一次感到了作战之外的另一种巨大压力。此刻,他已经来不及谴责秦王了。毕竟,一个更适合做猛士的国王——秦王,是要为大秦争回尊严的,假若不是牛皮战靴与腹间大带匪夷所思地断裂,而是给他一个更坚实稳固的根基,谁说他不能举起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雍州大鼎?可一切就那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那一刻,白起几乎蒙了。若非他少年从戎屡经生死决于瞬息之间的战阵危难,他真不敢说自己还能冷静地想到全局安危。
“禀报前将军:秦王急召!”一骑迎面飞来,显是秦王的贴身护卫。
白起二话没说,飞马驰向中央王帐。
秦武王面色惨白地躺在卧榻上。甘茂与太医们环榻侍立,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秦武王终于开口了,口吻惊人的平静:“丞相,嬴荡一勇之夫,有负列祖列宗,有负秦国大业,有负卿等耿介忠直,千秋之下,虽死犹愧也。”饶是平静如常,惨白的脸上已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甘茂痛心疾首泣不成声:“我王休得自责,臣忝居丞相高位,不能匡正君心,臣万死不能辞其咎也……王回咸阳,甘茂自裁以谢秦人!”
“丞相,差矣。”秦武王全力咬着牙齿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丞相若能鼎力善后,安定秦国,不枉身为我师了……”
甘茂心中大恸,情不自禁地跪倒榻边抓住秦武王双手道:“我王但出书命,臣死不旋踵!”
秦武王艰难地喘息着:“白起……白起……”
帐外脚步沉重急促,白起匆匆进帐道:“末将白起,奉召来见!”
秦武王一咬牙,又平静下来道:“白起,有胆有识,日后必为大秦栋梁。本王托你为秦国办一件大事,与丞相共谋之。”
白起肃然躬身道:“愿闻王命。”
秦武王眼中涌出了两行泪水道:“本王无子,欲将王位传给庶弟嬴稷。他在燕国做人质,你,带兵接他回来,与丞相辅助他继位……此事多有艰难,燕国定要阻挡,一定要保他,万无一失……否则,秦国将生大乱……”
骤然之间,白起泪眼蒙眬:“我王毋忧,白起纵然赴汤蹈刃,亦不辱使命!”
秦武王难得地笑了:“丞相,白起有大功,即刻晋升前军主将,兼领蓝田大营。”
甘茂霍然起身应道:“我王明断!臣即刻向国中下书正名。”
秦武王向侍立榻侧的贴身卫士一瞥,卫士立即捧过了一个铜匣。秦武王粗重地喘息道:“白起,调兵虎符,交你掌管。国有危难,正要将军铁骨铮铮。”
白起冷峻的脸上双泪长流,接过兵符铜匣,深深一躬,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秦武王目光迷离,口中喃喃自语:“九鼎九鼎,来生,再会了……”骤然大睁着两眼,双手软软撒开搭在了卧榻边上。
甘茂一惊,仔细凑前一看,猛然放声大哭:“我王何其匆匆也——”帐中卫士太医们也顿时哭成了一片。白起脸色铁青,大步上前扶起甘茂:“丞相,不能哭!”甘茂顿时醒悟,抽泣间断然挥手,帐中哭声戛然而止。白起在甘茂耳边一阵低语。甘茂略一思忖,回身低声下令:“秘不发丧,连夜拔营,班师咸阳。大军行止,听白起将军调度。”
一阵悠扬的牛角号,在呼啸的春风中响彻了大河南岸。
秦军大营在苍茫夜色中倏忽变成了一支从容行进的铁骑大军,王车依旧,大臣依旧,嫔妃依旧,谁也看不出这是一支突遭变故的大军。渡过孟津之后,秦军一骑快马飞入宜阳,大军继续从容不迫地向西进发。驻守宜阳的两万秦军立即出城扎营,恰恰卡住了咽喉要道。直到次日,秦军铁骑进入函谷关,两万宜阳守军才拔营起城,放弃宜阳进驻函谷关。这一放弃宜阳的异常举动,使韩国大大愣怔,顿觉莫测高深,连忙派出特使到洛阳探听,方知秦武王横遭惨祸,连忙飞骑知会山东六国。一时,函谷关外弹冠相庆,立即开始秘商再次合纵锁秦了。
秦国铁骑一进函谷关,甘茂便与白起秘密商议分头行动:甘茂带五万大军护送秦武王遗体回咸阳,镇抚朝野,秘不发丧;白起带旧部千人队,星夜兼程北上,赴燕国迎接新君嬴稷;新君不归,咸阳不发丧。甘茂忧心忡忡,担心白起一千人马太少,白起直率简约道:“此等出使邦国之事,原不在以战取胜,大军反倒容易惹出事端,丞相放心便了。倒是咸阳头绪太多,安定不易。丞相若有难处,但请明言。”
甘茂原是大有担心,最不安的是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当此非常之时,仅仅有上将军的兵权是远远不够的,可是能说甚话?自己是丞相兼领上将军,白起还能给他何等权力?有白起一道回咸阳最好,可偏偏又无人可以取代白起去接回新君。毕竟,新君是更为长远的根本,只有交给白起这种泰山石敢当的人去办才不致出错。如今见白起坦诚相向,甘茂猛然醒悟:白起职爵皆低,自己这个丞相上将军不问,他却如何以下支上?想得明白,恍然一叹道:“将军见识果是不凡,我所虑者,军中无臂膀也!”
白起慨然拱手道:“丞相毋忧,我有两个非常之法:其一,现任咸阳令白山是我族叔,丞相可持我一信,请我叔暗中运筹武事;至少军中郿县孟西白三族子弟决当生死。其二,我用秦王兵符留一道军令在蓝田大营,咸阳但有动静,听丞相号令行事。”
甘茂不禁大是宽慰,起身深深一躬道:“甘茂虽是将相一身,却赖将军底定根基。秦国安定之日,甘茂当力荐将军掌兵,我固当辞。”白起连忙扶住甘茂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丞相此言,教白起如何心安?”甘茂慨然叹息道:“将军襟怀荡荡,不媚权力,唯国是举,甘茂何其惭愧也!”白起第一次被这位骤然飙升三军侧目的权臣打动了,不禁老老实实道:“丞相无须过分自责,我王秉性,也未必听得铮铮良谋。安定秦国,开辟新天,丞相便当无愧于秦国朝野。”甘茂极是聪颖明智之人,听白起说得扎实妥帖,不禁大是感动;更重要的是,白起乃老秦猛士,虽然年轻,却以卓越的军功、超凡的才华与耿直不阿的品性在军中享有极高声望,获得了白起谅解,几乎等于获得了秦军将士的谅解,这对甘茂这个入秦无大功而骤居高位的山东士子来说,是比甚都重要的。心念及此,甘茂泪光闪烁,拉住白起唏嘘不止。
说得一时,白起告辞出帐聚集旧部千人队,趁着朦胧月色星夜北上了。
四 大雨落幽燕
暮春时节,燕山仍是一片干冷。四面来风都在这里飘飘聚会竞相较劲,辽东群山的风,东南大海的风,阴山草原的风,流沙大漠的风,风向三两日一变,吹得春日脚步蹒跚。在这饱满绵长的风中,一支黑色骑队穿越秦国上郡,北渡大河从九原向东飞驰,进入云中再东南直插雁门塞,又东北越过平城,在燕国西北的于延水河谷驻扎下来。这便是白起的铁鹰锐士千人队。历经两旬,跋涉八千余里,他们终于秘密抵达了燕国防守最薄弱的侧背。
营地刚刚扎定,三骑飞马出营,骑士变成了着翻毛羊皮短装的匈奴商人。
一柱狼烟冲起,在河谷笔直地伸向蓝天。为首匈奴商人回头看了一眼狼烟方位,扬鞭一指:“跟我来。”飞马向东南飞去,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燕国蓟城已经遥遥在望。
虽是三月末,蓟城原野依旧一片苍黄,与一片绿野的秦川判若两重天地。匈奴商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进了蓟城,既没有受到盘查,也没有被人注意。毕竟,这种翻穿羊皮装、连鬓络腮大胡须的匈奴商人在这里是太多太多了,连蓟城的酒肆客店也都飘散着挥之不去的牛羊膻腥味儿。进得城门,为首匈奴商人操着生硬的匈奴式燕国话洪钟般笑道:“各买各货,三日后一道回,各走各。”一扬手,三人散开在闹哄哄的市人中去了。
此时,燕国已经发生了中原人预料不到的天地翻覆。
苏秦在齐国遇刺身死,给燕国朝野带来了巨大冲击。身为摄政王的子之顿时觉得去了束缚,立即与苏代秘密商议,要逼迫燕王哙举行禅让大典,好教子之做名正言顺的燕国国王。子之给苏代的许诺是开府丞相、爵封武成君。谁知苏秦之死却给了苏代当头棒喝,眼见苏秦因真心变法而血流五步,眼见子之当初信誓旦旦的变法宏图变做一片空言,苏代深深为自己将变法大志寄托于子之而痛悔不已。思忖之下,苏代假意答应了子之,却在当夜秘密逃往齐国,请求齐宣王发兵靖难,还政于姬氏王族。齐国君臣尚在犹疑之中,蓟城的子之已经一不做二不休,亲自领兵进宫,逼迫燕王哙举行了禅让大典,自己登上了燕国王位并立即书告天下。
谁想刚刚书告三日,一直隐忍不发的太子姬平、燕易王王后栎阳公主与流散的王室贵胄力量一齐起兵发难,发誓要夺回王权。姬平联军一万余人以市被为大将,围攻子之王宫,却被子之两万精锐的东胡大军杀得落花流水,市被也做了俘虏。姬平正要联兵再战,不想市被却归降了子之,率领东胡铁骑来猛攻姬平联军。姬平联军本来就是燕国老兵与世族贵胄的私家武装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又兼大将叛变,如何经得起猛攻,只好逃到辽东大山里去了。
如此一来,子之更加不可一世,亲自统领大军追剿王族势力,又在燕国横征暴敛扩充兵马要完成自己的霸业,竟连齐宣王派去追问割地的特使,也被他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齐宣王终于忍不住了,觉得这个子之在燕国掌权,无异于在齐国背后蹲了一只猛虎,后患无穷。与孟尝君一商议,立即派新任上将军章之尽起齐国五都之兵十万大军讨伐燕国。子之闻讯,亲率五万东胡边军在燕国边界迎战,决意一战成就霸业。谁想燕国的东胡边军原本多是穷困低贱的猎农子弟,跟随子之,图的便是子之变法,脱除他们的隶籍,实实在在地分给他们一片土地。如今子之称王,完全忘记了当年慷慨激昂的承诺,反倒是比燕国老王族更加苛刻地盘剥国人猎农,边军的战心早已经悄悄地溃散了。两军一接战,齐国的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地攻破了燕军中坚阵营,昔日精锐无匹的东胡边军兵败如山倒,子之只带领五六千残兵逃出了重围。齐军一鼓作气追击到蓟城,偌大的燕国都城竟无一卒开战,连城门也不知被谁事先打开了。章之率军冲进王宫,三日大杀大抢,子之与燕王哙皆被乱兵杀死,蓟城变成了满目尸体的血城。
踌躇满志的章之正要席卷燕国,被奉命赶来的太子田地制止了。齐宣王的王书说:“苏秦昔日告诫:齐军不可大肆杀戮燕人,以免积成国仇族恨。着章之立即回兵齐界驻守,由太子田地处置燕国善后事宜。”章之意犹未尽,却也只好悻悻班师了。太子田地驻守蓟城,立即下令寻觅燕国太子姬平。半月之后,太子姬平的残余人马终于回到了血腥未退的都城,在萧疏悲凉中登上了王位,这便是后来声威赫赫的燕昭王。
姬平即位,蓟城府库荡然无存,还将南部五城割让给了齐国以表谢意,燕国穷困衰弱得直如秋风中的败叶瑟瑟发抖。此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燕昭王案头突然落下了一个牛皮袋,打开一看,一方白绢与一张羊皮大图赫然在目。白绢大字曰:“承武安君苏秦之命:王室藏宝悉数归燕,以资复国。可照藏宝图徐徐运回,慎之慎之。”燕昭王不及细看羊皮大图,疾步冲出书房望空高喊:“王后回来!共谋国事——”却是残垣寒风,宫城寂寂,四面了无人声。燕昭王一声哽咽,拜倒在荒凉萧疏的庭院高声道:“苏秦相国,夫人,你等是燕国恩人。姬平不振兴燕国,誓不为人!”
靠着这些财宝,燕昭王开始了艰难的复苏。资助商旅从匈奴东胡运回了皮革、马匹、牛羊,从中原运回了粮食、铁器、生盐、布帛、种子与农具。燕昭王布衣粗食,亲自督耕农田,巡视作坊,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直与当年的越王勾践一般无二。渐渐地,燕国有了一线生机。这时,燕昭王想到了人才,想到了招贤纳士,谦恭地到燕山脚下请燕国隐士郭隗出山。郭隗年逾六旬,虽是白发苍苍,却是贤达明智之士,对燕昭王说:“老夫平平,不堪治国大任。然则,王若真心求才,请先从郭隗开始。如此,贤于郭隗者多矣,岂远千里来投哉!”
燕昭王极是通达谙事,立即在破落的蓟城修筑了一座华贵府邸,并在庭院用青铜打造了一座台阁,而后用仅存的全副王室仪仗隆重地请郭隗出山,入住黄金台,拜为国师。消息传开,列国士子油然想起了当年秦孝公于穷困衰弱之际真诚求贤的先例,不禁大是景仰,纷纷投奔燕国,一时成为风潮。其中最著名者,有魏国名将乐羊的后代子孙乐毅、赵国的名士剧辛、齐国的稷下学宫令邹衍。乐毅拜亚卿,掌军政实权;剧辛拜上大夫,领政务民治;邹衍拜上卿,统领国政。
在秦武王张扬兵威的两三年里,燕昭王君臣同心协力在燕国力行变法,废除隶农旧制与老掉牙的井田制,推行平民皆有土的新田制;与此同时,乐毅招募丁壮、打造兵器,在短短两三年中训练成了一支五万多人的精锐新军;农田开垦,百工勤奋,商旅繁忙。渐渐地,古老的燕国如久旱逢甘霖,举国一片热气腾腾了。
所有这一切,白起都不知道。只是在北上途中不断听到草原牧民对燕国的惊叹,白起才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异常的味道。按照甘茂的说法:燕国子之曾与张仪事先有约,不会敌视秦国,只要来回路途不出事,迎接新君当无意外;最大的危险,是近几年醉心兵制变革的赵国与对秦国积怨极深的魏国。因为,回途不可能再耽搁一个月绕道九原,而必须经过赵魏,若两国阻拦,便会误了大事。之所以此行非白起莫属,正在于这两国很可能趁火打劫。白起原是低职将军,在邦交大事上自然以甘茂决断为主。但一路行来,白起却生出了一丝警觉:燕国大势已经发生了变化,甘茂判断可能有误。若果真如此,事情会大大的麻烦,燕国会不会轻易放走嬴稷母子就成了第一难题。若贸然公开进入蓟城,使燕国觉察了嬴稷母子的未来身份,便有可能适得其反,如何行动,须得打探清楚再做决断。
白起一路冷静思忖,选定了在这个既便于骑兵机动又十分隐蔽的于延水河谷扎营探察。他派出的三人,是新任千夫长王陵与两名生于燕国的北秦子弟。这个王陵也是北秦子弟,非但长相做派酷似匈奴骑士,更有一样长处:极是机警灵动,不识字却记性惊人,举凡山川河流人物,走过见过一遍永久不忘,口述再长的军令也是一字不差,被军中称为“鹰眼狐心”,也是秦军的后起之秀。派他去,白起完全放心。
王陵一走,白起军营一日一换扎营地点,但那柱狼烟却始终在第一扎营处笔直插天。军旅大事力求牢靠再牢靠,王陵记性再好,也必须给他一个可靠标志。这一日狼烟骤然消逝,附近树林中埋伏的秦军骑士立即飞马狼烟处,将王陵带回新营地。王陵一番备细叙说,白起才明白燕国果然发生了乾坤大变,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禀报前将军:我还见到了栎阳公主,知道了新君母子大略处境。”
白起恍然拍掌,只有脆捷的两个字:“快说!”
及至王陵一口气说完,白起更是沉默了。
在燕国天地翻覆的岁月里,各国的特使与人质大多是命蹇事乖。
由于子之在燕国非同寻常的权力膨胀,当时各国都深为不安。子之若“禅让”成功,天下王室权力的神圣性便会大为松动,会形成一种随时都可能出现的可怕取代——才智杰出之士非但可位极人臣,而且可君临一国。虽然是大争之世,臣子据封地而逐渐取代原来的君主已经屡见不鲜,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便有韩赵魏三家分晋,齐国田氏取代姜氏。但是,那毕竟都是发生在春秋三百多年中的一个个过时潮流了。进入战国,根基远远不能与春秋新兴地主相比的布衣之士,凭超凡才能出将入相匡定乾坤者大有人在,但由权臣而君主,却还没有一个先例。假如子之“禅让”成功,将给战国君主提出一个极为重大的挑战。在这“烨烨雷电,不宁不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岁月,一顶顶王冠落地再也寻常不过,谁敢说这个强横凌厉的子之一定不会做君主?谁又敢说这个子之不会引发天下布衣之士的夺位潮流?天下各国对这个老弱燕国的局势格外关注,根本原因在此也。正因如此,连燕国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楚国,也派出了长住蓟城的特使,小小蓟城一时竟成为邦交使节的云集之地。
当时,最关注燕国局势的是秦齐赵三国。齐国是燕国东邻,既是燕国多年的靠山,又企图在燕国变化中牟取最大利益;赵国是燕国南邻,与燕国是纠结重重的老冤家;秦国基于连横破除六国合纵之需求,与燕国结盟最深,要用燕国来牵制齐国赵国。张仪谋划将栎阳公主远嫁燕易王,又不遗余力地稳定子之,归根结底,为的便是要燕国成为秦国在东方的忠实盟邦。正是基于这种长远目光,在子之实际掌权之时,秦惠王反倒将自己最小的儿子派到燕国做了人质特使。这一决策是告诉燕国:不管燕国有何变化,秦国都会与燕国友好。其时,人质的实际含义是以王子做抵押,以保秦不负燕,秦若负燕,则王子任燕国处置。
既是特使,使命自然是单一明确:监视子之,不问燕政,随时向国君通报消息。这种特使虽然有很大风险,但却很是消闲,大都住在本国商人开办的上等客寓里,只有没有本国客寓的楚国特使住在燕国驿馆里。秦国王子嬴稷有王族之身,又是最强大的秦国特使,获得了子之特有的关照:单独居住在一座三进庭院,仆役全部由燕国官府派出,还有二十名甲士专司保护。几年下来,嬴稷母子与这些特使一样,生计虽略见清苦,却也是平安悠闲。
及至子之禅让而燕国内乱爆发,进而齐国大军伐燕,嬴稷母子与各国特使顿时大祸临头了。太子姬平一发兵,子之部将便杀死了齐魏韩赵四国特使,而后书告天下,嫁祸于太子势力。栎阳公主告诉王陵:就在杀害四国特使的那天夜里,子之部将又去杀害嬴稷母子,嬴稷母子却突然失踪了,偌大庭院的七八个仆役没有一个人知晓。后来,蓟城成了半城废墟半城尸体,栎阳公主多方寻觅嬴稷母子,却毫无踪迹。直至王陵找到这个已经隐居在燕山的老公主,才知道了栎阳公主近日查访到的一个不确定消息:嬴稷母子可能还在蓟城,只是不知何处。
“栎阳公主凭甚有此推测?”白起冷不丁问了一句。
王陵低声道:“公主说,她的一个老侍女在燕王身边,燕王有次与乐毅密商国是,老侍女听见了嬴稷的名字。她猜测,王子可能被燕王安置在一个隐秘处所了。”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为当如何行动?”
王陵思忖道:“末将以为:燕国秘密保护王子,必是要与秦国结好,将军以堂堂国使身份向燕王交涉,当无难处。”
白起用手中树枝不经意地点着地图上的燕国,摇摇头道:“开初可能是保护,然则我王在洛阳一出事,此事可能生变。新燕王雄心勃勃,又有乐毅、剧辛辅助,此举可能另有所图,否则如何连栎阳公主也被瞒了?如今山东六国,谁不期望秦国内乱?”
王陵思忖道:“向林胡借兵,胁迫燕国放人如何?”
白起一挥手道:“不行,一则延误时间,二则横生枝节,可能生出更大麻烦。”
王陵说:“但凭将军决断便是。”
白起吩咐道:“只有靠自己,秘密做了……”一番低声吩咐。
王陵一拍双掌:“妙极,我打头。”
暮色四合,蓟城倏忽陷入了无边暗夜之中。虽说燕国复苏,但蓟城毕竟商旅萧瑟,尚远远没有如临淄、大梁、咸阳那般繁华的夜市,加之春寒料峭,国人还未从窝冬期回转过来,天一黑便关门闭户歇息了。寻常人家要节省灯油,甚至连偶然的夜间劳作也是摸黑,更不用说睡觉点灯了。如此一来,白日闹哄哄人流四溢的蓟城一入夜万籁俱寂,一片茫茫昏黑,唯有王宫的点点灯火点缀出星星暖意。
在王宫的星星灯火中,王宫边墙的一点灯火闪烁着昏黄的微光,在远处宫殿明亮的大灯与游动内侍飘忽的风灯下,这点昏黄的微光几乎难以觉察。就在这昏黄的微光里,一个身影倏忽一闪飞进了高墙。片刻之间,又是一个身影闪过,墙内响起了两声短促的旱蛙鸣声,墙外也跟着响了两声,一切又归于沉寂。
借着远处的隐隐亮色,可见四面大约一人高的土墙在高大的砖石宫墙下围成了一座小庭院,墙边一座低矮的茅屋窗户摇曳着那盏豆大的昏黄灯光。白布窗上映出一个细瘦身影、一把短剑与正在擦拭短剑的细长手臂。
院中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身影走到茅屋前,高挑丰满又婀娜窈窕。
茅屋内传来沉稳清亮的声音:“母亲么?进来便是。”
门无声地开了,女子飘然进屋,清晰的秦音传到了庭院中。
“稷儿天天拭剑么?父王赠你这把剑,硬是教你磨拭得薄了三分。”
“母亲,好剑当磨砺,锋刃方可出。”
“稷儿,你已磨了六年,娘都替你忧急了。”
“母亲莫急,总会回到咸阳。嬴稷杀敌立功,给母亲在渭水边建一座大庭院。”
“稷儿,娘不想你建功立业,唯愿不要老死燕国……能回咸阳,此生足矣!”
“母亲,我明日请准乐毅,给你猎一头狼回来!”
正在此时,一支袖箭从墙根茅草中飞出,“嘭”地扎到茅屋门额正中。
那个细瘦身影开门而出,不慌不忙立于门外向院中打量着:“为质于燕,嬴稷母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何方客人?不妨请现身了。”虽然少年音色,却是稳健冷静。
庭院中无人应声。细瘦身形微微冷笑,回身拔出门额袖箭,反身掩门进了茅屋。片刻之间,细瘦身形开门走到廊下向院中一拱手道:“既是故人光临,请了。”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王子请了。”
细瘦身形回身,突见一个威猛凌厉身穿翻毛羊皮短装的胡商站在眼前,目光一亮,脸上淡淡一笑:“无论你是谁,都是我消遣长夜之高朋,请入茅舍一叙。”将客人让进了屋。
穿翻毛羊皮者进屋四面一瞄,拱手低声问:“敢问王子,此间说话透风否?”
细瘦少年依旧一脸淡然微笑:“买卖通天下,何怕透风?”
穿翻毛羊皮者一抖手腕,羊皮大袖口中滑出一物突然一亮:“王子可识得这面令牌?”
灯光摇曳,一面比手掌略大的青铜镶黑玉牌赫然在目,黑汪汪玉牌中一只白色纹路的展翅苍鹰分外夺目。细瘦少年目光骤然锐利,眼盯着玉牌,右手熟练地捞起腰间鞶带上的一串佩玉,摘下了一片青铜镶边、白玉黑鹰的玉具举在手中伸了过来。穿翻毛羊皮者的黑玉牌与伸过来的白玉具一碰,只听“叮嗒”一声轻响,玉牌玉具成了一方白底铜边镶黑玉白鹰的令牌!
穿翻毛羊皮者道:“山河既倒。”
细瘦少年应声答道:“老秦砥柱。”
穿翻毛羊皮者肃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千夫长王陵,参见王子。”
“千夫长?”细瘦少年目光一闪,正要说话,却闻高大书架后女子声音冷冰冰道:“足下不是胡商么?要开甚价?”随着话音走出一个高挑婀娜的布衣女子,一脸冰霜。
王陵肃然拱手道:“王妃勿要起疑,秦王特使在你身后。”
女子蓦然回身,书架后走出一个身形敦实散发无冠的布衣后生,不禁大吃一惊。方才她也在书架之后,何以毫无觉察?正在惊疑未定,布衣后生深深一躬道:“前将军兼领蓝田大营暂掌秦王兵符并北上特使白起,参见王子王妃。”
“多方执掌,倒是难得也。”细瘦少年揶揄地笑了。
“王妃王子疑心千夫长之职与王命无法匹配,白起禀报全职,无得有他。”
细瘦少年一怔,常挂嘴角的那丝揶揄微笑倏忽散去,不禁肃然拱手道:“特使正气凛然,嬴稷多有唐突,尚请见谅。此乃嬴稷母亲芈王妃。”自申两人身份,显得分外郑重,全然不像一个少年王子。
白起正要说话,布衣女子淡淡漠漠道:“将军果是使臣,何须以此等行径前来?”
白起肃然道:“燕国邦交大局正在暧昧之中,不得已出此下策,尚请王妃见谅。”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只精致的皮袋,从皮袋中抽出一个细长的卷轴,“王子王妃看完这道王命,当能理会何以不能公然请见燕王。”说着双手递过密封卷轴。
“我来。”嬴稷正要接过,芈王妃目光一闪双手接过了卷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方才走到那张粗简的白木书案前用一把刻简刀拨开泥封,将卷轴打开递给嬴稷。白起看得仔细,明知这个芈王妃的警觉仍未解除,仍然是大为敬佩。常在异国,身为人质,没有这份永不松懈的警觉,大约也无法在动荡不宁的燕国生存下来。
嬴稷接过打开的卷轴,只浏览得一遍便木然愣怔在那里了。芈王妃惊讶地走了过来,从嬴稷手中拿过羊皮纸,只见几行暗红的血字触目惊心:
大秦王遗命:本王壮志未酬,惜乎角力举鼎而死。王弟嬴稷文武并重秉性沉稳,深得父王器重,特传王位于嬴稷。弟受命之日,当火速由前将军白起护送回咸阳即位。返秦事宜,悉听白起部署定夺。秦王嬴荡二年春
芈王妃双手微微颤抖,尚未放下王书便向白起深深一礼:“将军肩负大秦兴亡,涉险犯难而来,芈氏铭记心怀。”白起慨然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此时王陵已经搀扶着嬴稷在案前坐好,白起肃然一躬:“新君在上,白起参见。”嬴稷眼中已是泪水盈眶,扶住白起哽咽着:“将军,父王如何?王兄他却如何便,便撒手去了……”芈王妃也是唏嘘拭泪,目光询问着白起。嬴稷母子在燕国五六年之久,秦国发生的突然变化与燕国发生的骤然战乱几乎在同一时期,颠沛流离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对秦国的消息自是一无所知。
白起心中明白,将几年来秦惠王病逝、张仪司马错离朝、秦武王东进三川入洛阳遭遇突然变故的事大体说了一遍。芈王妃嬴稷母子听得愣怔错愕,哭也无声,只是默默流泪。白起说罢秦国朝局变化,末了道:“燕国当知秦国变化,却对王子王妃封锁消息,又将王子王妃移居宫墙之内,显然别有所虑。白起望王子王妃节哀,得从速议定离燕之法。”
芈王妃立即点头道:“当初住进宫内,是亚卿乐毅的主张,我还很是感激。好,不说了,悉听将军调遣便是。”嬴稷也抹去了泪水道:“将军但说,如何走法?”白起道:“我率一千精骑秘密入燕,驻扎在于延水河谷。只要王子王妃能够出得蓟城,进入秘密营地,我等便星夜离燕,而后再通报燕王。为今之难,是王子王妃如何出城?”嬴稷芈王妃一时沉吟,竟想不出个妥当法子来。
门口望风的王陵突然回身低声道:“王子说到过猎狼,能否出猎?”
嬴稷思忖道:“出猎不难,只是乐毅每次都派五百人‘保护’我。原先不知,目下看却是早已防着我了。”
白起轻轻一拍案:“只要能到燕山出猎,就有办法。”
芈王妃一直在默默思忖,此刻抬头望着白起明朗果决地道:“将军可筹划接应新君,但有机会,立即离开。我与楚姑留下来掩护新君。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母亲!”嬴稷一惊,“你不走,我也不走。”
芈王妃倏忽一笑,又庄容正色道:“稷,莫得意气用事。你回咸阳继承父兄王业,为秦国第一大事,不能出错。我留燕国,你与将军才能迅速隐秘地脱离险境。燕国不会轻易杀我。你越是安全离开,我就越是平安。晓得无?”
“母亲……”嬴稷抱着芈王妃哭了。
“起来,”芈王妃压低声音严厉呵斥一句,又是沉重一叹,“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稷呵,天降大任于你,直起脊梁来,毋使嬴氏蒙羞也!”
嬴稷向母亲深深一躬:“孩儿谨记母亲教诲。”
白起看在眼里,不禁也是深深一躬:“王妃如此深明大义,白起感佩之至。”
芈王妃灿烂地笑了:“将军,还是赶紧议定燕山接应之事。”
春日晴空,正是东南海风浩浩北上的时节。燕山的天空湛蓝如洗,群山下的茫茫草场已经泛出了星星绿色。大地复苏,一冬蜗居避寒的走兽们已经急不可耐地从洞穴中窜了出来,在群山草原寻觅食物了。这时虽是农户启耕的大忙时节,但对于无须耕耘的贵胄们与以狩猎为生的猎户们,三月尾四月头却正是春猎的黄金季节。寻常岁月里,燕山群峰间的河谷草原已经是骏马驰突猎犬飞窜的光景了。可在燕国遭逢大灾巨变的这几年里,燕山的春猎几乎是销声匿迹了。燕昭王复国变法之后,大部分奴隶猎户变成了拥有一片土地的平民农夫,此时已无暇出猎了。贵胄们更是劫后余生家徒四壁,想威风凛凛地狩猎也是不能了。于是,春日的燕山猎场有了一种空荡荡的落寞。
今日,燕山猎场却有了些许生气。一支红衣马队与一群猎犬在空旷的草场纵横驰突,从四周将狐兔野羊驱赶到草场中央,一个身形细瘦的黑斗篷少年手执长弓,腰挎短剑,纵马在猎场中射杀,虽然猎杀者寥寥,却呼喝不止极是兴奋。两个布衣女子与一队红衣骑士在猎场边缘观望指点,不时发出一阵欢呼或是一片叹息。
突然,一头苍狼从茫茫苇草中窜出,闪电般向两山间的峡谷奔去。
马队骑士们一片呼喊:“公子,苍狼——”
狼是兽中灵物,狡诈冷酷而又悍猛结群,是狩猎者最感刺激的对手。尤其是燕山苍狼,其声名几乎与中山狼相匹敌,令寻常猎手望而生畏。此时骑士们一片亢奋的叫喊,分明是提醒黑斗篷少年:苍狼危险,不能追杀。
黑斗篷少年却满面红光喊道:“好!且看秦人手段!”纵马飞驰追了下去。红衣骑士们发一声喊一齐追来。正在奔驰之间,黑斗篷少年引弓劲射,长箭呼啸飞出,马前草丛中却见一物突起!战马惊恐嘶鸣跳跃不止,少年顿时被掀翻马下。红衣骑士们一片惊呼,马队风驰电掣般赶到。远处女子尖叫一声,纵马赶来,身后骑士也同时赶了过来。
苍黄泛绿的深深春草中,黑斗篷少年双腿沾满鲜血,面色苍白。女子飞身下马冲到少年身边道:“快!伤医。”黑斗篷少年摇摇手勉力笑道:“母亲莫急。有一只苍狼埋伏在草丛,马惊了。没事。”此时一个须发灰白的红伤军医已经查看完毕,拱手道:“王妃毋忧,公子跌伤胫骨,需就地静养三日,方能坐车乘马。”
“我儿好命苦,娘不要苍狼皮啊……”布衣女子一把抱住少年,放声大哭起来。
暮色降临,几座军帐在燕山脚下的草场扎了起来,几堆篝火也熊熊燃烧起来。虽说狩猎的主角负了伤,但对于燕军骑士来说却是无关痛痒,只要人不死不逃,他们无须担心。此刻,他们正守在这座大帐外的篝火前饮酒烤肉,喧哗笑闹,谈论着燕山苍狼的奇闻传说。
大帐中烛光昏暗,一个身着羊皮短装的少女站在帐口观望着,隐隐火光下可见嘴角下有一颗鲜红的大痣,妩媚中倍显机警。听着帐中传出的隐隐哭声,少女不禁对笑闹不止的燕国骑士们投去冰冷的目光。
夜渐渐深了,白日里还可差强忍耐的春风变得刺骨般寒冷。骑士们带着几分酒意,纷纷嚷着回帐歇息。一个络腮大胡须骑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到帐口嘎声道:“王妃保,保重。我等明日再来探,探视公子。”红痣少女皱着眉头嘟哝道:“走就走了,晓得了,聒噪甚来?”络腮大胡须嘿嘿嘿笑着压低声音道:“小女子可人!明日跟大哥走,不做人质了。”红痣少女眼波冰冷地一闪,脸上溢满妩媚的笑意,轻轻一“欸”,却是楚人特有的唯唯之声,一副心领神会的温柔模样儿。络腮大胡须大喜过望,一挥手道:“走,回去睡觉,明早来。”踉跄着脚步与骑士们呼喝笑闹去了。
山风冰凉地呼啸着,夜黑如漆。骑士们的喧闹声没有了,四周几座帐篷中发出了一片片沉重的鼾声。唯有这座大帐篷前的高杆上闪烁着一盏军灯,灯下的三个巡哨骑士敲着刁斗在几座帐篷的外围游动,走着走着,刁斗没了声音,接着是粗重的呼噜声。
帐后的大山上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鸮鸣,山根下响起了一声沉闷的苍狼长嗥。
大帐中传来女子的隐隐哭泣与少年梦呓般的呻吟。帐中烛光倏忽熄灭,几乎在这刹那之间,红痣少女两手一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高杆上的军灯骤然熄灭了。三个黑影从大帐后无声地飘出,消失于茫茫燕山之中。
天刚蒙蒙亮,大帐中女子突然哭叫起来:“稷!稷——你在哪里啊……”接着红痣少女也惊恐地尖叫起来:“公子!公子!你在哪里?快回来——”骑士们闻声赶来,拥进大帐一看,顿时人人噤声:军榻下一片血迹,军榻上却没有了黑衣少年。
“公子何处去了?”络腮大胡须恍然惊醒,一声怒喝。
红痣少女眼波汪汪地抽泣着:“我护着王妃在帐外小解,只得片刻,回帐已没有了公子,不晓得去了何处?”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个骑士低声惊恐道:“千夫长,莫非是,是燕山苍狼?”
络腮大胡须满脸涨红大喝一声:“看个鸟!上马进山,找不到公子都给我死!”
五百马队一阵飓风般卷进了燕山。两个女子冷冷地笑了。
白起王陵带着嬴稷进入燕山峡谷,等候在那里的十名铁鹰锐士早已经备好三匹空鞍骏马,在夜风中飞驰北上,一个多时辰便进入了于延水河谷。马队立即拔营,人裹一块灰布,没有旗帜,也没有任何标志,南下直插燕赵边缘的代地。白起的谋划是:出了代地东折,再沿易水南下进入赵国,绕过魏韩周三国,直接从上党北部山地渡过汾水,西进离石要塞,尽快进入秦国河西大营。
千骑锐士驰驱两日,将到易水北岸,却逢乌云四合,大雨连绵而来。这是春尾夏头的四月雨,既不是来去干净的急风暴雨,也不是初春的绵绵细雨,刷刷漫天韧劲十足,往往一下便是三五日不止。兵谚云:行军有三怕,断粮伏兵连阴下。大雨连绵道路泥泞,最是骑兵遭殃,非但不能飞奔驰骋,连走马也得看情形。大多时候,倒是骑士将衣服披在马背,人牵着马缰,小心翼翼地行走,比步卒还累。白起马队本是精锐铁骑,比寻常骑士更是重负。人多了铁甲兵器,马多了面具护甲,无论人驮还是马驮,都是见雨便多一百来斤。
大雨一下,王陵便朝天骂了一嗓子:“鸟!你个老天爷,赶着脚下雨。”白起抬头四望了一阵,见天空乌云厚重,显然不是一洒而过的夏日白雨,立即高声下令:“上雨布,疾驰半个时辰,在土城山下扎营。”马队闻命发动,人人从马鞍侧的夹层里抽出一块涂过大漆的本色粗织布,刷啦展开披在身上。要说,这也是秦国新军的特殊装备之一,一方可遮盖骑士与马背的大漆防雨布,三遍大漆刷过,布面光滑如油,水沾即滚,骤遇大雨,倒也真能解得一时之困。片刻间雨布上身,马队变成了一片黝黑的松林,在大雨中从斜刺里插向西南土长城。
在于延水河谷等待的几日,十名斥候已经将回程路途探查清楚。白起早在军图上做了特殊标记,知道易水西南是赵国修筑的依山土长城,扎营待晴不失为应急之策。这时大雨初起,地面尚硬,奔驰得一阵翻过了一道山梁,赵国土长城已经遥遥在望。突然,却见雨雾中两面红色大旗从前面两侧山麓迎面包抄过来。没有战鼓声,也没有喊杀声,在大雨中保持着整齐的奔驰队列。显然,这绝不是一支散兵游勇。
“停!”白起断喝一声,正在从半山坡向下冲来的黑色马队齐刷刷勒马,立即在马蹄沓沓间聚成了三个扇形小方阵,若鼓勇而下,正是两翼包抄中央突破的骑兵基本阵法。几乎就在同时,两面红旗在山坡下聚拢,红衣骑士横列成阵,大雨中立显一道刀枪鲜明的兵墙。旗下大将冷冷高声道:“乐毅在此,谁敢越境?”
白起眼光一扫,见百步之外的这个乐毅三十余岁,除了黝黑的脸上一部络腮大胡须,大红斗篷猩红甲胄火红战马,如一团雨中的火焰。白起镇静地扯下身上雨布,骤然露出秦将特有的黑铁甲黑骏马。身后骑士也一齐扯下雨布,黝黑的松林骤然变成了铁黑的方阵。白起单骑向前,遥遥拱手道:“秦将白起,参见乐毅亚卿。”
乐毅扬鞭一指道:“白起,以此等行径带走人质,邦交何在?作速交出公子稷,否则,乐毅断不会放你出境。”
白起沉稳答道:“亚卿既已知情,白起亦无须隐瞒:公子稷少年王子,留在燕国于燕无益,回秦则可保秦燕修好,正是两厢俱佳。若依邦交之道:公子稷本是特使,燕国安定后便当许其回秦复命。燕国却将特使软禁宫中仆役居所,又是何等行径?”针锋相对却又不卑不亢。
乐毅目光一闪道:“将军明告,公子稷回秦何事?”
“为大秦惠王守陵。”
“守陵?”乐毅微微一笑,“请出公子稷,我与他直接对答,以做国事交代。”
白起一拱手道:“亚卿见谅:公子稷已于两日前车骑出燕,此时当已进入河西了。”
乐毅一脸雨水,肃然正色道:“既已如此,请将军转告秦王:燕国暂留芈王妃,请速派专命特使赴燕会商。若盟约达成,燕国恭送芈王妃回秦。”
白起慨然道:“秦燕本是盟邦,秦未负约,何须新约?”
“新君当政,自当新约。将军记住了?”
“亚卿之言,白起谨记在心。”
“让开大路,恭送将军出燕。”乐毅长剑一挥,燕军哗然闪开中间山地。白起向后一招手,马队从空地中疾驰而过。最后的白起向乐毅一拱手道:“敬佩亚卿。后会有期。”纵马去了。乐毅望着雨雾中白起的背影,点点头又摇摇头,愣怔良久方去。
白起马队进入赵国土长城下,找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山林扎营避雨。这里正是燕、赵、中山三国交界的山地,山高林密,方圆百里没有驻军,原是异常的隐蔽。虽然如此,白起还是下令军中不得烟火起炊,一律冷食。铁鹰锐士们久经锤炼,只要有干肉舂饼,再有一袋雨水,便是甘之如饴。可嬴稷很难,一则他有伤,二则身躯瘦弱又正在少年。白起给了他六个装凉开水的牛皮水袋与两个酒袋,包括白起自己与王陵的水袋酒袋,一起交给嬴稷解渴暖身。可嬴稷偏生不要,瘸着腿笑道:“逃兵乱时,我连死蛇都咥过了,怕甚?有肉有饼,足矣足矣!”硬是与骑士们一起雨水冷食,使得骑士们感慨不已。
三日后天气放晴,万里碧空如洗,正是初夏好天气。白起马队拔营出发,三日之间便向西出了中山国,越过晋阳、渡过汾水、横穿介山,极为隐秘地过了离石要塞,进入了秦国的河西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