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浩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当然这不是什么自我吹嘘,觉得天第一、老子第二,而是觉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

第一次发现这样的事情,还是冷浩六岁的时候,被他爹爹牵着手去书院上课。以前冷浩也来过书院一两次,但这次是正式拜师进学。他爹爹对他要求很高,让他和普通学子一样做测试,且测试题是随机抽取的一套,冷浩完美的做了出来。冷碧也不避嫌,当场就收了冷浩做亲传弟子,排行第四。到目前为止,画风都还是正常的,然后众人就看到了让自己眼瞎的一幕。

“爹爹,浩儿做的好不好。”冷浩如乳燕投林般扑向冷碧。

“好极了,爹爹很高兴。”冷碧接住儿子,顺势转了一圈化解力道,然后亲了亲儿子的额头。

“浩儿也很好高兴!么~”冷浩可不是个害羞的人,非常响亮的亲了自家爹爹一口,再回头,就看到掉落一地的下巴。

“爹爹,他们是怎么了?”冷浩不解的问,能在场的都是比较核心的成员了,除了冷碧的三个入室弟子,就是学院的老师,和各年级的学生代表。作为山长的儿子,冷浩有这样开后门的资格,在旁人的考试上,可没有这么多人围观,当然,也有可能这些人都是自动自发来围观山长的。

“在满地找下巴呢。”冷浩淡定的回了一句,然后牵着自己的儿子往外走,两父子一边走一边说话。

“可是他们的下巴不是在自己的脸上吗?为什么还要找?”

“傻瓜,找下巴是形容他们很惊讶的意思。”冷碧温柔的解释道。

“可他们为什么惊讶。”

“这个啊……因为没见识。”冷碧淡定的给出了答案。

“伯伯和师兄们真可怜。”冷浩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小孩子,他早就被自家爹洗脑认为没有见识是非常可怜的事情。

两父子一说一笑的走了,徒留遍地没见识的可怜人。

崔静是冷碧的大弟子,最后还是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老师平时都这样吗?”他问的是和冷碧交往颇深的其他老师,其实崔静心里也在刷频啊,他老师平日里是多么高冷的一个人啊!不是说他不苟言笑,而是他气质高华,就算温润如玉、观之可亲,可谁又真会去亲他?就算他们这些入室弟子,也是把老师当成神佛膜拜的好不好?为什么老师这么疼儿子?不对,现在他儿子已经是弟子了,那老师会不会这样疼我?崔静陷入自我幻想中……

虽然平日里老师待他们很好,比自家父亲都温和,可还没也想像师弟那样呢!这是目前三位入室弟子的共同心愿。

“我怎么知道?平日里冷浩也不常来这儿玩儿。”一个老师接过话头去,他也是被震傻了的一员好不好。都说严父慈母,冷碧平日里在书院,可是扮演的严肃山长的角色,对弟子的学业要求更是高。他不板着脸说教,但就算眼含笑意,也改不了他高标准、严要求啊!现在这样的慈父形象是什么鬼,画风都不对了好吗?

当然,这件事给冷浩只留下一个叔伯、师兄们很可怜的印象就是了,他从这件事开始初步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同。

冷浩开始正式上学,接触的人就多了起来,才渐渐发现自己有多特别。

如今璧山书院已经开办五年左右了,名声渐盛,来求学的人络绎不绝。冷浩接触的人范围就大了起来,他发现很少有一个家庭只有一个孩子的。如果某人是单根独苗,来书院读书,家里的大人都是十分不放心的,从和他的交往中就可以看出来。

不许玩有危险性的游戏,不能吃对身体不好的食物,甚至已经定下了比自己大三岁的未婚妻,只待他长成,马上就成亲。这是一般独子人家常有的做法,这样冷浩很不能理解,他也是独子啊。可他上山下河可一点儿没耽搁,上次还贪玩儿,从树上摔了下来,被罚抄作业二十遍,也没见他爹娘对他小心翼翼成那样,好像孩子是个易碎品似的。

还有,别人家都是严父慈母,他自己的两位双亲好像都慈,反正他是没有被爹爹娘亲打过手板的,最调皮的时候,也只是被罚抄书。别人家的母亲都是围着儿子转的,有次到同窗家中玩耍,同窗的母亲就是那样,只要她儿子在眼前,就一眼不错的盯着,看的冷浩都有点儿毛骨悚然了。对比自己有时候和母亲撒娇,母亲有时忙着画画的情形不理自己的时候,冷浩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最违和的就是父亲了。别人家的父亲见到儿子都是板着脸,做错了,批评,让他改正;做对了,批评,让他不能骄傲自满。可自家父亲呢?“儿子真棒!”“浩儿真了不起!”“浩儿好聪明呐,爹爹都没有想到呢!”还亲手给自己做玩具,那些木偶、竹器之类的也就算了,他爹还亲自拿针捏线给他缝过布偶。天呐,当时年纪小不觉得,现在想起来,这和别人家的爹爹差距也太大了!

冷浩就伴着这样的疑惑慢慢长大。

他出身的时候,家中已安稳妥当,幼时的记忆并不全面,但也隐约记得自家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爹爹总有很多人来找,好像很忙;娘亲地位很高,因为爹爹听她的,家中奴仆也听他的,总之冷浩接触的所有人,都听自家娘亲的,这样冷浩小的时候,有了一种,妻子本就该是家庭食物链顶端的错觉。

待冷浩长大一点,开始了解他的爹爹有多了不起,才明白也学娘亲不是最厉害的。

冷浩就这样按部就班的长大,在自家父亲的教导下,开始读书、明理、交友、游学,而在冷浩的生命中,留下重要印记的还有三位师兄。

二师兄和三师兄就不用说了,他们两个在书院就是一时瑜亮,到了科举,官场更是,用他爹的话来说就是“相爱相杀”。冷浩觉得很有道理,师兄弟之间相互敬爱,又在学术、政治理念上相互厮杀。

大师兄崔静才是符合正常大师兄标准的啊。功课最好、年纪最长、为人温和、善于照顾小师弟,有一段时间,冷浩甚至觉得大师兄比他爹还稳重。可是这样好的大师兄,居然有一天传来的死讯,他才二十三岁啊!

冷浩接到道消息的时候,正在书院的演武场上练剑,哐当一声丟了剑,飞奔去找他爹。那是冷浩第一次看到他爹脸色这么难看。

冷碧坐在书案后面,书案上的红梅都不能衬的他脸色红润点儿。冷浩看着脸色铁青的爹爹,不安的问道:“爹,我听说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哼!去了就知道,你还有两位师兄在京城呢!去简要收拾一下,随我进京。”冷碧交代了一句,就开始写什么。

冷浩知道事关重大,也勉强压抑住心里的悲伤和震惊,回去收拾东西,和他娘告别。

万氏听说了,也打点了一些东西,算是他这个做师母的心意,冷碧回来后看见,道:“让人慢慢送来吧,我快马加鞭进京,不好带。”

然后冷浩跟着他爹,三天三夜,从山西跑到了京城,晚上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要知道快脚信从京城道山西紫陵县还用了五天呢。

冷浩默默的跟在他爹身后,看着他爹一马当先的冲进了两个师兄的住处。

“怎么回事儿!”

“老师,您这么快就到了?”杨琰和杨彦廷此时关系还很好,刚刚下山出仕的师兄弟,都租住在同一个宅子里,听说老师来了,连忙出迎。

“别废话,说正题。”

“老师,大师兄的死有问题。”杨琰说到,立马眼眶红了。“大师兄前天还和我们说要请我们参加长子的周岁宴,身体健壮、脸色红润,结果回去就暴病了,还不让我们探望,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去了,要说这里面没鬼怪,谁信!”

“老师,二师兄对这些豪门阴私不了解。”杨彦廷接口道:“大师兄是原配之子,如今当家的是继室夫人,大师兄娶的还是继室夫人娘家侄女,嘉诚伯爵位原本该是大师兄的,可如今却悬而未决,很有可能落在继室所出之子身上。”

“你的意思是继室夫人谋害了你大师兄。”冷浩问道。

“很有可能。”

“别先忙着下结论,把你们查到的消息都先给我。嘉诚伯府和诸位皇子、各方势力的交往,你大师兄的交往记录,继室夫人娘家的情况,你大师兄夫人的具体情况,还有如今的市面流言,都留心着,我先去看看你们大师兄。”冷碧吩咐道。

两个弟子并一个儿子,自然陪他去给大师兄上香。

冷碧如今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连先皇都是赞誉有加的,又是死者的老师,嘉诚伯府自然欢迎。

冷碧给自己的大弟子上了香,对嘉诚伯道:“爱徒不幸,老夫悲痛万分,只可惜山西路远,竟未见上最后一面,恳请嘉诚伯能开馆,让我见一见我可怜的徒儿。”

“冷先生节哀,他长大这么大,却忽然去了,留下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是万般伤痛。只是这遗容粗陋,还是算了吧。”嘉诚伯两眼含泪,声音哽咽。

“自家亲人,有何粗陋,嘉诚伯就让我看一眼吧。这孩子的母亲和舅舅把孩子托付给我,我却没有照看好,是我的过错。”没错,冷碧手下这个弟子是因为他母亲临终前的托付,和他舅舅是冷碧的同年,他舅舅要外放,也没有带走外甥的道理,只有托付给老师,才能假托亡母遗命,送他到璧山。

嘉诚伯和冷碧来回交锋,最后看冷碧实在坚持,就让人把棺盖打开,现在棺材肯定是没有封死的,很容易就打开了。

冷碧和几个弟子围了上去,扶棺痛哭。

见过了弟子遗容,冷碧又向未亡人致哀,只要求能看一眼爱徒的长子。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现在大师兄的母家人还没有赶到,最亲近的就是这个老师了。

自有下人把孩子报过来,冷碧接过,轻声哄着。看着和爱徒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冷碧不放心的给孩子摸骨,又仔细观察了孩子的面相。他曾学到过一些秘法,可以确定孩子是否亲生。

在嘉诚伯府里致哀之后,冷碧一行冷着脸出来,当然他们是来致哀的,没有人觉得不对。

刚到了二师兄和三师兄租住院子,冷碧就冷声道:“你们大师兄是中毒而亡。”

“老师!”

“查!在下葬之前查清楚,既然嘉诚伯不愿意给我一个交代,我就自己去讨!”冷碧沉声道,这些多年了,他没有发威,那些人还以为他是病猫吧。“阿琰,你亲自去接你大师兄的舅舅崔申,我这里有信物和书信,你自带给他,他会明白的,到时候听崔申的。彦廷,你来主导查探事宜。浩儿,我列一个名单,你一一去拜访这些人,具体情况到时再说。现在你们要明白一点,你们的师兄是被人害死的,务必小心。”

“是!”三人齐声答道。

冷碧多年来用心结交的人脉显现出了威力,几辈子的政治素养也还在,他从来没有忘记关注朝廷大势,想要教导出优秀的能在朝廷上立足的学生,不了解,又怎么行?

前后不过十日,冷碧在三个弟子的协助下,动用了早先埋下的暗线,很快就查到的真相。

他的爱徒死于后宅之争,而后宅之争是朝堂党争、储位争夺的投影。

大师兄的娘家是清流一党,如今追随着左相,支持安王。继室夫人的娘家当年不显,如今因救驾之功,跻身朝堂新贵,支持的是靖王。现在继室夫人娘家势大,想要谋求爵位,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杀了原配长子。这个想法作为崔静的妻子是理所当然应该反对的,可世事无常就在这里,崔静的妻子本就有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如今被扣在靖王手上,靖王已经等不及一个襁褓婴儿长大了,他要把爵位爵位传给继室之子,以此来掌控老嘉诚侯留下的军中势力。

几方势力的拉扯下,妻子下毒,继母推波助澜,生父冷眼旁观,冷碧难以忍受自己的爱徒就是在这样的冷漠下孤独的走完了人生旅途。

“都是我的错,我以前只告诉你们女子的无奈和可怜,没有告诉你们最毒妇人心!”冷碧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他早该想到的,豪门宅斗可以杀人吞骨,可他迷恋一力降十会,忽略了其中艰险。

“老师,不是您的错。都那些心狠手辣的毒妇,您别伤心。”杨彦廷劝道。

“爹爹……您别自责,要为大师兄报仇啊。”

“是的,给他报仇才是最要紧的事情,现在伤心有什么用?”冷碧擦干眼角的泪花,恨恨道。

真相查出来了,证据也有,可如何才能讲仇人绳之以法。冷碧要的不是一两个后宅女人的死亡,而是在这件事情上推波助澜的嘉诚伯府的垮台,包括敢向他的弟子伸手的靖王,统统该死!是时候敲山震虎,以保护活着的人了。

冷碧下定决定,给杨琰去信,让他和崔静母家舅舅崔申商量好,到时候唱一出大戏,给他亲爱的弟子送葬。

最后,杨琰从一个被救起的药店学徒开始,牵扯出了伯府密案、皇子结党,靖王一系灰飞烟灭。

这不是冷碧一个人能造成的后果,只是符合了皇帝的心意罢了,可是别人会不会这样想,就不在冷碧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冷碧抱走了那个孩子,他的母亲在身后声嘶力竭的喊:“你有什么资格抚养他,你杀死了他的母亲。你让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你的徒儿陪葬,都说你慈悲,不,不,你是个刽子手,刽子手!”

冷碧轻轻捂住那个孩子的耳朵,即使他还什么都不懂。当然,让这么多人牵扯进来不是冷碧的本意,但他绝不后悔。这些是关乎立场,与对错无关。

冷浩发现自从大师兄死后,他爹爹就更奇怪了,行事更加缥缈让人捉摸不透。大师兄的儿子,被爹爹当成孙儿养育,他们家里对他的称呼都是“大爷”,完全是长子嫡孙的待遇。

冷浩渐渐长大,游历四方、娶妻生子、接手书院。

冷浩一辈子没有参加科举,依旧是闻名天下的大儒。

“我本想让你们大师兄接手书院,他为人中正平和,宽厚稳重,既然你想接手书院,那就不要放弃,再艰难,也不要。”这是冷浩决定接手书院时,他父亲对他的叮嘱。

“璧山七子,首途最佳,奈何天不佑我儿,唏嘘奈何。”这是冷碧面对众人的他弟子的称赞时,对大弟子的惋惜。也让天下人惊奇是什么样惊才绝艳的人担得起大弟子的名号,比如今高居相位的两位弟子、比名震海外的七弟子、比传承衣钵的亲儿子,更让冷碧大师看重、遗憾、留念。

冷浩在父亲去后,兢兢业业的经营着璧山书院,最后在他临终的时候,把书院交给了他大师兄的儿子,他的大弟子,并留下遗命:“昔年大师兄长兄如父,而今吾养育长兄之子,因果循环,不外如是。先父人生大憾,未传衣钵于兄,今归矣。”

如此更把璧山七子之首的崔静的名声推向了□□,是什么样的人死了几十年仍让人不能忘怀,荫蔽子孙?

冷浩一生在野,继承发扬了璧山学院,最后把璧山学院交到了非冷姓人的手上,让书院开了“山长推选”的先河,璧山书院已经不再是一家一姓的产业,而是所有在其中出力的人,都能留下姓名。

冷浩幼年受爱好书画的母亲影响,娶的也是当代著名画家之女,而他的母亲也是青史留名的大画家,教导出了众多画坛高手。书法界的卫夫人与画坛上的万夫人并称,留下了女子在文艺史上光辉灿烂的一笔。

冷浩去世的时候,他的妻子、他的师兄弟、他的儿孙、他的弟子都围在身边,冷浩微笑着拉着已经致仕的杨彦廷道:“三师兄,你还记得刘舟吗?”

“谁?”杨彦廷不停的在脑海中巴拉,能重要到在冷浩临终前出现在他嘴里的名字,他不可能没有印象啊?

“那个我十岁时被爹爹逐出书院的……”

杨彦廷黑线,都这个时候了,提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杨彦廷记起来了,就是那个人考试作弊、侮辱同窗、指示家仆差点打死了一位贫家子弟。当年冷碧知道这个消息,直接逐他出了璧山,即使他爹再是山西巡抚也没用,这样的人,璧山不欢迎!让刘家人当场赔礼道歉,赔了受害学生一大笔钱,冷浩护短的名声,就是这样被传出去的。

“他当时怨毒的说,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死的时候,肯定凄凉无比,只有恨不得取而代之的儿子;万一我哪天死了,爹爹连上香的人都没有,他错了。我的儿子孝顺明理,心中只有不舍,没有怨恨,我没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却有你们,你们让我不曾势单力薄,师兄……”

“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胡思乱想,让老师知道了,肯定又要罚你抄书!”杨彦廷哽咽道,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个小人的话,这样深刻的影响了他的师弟。

“还抄《论语》吗,好长啊……”

“嗯,师兄会帮你求情的,只抄三遍……”

“嗯,师兄最好了,大师兄给我带的桂花糕呢?”

“在呢,就在桌子上,等你做完功课,就能吃了。”

“嗯。”冷浩最后留下一个字,就去了,身边围绕着亲人,不留遗憾。

璧山书院全院缟素,怀念他们的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