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景有些诡异。
月宫少女脸上很有些愤愤不平之色,看浅离的目光仿佛是看着某个忘恩负义的负心人。被质问的一方面无表情,大约是觉得自己与主人之间的事情轮不到旁人来管。
浅离不答,少女便继续愤愤道:“枉费嫦娥姐姐待你一片心意,当然她得了仙丹,连自己夫君都未分一半,却分与你吃,带你随她一道飞升。她将你当宝贝一样,走到哪里抱到哪里,你呢,天天除了睡就是睡,只有那个素宵天君撩拨你的时候,你才提起精神同她玩闹,那时候我就替嫦娥姐姐不平了。”
“中间那些事儿都不说了,嫦娥姐姐费心替你弄的下凡投胎修炼的机会,你自己没把握好,又重来一遍也就罢了,偏偏这回又跟那个素宵天君扯上关系,我那时候就瞧着不好,本来想着把你一剑刺死了,你赶紧回月宫报道去,没想到居然……”
浅离听得一脸黑线。这姑娘也太想当然了,凡间那次事情乃是天命安排,哪能说死就死就完事儿了的。
“那你这次是来干什么?”浅离问。
少女扁扁嘴,说:“来劝你回去。你不知道,你走之后,嫦娥姐姐带回天宫的那只小兔子灵惜的魂魄后来下鬼界去找她喜欢的那个小桃花儿去了,嫦娥姐姐又是孤孤单单的,在凡间转了好久也没找到可心的小兔子,都想去妖界找了。妖界那地方可是很危险的。”
浅离道:“那你知不知道外人不能私入灵界?你就这么跑来,被天宫发现了,主人她也是要担责任的,你怎么就不为她想想了?”
少女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怕。嫦娥姐姐又不知道我跑出来,怪不得她。”
浅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别用你的任性不成熟为别人带来麻烦了。”
少女一呆,才要说话,忽然只听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传来,说道:“仙姑啊,我好像……闯祸了啊。”
这声音透界而来,浅离听了这句话,心中忽地一沉,扶着石桌站起来,望着少女道:“素宵呢?”
那声音顿了一顿,只当是在问它,说道:“好像……叫不醒了诶。”
少女吃了一惊,浅离脸色沉了下来,盯着她再问了一遍:“素宵呢?”
少女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一时不敢看浅离的眼睛,嗫嚅着道:“我……我去把她带来。”说着便化作流光而去。
浅离欲要追去,却忘了自己没了仙法,无奈只能原地等待,心里却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她一向是冷静的,然而此刻心神却有些微微的乱了。但正在此时,她却忽然感受到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
是那歌声的主人在呼唤她。没有言语,没有声音,是直接对她灵魂的呼唤。默诵了一遍清心宁神咒,她继续仔细感受着那种呼唤,就在她的脚下。
她低头望着脚下虚浮的黑暗,一道裂口缓缓在她面前打开,通向幽暗的地底深处。显然那引她来此的歌声并不是出自于那个月宫小仙娥,而是这地下的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但是至少有一点她已经明白:是同类。她听到的歌声其实并不是歌声,而是作为妖的同类之间能够相互吸引的讯息。
按理来说,已经成仙的浅离,脱离了肉身,其实不再是妖。然而她如今一则失去了仙身,二则七情已动,一点凡尘根性复又种于魂魄之中,便难逃根性中所带之本能,况且这召唤恰恰是针对她而来,她一时不防,便不由自主被引来了。
她隐约有种预感,今天发生的事情,必然要在此处做个了结。既有了如此判断,她便不再犹疑,从那裂口之中飘然而入,向地底黑暗中落去。
茫茫黑暗,无边无际,她竟无法看到任何东西。唯有一些模糊的画面自识海之中一一飞速而过,她凝神去看,渐渐地看懂,那是白绒玉兔一族自天地初开后诞生、繁衍的历史,换句话说,她在看自己这一族有史以来的族谱史记。
浅离有些茫然了。简洁的历史转瞬即过,她好象看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懂。接着无尽的黑暗已有了尽头。
眼前是一片皎洁的月光,不知从何而来,只见月光洒满了一处高台,玉质一般光润的高台中央,有一个浅浅地坑,坑里卧着一只雪白的玉兔,沉睡正酣。
一股强烈的亲切感袭来,浅离情不自禁地落在高台上,去看那小兔子。她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一只与自己灵魂呼应如此强烈的小兔子,它是谁?是自己的血脉亲族?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她看看玉兔,又望望面前一面白玉为镜的镜石。
镜石中映出的不是人形的少女,却是一只雪白的玉兔,仿佛就是她从前未化形时的样子。她觉得越发茫然了。
然而转瞬之间镜中忽然多了一个人。不再只有一只玉兔,多了一个抱着玉兔的绝美仙子,衣裙飘曵,髻鬟峨峨。仙子的眼神凝注在怀中玉兔的身上,眼眸中有些微怅惘。
浅离吃了一惊,唤了一声:“主人?”
镜中的嫦娥仙子却仿佛并没有听到,犹自轻抚着怀中玉兔,良久,微微一声叹息。
浅离皱眉,明白镜中只是主人的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留有主人和自己的影像,但这影像并非凝滞不动的,而是记录了一段什么。
镜中伏在嫦娥怀中的玉兔显然正懒懒地睡着,嫦娥仙子看起来便似在喃喃自语,“世事变幻难测,神仙亦难逃其数。我虽推测出日后你将要离开我,却终究不知是为何离去。罢了,即便是知道了,我亦难阻天命。小玉魄,若你有一日来此见到我,必是应了劫难,魂魄飘荡。我知你有此一劫,用你的精血配合月魄精华,为你留此一具肉身,大约能解你一时之急。”
浅离听到此,心中震惊,且又百感交集,轻唤了一声“主人”。嫦娥又道:“我虽不知你将来因何离去,但是,那总归是你自己的选择。然而倘若是你我之间有何误会,还望你念及昔日情分,与我分说清楚;倘若是你我被迫分离失散,你得回肉身之时,可与我神识一霎相通,你便唤我来此寻你;倘若你不耐广寒寂寞,想要游历世间,那无论你何时想要回来,我都在月宫等你。”
她顿了一顿,方继续道:“倘若你得遇心意相许之伴,那么……唯愿你俩情意深长,可得地老天荒。”
她微微地叹息一声,脸上终是露出一抹温柔笑容,道:“世间缘份难得,想来日后纵然没有了你,这一段相伴日子,也足慰广寒清寂了。”
镜中影像渐渐淡去,消失,浅离伸手轻抚镜面,默然良久。她从来不知道,主人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推算出她有一日将要离开月宫。但是即便如此,主人依然尽心尽力地为她着想,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还在此为她留下后路。回想之前种种,或许主人也在很早的时候,就猜测到素宵便是带她离开的那个人,然而只要她喜欢,她愿意,主人便也尽心尽力地为她牵线搭桥,成全她这段感情。
她想起方才被花香所迷时,迷境中幻化的主人问她自己待她如何,她说:主人待我,如慈母爱子。所以,只要是她想要的,主人便尽力成全,又怎会质问为何要弃她而去。
只是这份深情厚意,她只觉受之有愧,无以为报。她的性子一向清冷,她的懒不过是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很无趣罢了,人人都说嫦娥仙子清冷如月,却唯独对她深情以待。可她其实并没有多么爱她的主人,她怎能不心中含愧。
低头轻抚手中玉兔,她如今知道这是她的精血所化,收束心神投入其中,刹那间便与主人神识相通。
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来不及有什么言语,她的情绪、她的心意一瞬被对方所感知,然后在感知到对方的回复的瞬间,她忽然便释然。
正如她托广灵子带回的那句话一样:只要她过得好,便是不负主人一片心意。她与她的主人,虽未有互表心意的时刻,然而早已彼此相知,那又何必纠结。
灵肉相合,浅离身形一展,仍化作少女模样,轻抚了抚镜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