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无声地自角落的阴影之中露出身形,一双暗红色的眸子正正地望进对方湛蓝的双眼中。

然后,他听到对方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这张脸……”

银发青年看着无相的面容,微微地瞪大了眼睛。他倒抽一口冷气,再开口时,方才还算得上是平静的语气竟染上了几分薄怒。

“你就一直在妈妈身边陪着她不就好了吗?”

无相一愣,似是完全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会用这种奇怪的话来开场。

“你……”

“你什么你。”

青年看着无相,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作为一个代替品,你到底是怀着怎么一种心态跑来我这里的?竟然还是用夜袭的这种方式……被付丧神大人们发现了可是会被就地斩杀的啊……你要是突然消失了的话,妈妈不是会很伤心的吗?”

青年说着说着就一把掀开了被子,撑着榻榻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步伐不稳地往无相的方向走了几步。

“我给你们找个地方躲一躲,等早上他们都出阵去了之后,你们就快点回去吧,别在这里……”

“不,从刚开始我就没有理解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无相冷漠地看向因为被打断了话,而猝然在自己跟前三步路的距离停下了的银发青年。

“我并不是像你想的……”

“好了我知道。”

青年看着无相,好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的任性孩子一样。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做出了想要长谈一场的表情的同时,单手拉了拉从一边肩膀上滑落下来的肌襦袢,而也正是这个动作,才让无相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对方皮肤上深深浅浅的印记。

红色的是吻痕和抓伤,黑青色的是淤青和血痂。那人的皮肤在朦胧的月光下净白的如同上好的骨瓷,却因为烙印在身上的斑驳伤痕而破坏了原本得体优雅的气质,让那人的整体形象被沾染上了些许凌虐的意味。

无相呼吸一窒,随即立刻往一旁挪动了一下步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身后耶底底亚的目光。

尽管先前还不怎么清楚这座本丸和这位审神者的情况,但在看到对方身上的各色痕迹后,无相便迅速地根据先前自己所见到的一切把现状给猜测出了个大概。

是神明就可以接受到其信徒的信仰之力。按照一般的情况来看,像是相叶神社这般香火旺盛的神社,定期来这里参拜的忠实信徒数量一定十分可观,甚至于说,单单是那些人对于神社中供奉着神明这一情况的笃信就足以支撑一整个本丸付丧神的日常行动了。

但……

无相想到了方才突入眼前青年房间的路上,匆匆瞥过的几名付丧神。

如果他估算的没有错误的话,这座本丸之中绝大多数的刀剑付丧神都已经成了暗堕后的恶灵,就算还存在着没有长出如同鬼怪那般嶙峋犄角的刀剑,他们的状态一定也是离彻底怪化不远了。

暗堕了神灵对于灵力的消耗是原本正常状态的数倍,单纯是来自于信徒们的信仰之力已经完全无法满足他们贪婪的欲望了。所以,他们才会依照着自己的本能,将魔爪伸向统领整座本丸的审神者,也就是眼前的这位银发青年。

有能力支撑并运作一整座本丸的审神者都是身负灵力的人类,这也就代表着他们的血肉会深深地吸引那些暗堕的付丧神前来啃食。

依照西方魔术体系的理论,身负魔力的人的□□中会浸润一定数量的魔力因子,而这个标准也是可以被转嫁到东方的咒术体系上来的。这也就是说,西方那一套“补魔”的做法,在这个审神者这个行业中也可以被同样适用。

无相凝视着对方颈脖处哪怕是拢紧了衣领也无法完全掩盖下的暧昧痕迹许久,才别开视线。

然后,不知是出于想要平息心中怒火的意愿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

“你难道不是妈妈因为太思念我,所以才特地制作出来的人偶使魔吗?”

又一次地,无相的话被对方打断了。

那个青年抱着双臂,歪歪头,一脸理所当然地看向面前那个有着和自己一张脸孔的少年人。

“就算你被做的和我一模一样,但是你可不要太得寸进尺地说你是我的弟弟啊。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西方的那套魔术体系了,但我还是分得清使魔和真人的区别的。”

说着,审神者青年就微微弯下腰,伸手过来,在无相的脸颊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唔……妈妈她塑灵的技巧又进步了好多啊,真不愧是她们家最天才的魔术师……这样的女人嫁给那个臭男人真是可惜了啧啧。”

他一边在无相的脸上上下其手,一边碎碎念着有关于自己母亲在魔术领域所创下的成绩。而无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就放任着对方将自己的脸揉圆搓扁,直到先前被他无声地勒令躲在阴影中的耶底底亚实在看不下去、猛地跳出来撞在了审神者青年的大腿上,将后者撞退了好几步后,这一场单方面的“欺凌”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好了,稍微冷静一点,我没事。”

无相一把捉住还想要在朝着对方再来一次的耶底底亚,第一次态度强硬地扭着他的肩膀,将这孩子转送到了自己的身后。

“哇,这使魔真是的……难道我妈妈最近是迷上了什么兄友弟恭、异族兄弟之类的戏码吗?长得既和我不像,也和她还有那个臭老头不像啊,虽然看脸还挺可爱的来着。”

被像个小炮弹似的耶底底亚撞了个正着的审神者青年揉了揉自己的大腿,顺势又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在先前铺下的被褥上坐下。

“所以,妈妈她最近好吗?”

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道:“反正已经被吵醒了,也不能让你白白跑一趟……怎么样,稍稍给我讲讲有关于她的事情吧?”

青年的态度和状态在无相看来都是十分不正常的。他想到自己方才被急急打断了三次的话头,又想了想对方身上的伤痕,斟酌了一下,才用一种略显冰冷和漠然的语气质问了对方一句。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她的情况,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她。”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抬手在耶底底亚的脑袋上按了一下,温柔地阻止了对方讶异的想要抬头看向他的动作。

然后,在无相做出那个在外人看来是“兄长劝慰幼弟”的行为之后,他便明明白白地从眼前审神者青年的眼底看清了一道飞速划过的赞赏闪光。

那道异样的情绪消逝的很快,几乎是一刹那之后,对面的青年又恢复成了先前那副自说自话的模样。他踹了踹自己的被子,朝着无相和耶底底亚耸耸肩,开口的语气中满满的都是理所当然的无奈。

“因为我很忙啊。”

他道:“出阵,观测历史点的异变,安排各种当番……”

青年歪了歪脑袋,让几率银白色的长发轻轻地在自己的面颊上擦过,零零落落地搭在了肩膀上,将那些痕迹完完全全地遮盖了起来。

“审神者可是全年无休的公务员哦。”

无相冷哼一声。

“全员暗堕的本丸也还算是时之政府的编制吗。”

“暗堕又怎么了。”

青年朝着无相挑了挑眉毛。

“只有暗堕的刀剑才会选择神隐人类,而被神隐的话,不就是相当于以肉身之躯踏入了神明之境了吗?”

审神者青年朝着无相微微眯起了双眼。

和无相一样,青年的眼角微微有些下垂,虽然平日睁着眼睛的时候这个面部特征并不怎么明显,但当他摆出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样的时候,他的表情就会让旁观者看来有些不快了。

那就好像是一副从内里到外面都彻彻底底被污染、腐蚀了的样子。

无相有着和对方相同的面容,自然也知道自己的笑容在某些程度上来说并不那么明朗,所以在面对着耶底底亚的时候,他向来都很会注意控制自己的表情,以求尽量不要吓到对方,只不过现在的话……

他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因为对方病娇表情而突然僵硬了身体的耶底底亚的脑袋。

无相因为沉思而沉默不语的反应在审神者青年眼中看来,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否认一样。在安静等待了近半分钟后,青年缓缓地收敛起了面上的神情。

他微微颔首,朝着无相道:“怎么,你不信?”

无相转了转眼球,将方才瞥向耶底底亚的目光转向对方,没有说话。

与其让毫不知情的自己瞎说,而使得对方招致更多不必要的伤害,还不如将话语权全权交出,等待着那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信息披露。

果然不出他所料的,见无相依旧保持着缄默的状态,审神者青年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继续道:“前阵子。”

他问无相:“世界曾经毁灭过一次,你知道么?”

青年抛出了一个问题,却没有给出相应的回答的权利。

“你当然不会知道的。”他笃定道,“但是我却因为那个时候被付丧神们给神隐在了时之间隙,而因此逃过一劫。”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和面容都极为平静,但只有身体上所表现出来的本能反应却是止不住的轻颤。

无相看着对方的右手轻微地抖了抖,似乎是想要抬手捂住什么地方,却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双紧握着的双拳,牢牢地靠在了他的双膝上。

“惊讶么?”

青年笑着问他。

对方依旧是先前那副眼睫微弯,露出一线瞳仁的表情。但与之前的完美掩饰所不同的是,无相分明地看到了对方那双透蓝色眸子中飞速划过的一道晦暗。

那似乎是在回忆起极其糟糕的记忆的时候,才会有的神情表现。

无相不敢去问对方在那段时间到底遭受了怎样的对待,他也不用问,因为一切的证据都明明白白地被烙印在那位审神者的身上,然后放在他的眼前了。

“所以说……”

“所以说……”

“咄、咄——”

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无相和审神者青年不约而同地僵直了背脊。

“主公,我进来了。”

门外的付丧神没有等到青年同意的应答,便在礼节性的通报之后,自顾自地打开了房间的拉门。

“哦呀,这可是不得了的客人啊。”

来者的目光在自家审神者的身上一掠而过后,便看向了正对着大门站立着的无相。

逆着光,他那双镶嵌了红色新月的眼睛正在微微地闪烁出一丝危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