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犹豫的当口,韩铁锤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咋乎乎暴喝道:“你们这些吃皇粮的就是门道多,少来给老子耸人听闻,进门瞧瞧怎么了,老子不信,里头还供着一尊金菩萨!”
说话间一把推开木板屋门,率先冲了进去。
室内所见,自然令人意外。
里面没有供奉金身菩萨,似有秦立公端端正正坐在一楼的堂屋喝茶。
秦夫人把楼上楼下每间屋里都巡梭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丈夫与何曼云“双宿双栖”的可能性。因为,除了堂屋的桌椅稍作清洗,勉强可以坐下人以外,这栋小楼的各个房屋蛛网密结,家具和地面的积尘厚实,明显许久无人居住。
温宁将此楼建筑结构一览无余后,基本确定,赵识德不会被关押在这里。她的预估没有偏离方向,租房,确实是秦立公和何曼云对她的一次甑别和试探。温宁在脑中紧张地分析着:今早秦何二人提早来到此处,或者正在布设更加周密的试探方案,比如在楼内设置疑似密室的痕迹,引诱她寻找;一旦她有职务范围之外多余的动作,就会进一步增加对她的怀疑。他们可以步步设局,引诱她越陷越深。只是,秦何二人没有料到,秦夫人会一同前来,临时打乱原来的计划。所以,先有“小偷”抢包引起秦夫人和余南,再有“虎口”的出马试探?
想到这里,她偷觑一眼被余南押解入内的“小偷”。发觉此人暗中与何曼云交换眼色。
温宁心中顿时有了底。
不过,既然秦夫人没能找到“通奸”的证据,首先要反守为攻的,是稳坐钓鱼台的秦立公。
他悠闲地抿下一口茶,对怏然不安的妻子温言道:“都看清楚了?好在这里没有外人,玉颜,陈玉颜,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坦白了问,一定在闷在心里,把自己也闷成一名特工?”
陈玉颜,是秦夫人的闺名。一听这三个字,她立时红了眼眶,再听秦立公语重心长的话,她愈加羞愧地垂下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立公无奈地长长叹一口气,挥挥手,“也罢,你先回去吧,有话咱们回家说。小温,小余,拜托二人陪送一下你嫂子。”
余南嘟起的小嘴可以挂油瓶了,嘴里不应答,脚也盯在原地不动。温宁清楚她在为自己抱不平,轻声说:“余余南,你先送嫂子回,我有些事,想跟校长说。”
余南看一眼秦立公,又看一眼何曼云,朝温宁努努嘴,意思是说,嘴仗你以一敌二,未必能赢。
温宁又说:“校长,您看余南既要陪护嫂子,又得押送小偷,是不是请何主任腾出空来,处理,或者说帮忙善后?”
秦立公朝何曼云挥挥手,“你也去。”
何曼云正微笑应“是”,陈玉颜蓦地“哇”一下哭出来,掩面跑了出去。
温宁赶紧拍一下余南,余南与何曼云只得一前一后追赶出去,何曼云走的时候,随带一左一右拎走了“小偷”和“虎口”。
现在,室内只剩下秦立公、温宁和韩铁锤。
秦立公皱了下眉头,“韩铁锤,这是我们特校的私事,你净来掺和做什么?”
“喂,什么叫我来掺和?!”韩铁锤马上反诘,“是我愿意来掺和的吗?讲一讲理行不行,第一回,是你们误抓了我;第二回,是你们跑到兵团设计抓间谍;今天第三回了,我,我好好地就要逮住想逮的人了,偏偏碰到你们甑别自己人!没事找事,你们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冤枉这么争气给您长脸的温宁妹子!我算是怕了您,往后见着您,我绕道走行不行?!”
秦立公懒于跟他搭话,往腰间一掏,一把别致的勃郎宁手枪搁上桌面,“走不走?”
韩铁锤掉头就走,嘴上不服软,“少不跟老斗,看在温宁妹子面子上,我先走一步!”转身朝温宁招手,“温宁妹妹,下次见哟——”
温宁微笑道:“韩铁锤,今天谢谢你……帮手。”
当然,她要谢的,并不仅是韩铁锤帮手捉拿“虎口”,而是他的及时出现,阴差阳错避免了她的暴露。地下工作的经验,她还是太过浅薄,差一点就坠入何曼云的陷阱,幸好“虎口”掉落的那只怀表让她乍然清醒。国产“慎昌”牌怀表,民国二十五年研制生产,距今不过四年,而“虎口”言称其父已去世七八年。显然,两处时间对不上,时间上的偏差足够引起她的警惕,加上“虎口”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过于巧合,让她突然想到两个月前一份行动队的开支清单上,有购置“表”的费用。虽然没有注明“表”的类型品牌,金额却大致与这块“慎昌”牌怀表相近,因此她迅速作出判断处置。
目送韩铁锤离开,温宁转身面对秦立公,眉目捎上一缕愠色,“校长,看来今天发生的事情,是经过您首肯的。哦,不对,是您亲自坐镇指挥的。”
“怎么,你来举师问罪?”秦立公不动声色地淡淡说道。
“温宁不敢。身为军统的人,入训的第一天,长官就训导我们——一入此门,生杀予夺系于上司。温宁就是想知道,究竟哪里做得不对,让校长您认为我是共党?”说到这里,温宁自嘲地冷笑一下,“不过,还是得感谢校长信任,您至少没有把我当作日谍。”
她说话不卑不亢,甚至没有半分服软的意思,可是眸底隐约闪烁星点泪光,秦立公看在眼中,多少有了几分不好意思,站起身拍拍温宁的肩,说:“小温啊,从你来特校的时候,我就跟你谈过,我觉着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要学会不作无谓的计较。对新来的同仁作甑别,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你经历的,其他同志同样经历过,我没有对你格外优待,也没有搞特殊化。你瞧,你顺利过关,不正好堵住了其他人的嘴?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嘛!”
“什么两全其美!您知道不被信任的感觉吗,凭什么不计较?!”温宁反诘,声音至少提高了十个分贝。
“咦,平常瞧你挺懂事的一小姑娘,跟特校里那些女人不一样。怎么今天得理不饶人了!”秦立公诧异了,“要想被长官信任,先要从不被信任干起!咱们从力行社干起的老同志,比如我,还有陆主任,当年哪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被戴老板认可?偏生你们这些坐机关的丫头片子娇嫩、别扭,在特校,老秦我做你们这些娘子军的头头,受够了夹板气,我都没地儿发牢骚,你倒好,将起我的军来了!”
温宁眼珠一转,说:“校长,请您不要转移话题。”
“好、好。”一想到特校内女人间那些缠斗,秦立公就觉得脑门子生疼,索性转身重新坐回太师椅上,“不转移话题,小温,你今天就给我说出个理来,作为上司,我对新来工作的你进行甑别,有错吗?”
温宁说:“您又转移话题了,我刚才说,并非认为您对我进行甑别有错,而是不被信任的感觉很令人不愉快。”
秦立公一晒,“这里是军统石州站,是特工培训学校,你以为是游乐园,还让你愉快,美得你——”
温宁说:“好吧,既然您一再强调甑别是否有错的问题,咱们就从这个问题辩起。甑别是您的权力,您是上司,上司永远是对的,所以,理论上讲您没有错。不过,甑别一定有效吗?刘昌来的时候,难道您没有甑别?不管日谍还是共党,若要长期潜伏,必定谨小慎微,伪装蛰伏。刘昌平常也没有特别之处吧,可是他一动,就差些让咱们特校陷入灭顶之灾。因此,今天我见您特地耗费人力物力设局,都替您叫辛苦,就算今天我没有异常,我晓得,你也未必全然信任我。难道还要接二连三地继续设局试探,有完没完?”
秦立公被温宁说中心事,苦笑了一下。
温宁看到眼中,继续说道:“咱们继续来说第二个问题——不被信任的感觉。其实不光我,我知道,全特校的所有教职员工,基本不受您信任。因此,那回醉川楼行动,您事先不透露方案,全凭所有参战人员的随机应变。您很得意这一招,既保险,又能顺便甑别部属。不过,我却有不同意见。特校同志们在行动中的默契配合,虽属一大优势,可是这种优势,仅在同仇敌忾时可以表现出来,且不排除意外发生,增添行动的风险和不必要的损失,所谓利弊掺半。更为不妥的是,您这种方式,传递出不信任部属的讯息。作为长官的您,不信任部属,那么部属之间更加缺乏稳固的信任基础,彼此防范猜忌。所以您方才会说,特校的女人成天斗来斗去,恼火。可是,您想过没有,这一切的根源并非她们是女人,而是因为您!”
秦立公先惊后怒,不由自主抬起茶杯,那架势不是砸地上,就会砸温宁身上。当然本着绅士风度,后者的可能性极小。
温宁赶紧见好就收,“校长,一切都是我为特校和今后的工作谏言献策,肺腑之言,多有得罪,我知道您胸有丘壑,非常人可比。我来特校第一天,您启用我时,曾说过一句话,旁观者清。因此,今天我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秦立公终于还是将茶杯重重地磕到桌上,杯盖“铛”的脆响,茶水崩溅。他目光深沉地凝视温宁,锁眉良久。
他不能发怒,也没法称好,称好就是否定自己。眼前的对话,显然是没法继续下去了。
不过,解围的事情马上赶来——一名外围放哨的行动队员传来特校的突发紧急事件。
一名学员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