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又是月余,在之前那场纷纷扬扬不期而至的大雪之后,云州又迎来了第二场雪。
云州大捷之后,陆陆续续投奔来的逃户以及流民又有千余口人,这也轻轻松松弥补了此前一战的缺口,云中守捉的军卒额度也是须臾就补齐到了三千。眼下天气已经寒冷了起来,杜士仪体恤百姓,原本修堤岸河渠的室外活计也已经停了下来,但军中操练却丝毫没有任何马虎。用他的话来说,那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罗盈和侯希逸南霁云也都极其赞同。
此前处和部兵马骤然偷袭,牛皮关上的守军几乎全军覆没,这也是整场云州之战中,除却守城一役之外,伤亡最惨重的一战。因此如今侯希逸率军驻守牛皮关,而罗盈和南霁云则是驻守云州。后者毕竟实在太年少,尽管因军功得了军职,但军务全都是向前辈们学着打理,而每两日都会花半天到都督府来向陈宝儿学经史,自己研读兵法,日子过得异常充实。
这一日,南霁云照例到都督府来时,却还没到书斋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实在是没天理了,这奚王李鲁苏竟敢用不知情三个字搪塞如此要命的大事?要说他这个奚王也就是个摆设,干脆出动幽州军将他灭了,重新选个人上台,也好过他一天到晚就想着在后头捅刀子!”
这分明是云州司马王翰的声音。而紧跟着便是有人发话驳斥:“子羽兄这话就偏激了。奚人直接把此前伏诛的郁罗干家人全数斩首示众,奉上首级请罪,还诚惶诚恐说都是此人自作主张,那么和自作主张的突厥三部一样,朝廷就不好太过追究他们。毕竟,如今朝廷的攻势重点在河西陇右,不想和突厥以及奚人多做计较。再说,契丹可突于虎视眈眈,如若真的动了奚人,岂不是被他捡了现成便宜?”这是王泠然的声音。
“那可突于更不是好东西,之前还占了营州,冒充马贼对固安公主不利,此事还没和他们算账呢!”
听到最后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仿佛是崔颢,南霁云便知道,今天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书斋中分明是在议事,而不是只有陈宝儿一个人。然而,门前守着的人已经看见他禀报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杜士仪的吩咐声:“可是霁云来了?快进来吧!”
南霁云连忙答应一声进了屋子,果是一迈过门槛就发现屋子里济济一堂,赫然云州都督府的属官一个不少。他连忙一一打了招呼,众人都敬服他当初在云州守城一战中死战不退,最终一举逆转破敌的壮举,自是都把他当成自己人,向来豪爽的王翰甚至还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因笑道:“我本来还想给你好好做一首诗,传颂一下你这功绩,谁知道给君礼占了先!不过,你如今都是云中守捉副使了,也该让君礼给你再起个表字。”
见其他人纷纷附和,南霁云正要谦逊,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子羽兄既然提醒,我就记下了。不过,朝廷怎么问罪奚人或是突厥,这和我们无干,横竖我们该做的已经做了。倒是子羽兄你东拉西扯一大堆,别忘了你刚刚风风火火地进来,可是说有天大的消息,怎么又不说了?”
“哎,你们看我这记性!”王翰一拍脑袋,这才正色说道,“你们难道忘了云州都督府这一大堆空缺?我刚刚接到燕国公的信,说是空缺的四曹参军,还有录事、参军事,这都已经定下了,甚至连此前制书上所说的云中县,也在遴选官员。但这些选了谁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陛下择定了云州宣抚副使。”
“是谁?”这一次,杜士仪还没开口追问,崔颢就忍不住替他问了出来。其他人虽没他那般心急,但关切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君礼这个云州长史兼宣抚使,昔日在京也只是右补阙,如今要派宣抚副使,自然不可能在品级高过他的人里头挑。政事堂杜相国举荐了左拾遗苗含液,陛下已经准了。”
作为当年张嘉贞的四俊之一,苗延嗣在张嘉贞罢相之后便遭了牵连,一度被贬姚州刺史,这是整个蜀中最西南的地方,正临西南蛮夷,可以说最艰苦也是最艰险的地方便莫过于那儿,直到现在还没能调回来。然而,他两个儿子的仕途却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和杜士仪同科同年的苗含液稳稳当当的两任官之后,去年初迁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也听人提过,没想到好端端的却被人弄到了自己这儿来当副手。
饶是他事先想过这宣抚副使的人选恐怕会有些麻烦,但此时此刻还是小小吃了一惊:“竟然是苗含液?”
崔颢立时便哧笑了起来:“哎哟,我还以为是谁呢,感情是张河东当初最看重的那位年轻才俊!他兄长还是咱们杜长史主持万年县试的头名呢,结果京兆府试居然闹出了泄题,他一下子就掉到了后头,这省试也只是平平地进士题名。至于这位苗六郎,他在华州得了解头,就把状头当成囊中之物了,结果省试关试接二连三败下阵来,这会儿居然还愿意到云州来继续和杜长史别苗头?他倒是不服输得很哪!”
“杜相国举荐,他还能说不?”杜士仪须臾就平复了心情,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提早知道就行了。子羽兄这次消息甚快。”
“燕公曾经因为当年益州长史范公的嘱托,对苗含液颇为照应。更何况,河东侯还有些旧交在朝,对苗家兄弟倒是不错。燕公此次还说,河东侯很可能会因为旧日香火情,派人指点,甚至于派人帮他。”
说到张说和张嘉贞之间的恩怨,王翰就有些无可奈何。两个都对他有知遇之恩,偏生两个人竟是死对头!如今二张都已经罢相,可张嘉贞固然还领着一个工部尚书的名头,却只能窝在定州一隅之地,而张说即便险些因为一场牢狱之灾连命都丢了,现在却还好整以暇地在集贤殿修书。偏偏这种时候,张说还不忘给张嘉贞上眼药!所以,他提了一句,就干脆闭嘴不再继续议论了,心想这两位真是罢相了还不忘斗个不停,这次的事,分明是杜暹撺掇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突厥和奚那样的强敌都打跑了,何必担心苗家那位郎君?”
当一场小小的非正式议事结束,杜士仪把书斋让给了南霁云,让他继续跟着陈宝儿读书,自己便去了后头看王容,绝口不提苗含液即将走马上任的事。在他心里,对于那个昔日纸上谈兵傲气满满,后来却还透出几分明事理的青年,他并没有太多的恶感。就是其兄长苗含泽,也是根基扎实文章上乘的人。
说起来,上党苗氏单单开元五年到八年便是三个进士,着实不负望族之名。
当苗含液和其他一应到云州都督府上任的属官千里迢迢进入云州境内时,已经是十月末的事了。云州和长安的天气并没有太大差别,可从繁华富庶的帝都来到这里,尤其是出了朔州之后,沿路除却一定路程一个的驿站和旅舍,再没有其他人烟,那种荒凉感自然让人很有些心情憋屈的感觉。即便云州是下都督府,各曹参军和属官都比寻常州要高上一级半级,可这天晚上在一处驿站投宿的时候,仍然有人不禁趁着酒醉大吐苦水。
“我进士及第后,辛辛苦苦在长安城守选三年,原以为赤尉未必能有希望,在京畿道都畿道的那些县谋一县尉还是稳稳当当的,谁知道转眼就被打发到了这样偏远的地方来!”
“老兄是前进士,只等了三年,可我明经及第已经等了整整五年了!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等足了七年换一个好地方的缺!”
“都别抱怨了,听说这次是政事堂诸位相国奉了圣命,一定要给云州都督府补齐了人,正好凭空多出来这么多官缺,不把咱们这些没权没势的补上,莫非还要让那些名门著姓的官家子弟去云州么?杜长史当初就是左迁,如今这位苗副使亦然,他们都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进士几个明经如此哀叹,而那两个好容易在流外熬满了资历,却只得到云州来任录事的难兄难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则是连哭的心思都有了。
中书省主书,门下省录事,这两个留给流外吏员出身官员的好缺弄不到,可何至于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当一个录事?
一番唉声叹气的同时,苗含液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阻止他们。他自从开元八年入仕之后,就一直在京官任上,从未任过外职,哪怕父亲外放之后亦是如此。在父亲捎信时,他就知道,父亲竟是用某种交换条件让张说照拂他们,好在张说做得不露痕迹,哪怕罢相之后,也没有人来为难他。可朝中没人不好做官,他好容易进了门下省为左拾遗,谁知道杜暹就给了他一个没法抉择的任务。
父亲左迁姚州刺史后,兄长的仕途比他还要艰难,他怎么能为自己不顾兄长?更何况,杜暹也并不是要让他对杜士仪如何,只要他将云州情形事无巨细上书禀报朝廷,仅此而已。
他们这一科的同年中,韦礼为成都令,如今干得有声有色,张简业已升任雅州录事参军,虽为外官却都有相当的政绩,更不要说短短八年便已经第六任官的杜士仪。相形之下,他这八年中着实乏善可陈。可是,他此来云州,难道真的要做一个单单事事上书的挂名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