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另一端传来了细微的呼吸声。``し
塞拉菲娜放下手里的独角兽玩偶,掀开被子下床。感觉到重量变动的垫褥“嘎吱嘎吱”地响,原已熟睡的海豚女孩翻了个身,从面朝船壁变成背对它。塞拉菲娜尽量安静地离开自己的床,在一片黑暗中准确地躲开放在脚边的提灯。她随手找了条发绳束好头发,拂过地面的裙摆为她消去了所有脚步声。
门刚拉开半个人的身位,坐在外面的人便站起身来。
塞拉菲娜拉起了那人的手,指尖凉得路迦颤了颤,却没有松开。她以拇指一寸寸抚过他指根的骨头,感受帕勒依索号上的动静,片刻后松开他的手,凑到路迦耳边低语。“……伊凡今晚又值通宵班?”
微温的吐息吹过她的耳廓。“嗯。”
“真方便。”塞拉菲娜这样说,却没有说对谁方便。海上的夜晚安静极了,值通宵班的船员刚巡查过一遍,下一次该是四十五分钟之后,但塞拉菲娜知道他们不会出现。休息室里的鸽肉馅饼能让他们睡到清晨,今晚甲板上的守望者只有她和路迦两人。“……他们放锚了。走吧。”
“妳确定牠有跟妳对望过?哪怕只有一眼?”
塞拉菲娜懒懒睁开眼睛,垂眸看向她的少年占据了半个视界。银白色的月亮高悬天际,深蓝色的夜空上布满星辰,海浪声规律得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的轻拍,微咸的风吹过甲板上的帆布。她甚至不曾向触手可及的美景投去一个眼神,眼前这双深蓝色的双眼已经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换了个姿势,似乎对脑后的临时枕头有诸多不满。“不,我不能确定,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你放松点好吗,亲爱的?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石头上面。极夜的腿比你好躺多了。”
路迦却好像完全没听见最后两句:“妳叫我什么?”
塞拉菲娜这才意识到那个脱口而出的称呼。她盯了路迦一眼,侧首抽了一口烟,将烟雾吹到顺风处,看着白色的一团被海风吹得远去。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挤得出一个毫无意义的解释,“……你听错了。”
“我没有。”
“这个不是重点。”
“我会将这句理解成默认。”
塞拉菲娜皱着眉回头,“我怎么觉得你──”
翘起唇角的少年深深低下头去。塞拉菲娜半支起身迎上,撑在地板上的木刺扎进她的手掌,但她不在乎,正如路迦也不在乎她嘴里的薄荷烟有多呛人。被她含在舌尖上的后半句话被辗压成无人听懂的碎片,烟与酒的味道互相交融,路迦的指尖抚过她的颊边与耳廓,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乌云遮蔽月亮,桅杆划下的光影变得不再分明。海浪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停下来了。
她眯起眼睛,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喘息。路迦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向后挥去,凭空出现的火蛇旋转着朝两点钟的方向飞去,漆黑的巨影伸手抓住火蛇,即使牠的手心很快便被烧焦。“所以,诺堤和多拉蒂,银鹰与独角兽。看来千年的世仇并非不可抹灭,甚至可以发展出相当亲密的关系。”
塞拉菲娜闭着眼睛笑了笑,一边握紧了路迦的手。“噢,看来《海洋魔兽图鉴》错了,海妖会说人话,也有足够的智慧标记猎物。你在日间曾置同伴于不理,是因为你在这艘船上留了标记。”
“聪明的姑娘。”海妖的声音有种极低沉的磁性,好像在深海听音一样模糊,但又忍不住想要辨别出每一个音节。“别担心,接下来我会闭上眼睛,你们不会因为看我一眼而死。来,睁开眼睛,塞拉菲娜.多拉蒂。我已经等了足够久了。”
路迦捏了捏她的手,似乎并不尽信海妖说的话。
“还有你,蓄养恶龙的法师。”海妖继续说下去,他对法师世界的认知出乎意料地深,“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请代我的同伴向杜尔问好。”
“杜尔.诺堤现在躺在地下,大概无法回应。”路迦说得漠然,终于放开了塞拉菲娜的手,“现在当家的是比信.诺堤。我可以肯定他不认识任何海妖。”
海妖说:“他的确不。现在,睁开眼睛。”
两人将视线放到他身上。
海水如粗藤一般升到高处,以尾巴绕过粗藤的海妖微微点头致意,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解脱。牠遵守诺言,闭上了眼睛。“晚上好,伟大的法师们。”
魔幻。
这是塞拉菲娜脑里唯一一个想法。
微弱的银白色月光打在牠身上,海藻一般的黑色卷发长抵腰际,皮肤白晢之中带一点灰,看起来不像生物,更像是一座白石雕塑。牠拥有人类的上半身和鱼的下半身,自腰际开始渐渐有灰蓝色的鱼鳞覆蓝,分叉的鱼尾看起来异常有力。牠的双眼紧闭着,眉毛粗而直,鼻梁高且挺直,双唇说不上薄,同样没有一点血色。牠的魅力近乎魔法。
“你是谁?”率先发难的是路迦,“为什么你会认识一个早就死去的人?杜尔.诺堤在海语战争前期就被多拉蒂撕成碎片了,那时候他才三十岁。你的同伴不可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认识他,杜尔.诺堤这辈子从未到过任何一个临海城市。”
“谁说我的同伴是以这副姿态认识他的?”海妖伸手往下,两人这才看见日间受伤的雌性海妖正被牠拉到齐肩的高度。雌性海妖身上的伤痕已经全部消失了,“另外,容我更正妳一点,多拉蒂家的小姑娘。我并没有抛下我的同伴不管。她要求留在海面更久一点,以便她确定几件事情。”
“例如?”
“例如暗夜家族下一任的侯爵有何能耐。”海妖这样说,“虽然多年不曾与法师有过任何交集,但我们一直从这里注视两大家族。介意告诉我多拉蒂家的近况吗,小姑娘?我已经有多年未曾见过黄金家族的成员了。”
“我不姓多拉蒂。至少现在不是。”塞拉菲娜看了看牠,和明显表示出敌意的路迦不然,她的态度更偏向好奇。“他们已将我逐出家族,所以我不知道法塔的情况。为什么你会在乎他们?”
海妖避而不答,反倒扔出了另一个问题,“妳干了什么?”
塞拉菲娜与路迦对望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杀了自己的兄弟。”
“嗯,原来如此。”海妖的反应像是她刚刚说的是“我对父亲开了个太大的玩笑”之类的小事。“到妳了。”
她把机会给了路迦。
黑发的法师想了一想,提了个有点刁钻的问题。“谁派你们两个来观察我们的动向?”
不是“有没有人”,而是“谁”。
海妖低声笑笑,那声音甚至比牠们说话时的声音更加悦耳。“没有人。海妖脱离于任何冲突之外,从来不隶属任何组织,此后也不太可能会归顺谁的指令。我们是自愿前来的,虽然我看见船上的家伙们已经备好鱼矛了。小姑娘,你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血亲?”
“他先动手的。”塞拉菲娜给了个小孩子打闹时最常用的借口。“为什么你的同伴会认识一个百年前就死了的诺堤法师?”
“因为他们从前有血缘关系。”海妖今次的答案很简短。“为什么你身为多拉蒂,眼睛却不是绿色?”
“我身上带病。暂时无药可治。”塞拉菲娜追问,“什么血缘关系?”
如驳火一般毫不停歇的对答终于迎来停顿。雄性海妖看向自己身旁的同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后者以一个眼神制止。雌性海妖闭着眼睛,声音很是平静,“我是他的祖母。”
“不可能。”路迦迅速否定。不明所以的塞拉菲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半人半鱼的海妖。“珍妮弗.诺堤──‘血天鹅’,是极少数同时拥有诺堤、女性和神佑者三项属性的法师。诺堤千年来只与人类和血族通婚,从未听闻过掺进海妖血统。”
雄性海妖似是知道他们不可能轻信,答得很冷静,没有一点不被人信任时该有的不快:“我之前也说了,当她离开杜尔.诺堤的时候,还不是这副样子。你们足够聪明,相信不需要我说太多。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什么病?”
曾经是神佑者,也就是说,海妖可以是由法师变成的。
塞拉菲娜咬了咬牙。她知道海妖找上他们并不是为了打斗,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知道这么多──远比她所预料的多。
“我跟你打了个赌。结果我输了。”她省去了赌约的对象。如果她猜对了的话,这次出海来得很值。“……如果她真的是珍妮弗.诺堤,那么你又是谁?”
海妖没有直接回答她。
牠张开双臂,往后退了一点,指了指尾巴下方的海水。
塞拉菲娜像是被笛音迷凭的孩童,扶着栏杆往下看去。除了远处反射月光的粼粼波光之外,海面一片黑暗,看不见底,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东西。路迦往前踏了一步,却又被珍妮弗挡住去路。
他下意识往腰后摸了摸,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把剑带上船,但这不代表他毫无还击之力。路迦手腕轻轻一旋,掌心里的火球便照亮了脚边。珍妮弗“看”向他的方向,原本紧闭的眼睛打开了一道细缝,“有戾气,好小子。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会叫我做‘血天鹅’?”
“至今诺堤的族史上还留有妳的故事。妳被人称为血天鹅,是因为妳擅长用火元素魔法。”路迦说着,手里的光芒又刺眼了几分。“所以妳成了海妖之后才会实力大降。但妳也没有想过,我在养了十年炎龙之后,已经不会再怕火。”
两人兀自对峙,塞拉菲娜却已跨坐在栏杆之上。路迦顾不得那么多,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腕,想要将她拉回甲板之际,才发现她的手在抖。
“我没事。”她的语调平坦,好像在压抑底下躁动不已的情绪。路迦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如此不冷静了。“我大概猜到了他想我干什么。”
他仍然没有走开。
塞拉菲娜闭上眼睛,扶在栏杆上的双手往前一推,整个人借力滑了下去!
他预想中的浪花与巨大水声没有出现,只有小得几不可闻的流水声响。路迦垂首看向海面,塞拉菲娜的双足踏在海面上,黑色的液体如手掌一般将她整个人托起来,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海妖,身后也拖出一条由海水组成的道路。她走到海妖身前,抬眸仰望对方,犹如信徒仰望神袛。“海妖有两种,一种在极东之海,一种在大陆的南方和西边。在东边的仅有雌性,所以精灵叫她们海洋女妖。多拉蒂的历史上,的确出过一位与海洋女妖有连系的神佑者。”
她深呼吸一口气,“你是艾尔法.多拉蒂。历史上记载你的名号是……海语师。”
海妖苦笑一声。“我还以为永远不会再听见这个名字了。过来,继承者。我知道妳是同类。”
塞拉菲娜牵起裙摆作礼,走上前去。她对多拉蒂没有感情,却对于逝去的先贤抱有尊重。
海妖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挡住月亮的乌云远去,月光再次照耀他们身处的位置。凭借光线,路迦清楚地看见了,正倾听海妖话语的塞拉菲娜,脸色苍白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