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黄昏。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沉默沉重得令人难以忍受。极夜低头看向脚尖,尽力平复情绪,却不太成功。对这个男人的恐惧已是一种融入骨血的本能,她甚至怀疑在那一百个昼夜里面,他到底背着她做过多少实验,才令她连仰望的念头都不敢有。
别无选择,她只能臣服于他面前。
“……这里有不少守卫,你是怎样进来的?”
那人抱起双手,笑声消散于空中,如同冰块溶化在热水里面,转瞬间便无影无踪。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身上,啡发上镀上了一层暖橙色,让他看起来几近亲切,“我千里迢迢来到神纪城,妳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我如何假装成萨比勒的学生?”
得不到回答,极夜的声音变得更轻,“……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世上没所谓应不应该,只有敢不敢去做。”那人走到她跟前,蹲下来强迫极夜与他对视。“还记得这句话吗?那段日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妳呢,小家伙,还记得我跟妳说过的话吗?”
极夜问:“哪些话?”
“忘了吗?”他这样说,未被光线照射的蓝色眼睛微微眯起,“我跟妳说过,即使是死妳也必须死在极地里面,而不是跟着奇怪的家伙跑出来──妳的名字可是从未间断地出现在信笺上呢,让我想想──唤作永昼的炎龙,和那个被逐出黄金家族的法师?”
极夜的手掌按住地板,压低腰身,略显宽大的裙摆拖在地上。她的指尖迅速化成长爪,没用过什么力便在阶砖上划出痕迹,语气已一反之前的懦弱,凶狠得似乎想咬断他的脖子,“你提到他们……是想警告我吗?”
“你这样说……是打算保护他们吗?即使哪一个都比妳来得更强大、更自在、更无所畏惧?”那人模仿着她的语气反问,显然不为威胁所动,“小猫,妳的运气很不错,我们喜欢妳犯的过错,所以它再不是过错,而是一个……我们乐见其成的变改。”
极夜再踏前了一步,变长的牙齿刺破下唇,鲜血顺着她的下颔滴落,她似乎却感觉不到痛楚,“你又来了。这一套。”
“妳想说什么?”
“你那一套把戏。”极夜说,“将所有事情都说成我的过错。被你们抓到是我的错,被你们当成猫狗去做那个见鬼的实验是我的错,被你们当成废料舍弃之后没傻等是我的错。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认错,为了道歉而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我拖累──不,这招行不通。”
那人又勾起唇角,笑意却不抵眼底。“为什么妳会觉得这行不通呢?”
“因为我还记得,一切历历在目。”极夜说。她身后的独角兽不安地踏地,“即使你曾带我去看日出,曾逐字逐字教会我精灵语,也不能抹灭你曾昼夜折磨过我的事实。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被扭曲每一根骨头,被拧转每一寸肌肉的痛苦。我还记得。”
仔细审视过她的表情,那人站起身来,不再纠缠在往事之上,“我没说过我要向他们动手。你过份警觉了,小家伙。我只想妳向塞拉菲娜传个讯息。”
他看着极夜的眼睛,一字一词都咬得很慢,仿佛想要确定她听清每一个音节:“告诉她,奥戈哲.多拉蒂暂时不会再缠上她。他目前不在法塔,也不在回法塔的路上。就我所知,他离开神纪城之后就往西方走。另外,只要她愿意与我们合作,兄弟会乐意任凭差遣。”
塞拉菲娜在桅杆旁边打住脚步,挑了挑眉。
她只是来为总厨跑腿拿晚餐要用的渔获,顺便上来放放风而已,想不到会目睹如此珍贵而惊人的情景。凡比诺的下任侯爵、多拉蒂口中“养恶龙的黑暗法师”,此刻正和其他船员一起搬运木桶。
容她补充:光着上身,搬木桶。
塞拉菲娜知道自己这样说不太公道。午后的阳光比早晨更加炽热,船上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工作的,路迦混在他们之中也不算奇怪。要不是二副和三副还在甲板上监督的话,塞拉菲娜毫不怀疑他们会更大胆。她开始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应该感恩那两条海蛇在场,还是应该气她们在场。
路迦将木桶放到它们该在的地方,一转身便看见了躲在阴影下的塞拉菲娜。
他擦汗的动作顿了顿,于日光之下眯起眼睛。汗水已经将他额前的头发全部打湿了,鼻尖上也悬着水珠,浑身的水份好像快被蒸发了一样,在太阳下呆得太久,他有点口干。路迦松开手上的衬衫,绑在腰上的衣料回归原位,他朝着阴影的方向走过去,语气里有种故作平淡的紧绷。“为什么突然来这边?”
“来拿吃剩下的鱼,我记得应该还有一桶的。坏消息,晚饭的菜单不合你的口味。”她这样说,从他头侧看了看甲板尽头,莫琳和莫娜已经望过来了,看来她们一直在留意路迦,“咳,没想到你没我想像中瘦。被人指点着评价身型的感觉怎么样?”
“妳觉得当妳处于同一个处境之下,看的人会不会只有两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如潮水一样退却,“等等,妳之前一句说什么?嗯?……好,我认真答妳:比亲眼看着某人跟另一个男人*的感觉差。”
塞拉菲娜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故意忽视他另外半句。“我可没得选。”
“忘了那件事。”路迦如此命令,接过了她递来的杯子,一口喝完了之后才发现那是她的水壶。“……不,还是等我得到答案之后才忘掉它吧。雷沙跟妳说了什么?”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被晒傻了所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塞拉菲娜靠在桅杆上面,又很快站直了身体。柱子烫得能将她的后背烧熟。“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吗?你的追求者们已经往这边看了一阵时间了。”
路迦的表情难看起来。“别用那个称呼。今天晚上过来一趟,伊凡通宵值班,只有我们两个。装鱼的木桶在那边。”
“好。”塞拉菲娜迈动脚步,结束两人斩头去尾、全无关键词的对话。“如果你到时候还未脱水而死的话。我会带上宵夜过来的。”
如塞拉菲娜所预言的一样,晚饭辣得路迦连碰都不太想碰。
莫娜在他第十六次举起酒杯的时候开了口,“艾斯托尔先生,是有什么不合口味吗?你几乎全程都在喝酒。在船上醉酒可不怎么好受……如果没人照顾你的话。”
雷沙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到路迦身上。很好,他这样想,看来她们已将甲板上的事情传述雷沙。他拿起酒杯晃了晃,另一只手放在桌面之下,看起来相当放松,好像莫娜刚刚说的话没有丝毫深意一样。“是我自己没什么胃口,艾伦先生,我肯定这很美味……请放心,作为船医,我不会允许自己喝醉。”
莫娜紧追不放,“不知道艾斯托尔先生来自哪里?”
“中部偏上一点。”路迦没有给出一个名字。“某个很宁静的小城市,大概你们没有听──”
船身微微摇摆,他趁机用拳头虚捂着嘴,中止回答,“嗯……抱歉,我有点不太舒服,恐怕是有点晕船。请容许我失陪,我想我需要回房休息。”
雷沙一扬酒杯,“请。”
“……所以你就这样逃出来了?”塞拉菲娜问。
背脊朝天、躺在床上的路迦不作声。经过大半天曝晒之后,他上半身每一寸皮肤都红透了,路迦无法对自己使用治疗魔法,上船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兼职当船员所以没带药膏。明天肯定又会被莫琳或者莫娜拖到甲板上工作,再这样曝晒下去,情况肯定会恶化,直至皮肤被完全晒伤。
塞拉菲娜一边将手虚放在他背上,一边说下去,手掌冰凉得路迦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说真的,那两条海蛇感觉不好对付,你要是接她们一句话,恐怕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人就不是我了。我今天看到她们看你的眼神,是真的打算将你吞下肚子里……”
她刚处理到疼痛最集中的地方,本来差不多要睡着的路迦猛然抬起头来,“妳还没告诉我,雷沙今天中午跟妳说什么。”
塞拉菲娜责备似的看了他一眼。
“跟我说说。”路迦坚持,“我真的想知道,菲娜。”
“但我并不真的想说。”塞拉菲娜随口反驳了一句,想了一想,最终还是如他所愿,“当时你们各自坐在对方对面,我弯腰放东西的时候他看见什么了,就提醒我一句……等等,为什么反而提醒我的人是他?你当时打算光看着什么都不说?好卑鄙啊,路迦少爷。”
被指责的人侧眸看她,眼睛里有不容错认的怀疑。“仅此而已?”
他印象中的塞拉菲娜脸皮可没有薄到这个地步。
她咬了咬唇,显然很不想提及接下来的话。
“……他还说了句‘紫色很衬妳的肤色’。”
路迦看了看她的白色裙子,然后把脸重新埋到枕头里面。
他的反应实在太反常,塞拉菲娜不禁皱起眉头,“路迦?”
“嗯?”
“你没有话想说吗?”
“没有。”
塞拉菲娜再无法追问下去。她赶快完成治疗魔法,然后戳了戳他肩膀上的肌肉,“你知道我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的……整艘船都由他掌控,我既做不到躲开他,也不至于因为他说错一句话而除掉他。我知道你不习惯任由他人摆布,但我们当初说好的,要躲过这个月的风头──”
接下来的话卡在舌尖之上。
路迦报复似的咬了咬塞拉菲娜的下唇,按在她后脑上的手久久不曾移开。耳边似乎响起了她沉闷的低笑声,然后上颚被某种温热而湿润的东西轻扫。他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变得异常僵硬,好像被调紧的琴弓,又似是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塞拉菲娜被轻轻推开的时候脑子已有点晕。
路迦倒回床上,再次扮演一条死尸。塞拉菲娜呆呆地看着他的背看,灯光打在线条分明的肌肉上,少年藏在头发里的耳朵尖有点红。“……明明黑色比较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