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介意再说一遍吗?”
塞拉菲娜的表情真诚且严肃,“我觉得我还是误会了什么。”
路迦把染血的纱布连同镊子一起扔到小盆里,力道比他预料的更重。他低着头清洁伤口,以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回应她的要求,“我已经解释两遍了。妳要是没听明白的话,就不会笑得连烛台都拿不稳。”
他顿了一顿,想起一个让他不悦的细节,“那个精灵叫妳什么?亲爱的?”
“市集上卖水果的老太太也这样叫我。”塞拉菲娜不和他纠缠在一个称呼上,不像其他种族,精灵并不吝于赞美有好感的异性。“话说回来,这件事要是传回凡比诺的话,肯定会被列作家族丑闻,你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耻辱了,由‘驯龙者’变成‘差点被魔兽非礼的凡比诺侯爵’……不行,我又想笑了,或许在她们眼中你并没有那么不好惹?”
路迦不冷不热地回敬:“妳接下来可不会和市集上的老太太朝夕共处。”
“但我在过去半年一直跟某个法师分享同一个屋檐啊。”她眨眨眼睛,并不担心这场对话会被床上的伤员听见。路迦上船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这个可怜的家伙睡过去。“这艘船总算是有点意思,我没想到女性能身居要位,还是一双敢招惹你的海蛇姐妹。我还没认清他们全部人,但也见过船长一面,应该是头比海蛇更凶猛的海洋生物,但我看不出原形。这样的团队,难怪能专门狩猎魔兽。”
“把烛台移过来。”路迦如此吩咐她,然后才回应,“船员优秀,会使死伤率变低,对于船医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对妳就未必了。”
“我只是打打下手,一天里要工作的时间不多,应该比你有空。”塞拉菲娜俯身将烛台凑到路迦身前,看着他把接下来要用的工具放到火上消毒。“反正他们本来也不期望我终日混在厨房里。这里的女船员好像不太喜欢我,看来混血精灵弱小怯懦、任人欺凌的成见还很普遍。”
路迦沉默片刻,突然另起话题,“我饿了。”
“嗯?”塞拉菲娜还没反应过来,“所以我才带了个苹果批过来啊?”
他举起血淋淋的双手,语气益发平淡。“脏。”
塞拉菲娜总算明白了他在闹什么别扭,不得不说,努力为自己的要求找理由的少年有点可爱,“……你正在治疗过程中吃东西,好像不太好吧。”
倒不如说,看着一团烂肉,他竟然还能生起食欲,本来就是件很不正常的事。
“我可以侧着头吃。”路迦明显将她的意思误解成“你在病床旁边吃东西会不会弄脏”,“不会掉到他身上的。再说了,在我接手之前,他随时会断气。这条性命是我无偿救回来的,他不能挑剔更多了。”
塞拉菲娜举起双手,放弃与他争论。
路迦今天的好心情大概已经被那条海蛇消磨殆尽了。
他轻声说:“坐过来。”
她依言而行,拿着叉子切了一小块焗得金黄的苹果批,喂到他唇边去。虽然已经不热了,但肉桂的味道还是很浓,与房间里的血腥味、还有药水的草木香气混和在一起,合成一种复杂的甜香。路迦吃了一口,趁着空隙又在伤口边缘涂了一点药水。他嗅到了塞拉菲娜发间的香气。
过了一阵子,塞拉菲娜指了指自己的左边嘴角。“沾到苹果酱了。”
路迦的吞尖扫了扫相应位置。
“还有一点。”
他重覆。
塞拉菲娜挑起眉来,目光从他嘴边的蜜色酱料,下移到还在处理伤口的双手。烛光将路迦的黑发照得无比柔软,鼻梁分隔光影,泪痣正好被划分到阴影里,看起来幽深得像是某种命定的标记。塞拉菲娜想试试移开烛台,看光影能在他脸上切割出怎么样的比例,然而最后还是按捺住这种冲动。
她听见了自己带笑的声音。“……你是在等我帮你擦掉吗?”
路迦的视线仍然定在船员的肩膀上,目光沉静,闭口不言。
塞拉菲娜笑了笑,伸出手去,以拇指指腹拭去最后一点果酱,然后尝了尝。
──甜得像是蜜糖。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少,塞拉菲娜觉得她什么都不做的话,会有些事情无比自然地发生。她拿着烛台站起来,故意别开了头。“……我进来有一段时间了,再待下去会惹人生疑。明天再见吧。晚安。”
翌日清晨,伤员如约走下长梯。
“看来那两个家伙没说错,你的确比普通的船医有本领多了,人类。”站在甲板上的男人这样说着,双手扶着船边,视线放到海平线。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象牙色上衣,胸前的交叉带松松地系着,比船上每一个成员都要高起码半个头。正如塞拉菲娜所说,他明显也是非人种族,眼珠和瞳孔都是一片奶白色,但他明显不是瞎子,路迦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轻轻扫过。“上来吧,帕勒依索号欢迎有能力的人,不论种族出身。”
路迦眯着眼睛,一手放在裤袋里面,一手拿着自己随身的行李箱,走过连接船只与码头的木梯。他踏上船舱的时候,伊凡把一枚钥匙掷过来,无论力道和手法都与掷飞镖相差无几。
“船上没有别的空房。”伊凡黑着脸说,显然很不满这个安排。“在腾出空房之前你和我一间。”
路迦皱起眉,“那其他不是海员的人呢?”
“这个只有五个人不用碰水,你和船上四个厨师。”伊凡甩甩手,明显不太耐烦,然而路迦还是宁愿去问他,也不想向在旁边肆意打量他的两人搭话。“四个厨师两男两女,如果你是打着和新人分享房间的主意,我劝你就此放弃。帕勒依索号上不允许这样做。”
说到这里,精灵饶有深意地暗示,“至少普通船员不允许。再往上数就没人能管了。”
路迦皱皱眉头。没人管的意思就是船长自己也不守规矩,而在没人制约那两个女人的情况下,他之前跟塞拉菲娜开过的玩笑很可能会成真,只不过被骚扰的人会变成他。
“知道了。”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伊凡“嘿”了一声,指向路迦身后。
他回过头。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起,雪白的帆迎风而展,猎猎作响。肩上扛着一卷粗绳的船员爬上桅杆,在摇摆不定的船上如履平地,将绳扣一一系稳。保养完毕的钢炮收到洞口里面,巨大沉重的铁锚被拉起,船首有人吹响了号角,示意出港路上的船只退让。帕勒依索号开始航行,带着腥咸味道的海风吹到路迦脸上,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也吹起了他衬衫的下摆。
他下意识寻找塞拉菲娜的方位。
她站在船长和一个身形健硕、穿着围裙的男人身边,身后是忙碌奔走的船员,身前是朝雾未散的海面。裙摆随风翻飞,偶尔有清晨的阳光打在她的头发上,反射出流金般的光芒。应该叫艾伦的厨师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她侧了侧头,不经意地向着他的方向看来,然后展唇一笑。
“现在。”
“我必须说,在航海上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人。”塞拉菲娜把双手高举到胸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她已经忍不住想看看船队的底牌了,一个古布亚便已足够麻烦,她可不会再轻视自己身边的人,不论敌友。“但一般不应该在离开港湾之后才扬帆?方才的风不足以把船推出马勒湾……”
船长垂首看了她一眼,虽然在笑,但那双眼珠完全没有颜色,她根本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那阵风不过是碰巧──唔,既然妳已是船上的一分子,告诉妳也无不可──帕勒依索号出海时一般不靠风向,也不需要靠航海图来辨别方向。”
塞拉菲娜想追问下去,艾伦却拍拍她的肩膀,将她的目光引到甲板上面。
十八个船员站在甲板边缘,彼此之间隔着同等的距离,半边脚掌已经踏空。塞拉菲娜匆匆扫视一眼,伊凡不在里面,昨天找路迦麻烦的两个女船员倒在其中。除去五个不能当成战斗力的工种,帕勒依索号上面还有近五十名船员,伊凡这样带有陆上生物特征的人有十三个,也就是说,不算船长,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船上半数的海洋魔兽。
都是终生在水里生活的魔兽,还要从里面二选一才挑出这十八个人,可见是主战力,精英中的精英。
塞拉菲娜正想凝神记住他们的特征,号角声却再度响起,她还没来得及问问为什么出了港湾之后还要鸣笛,十八名船员却好像得到了某种指令,一同跳下水去!
“等──”塞拉菲娜踏前一步,船只前进的速度已经很快,但凡落点有一点偏差,过程有一点不慎,他们都很可能会被船撞碎浑身骨头!
然而当她低头望去,看见的却不是一团模糊血肉。
在被日光照得碧蓝的海水之中,身长逾五米的剑鱼如影随形,紧紧跟随在船只侧旁,身影若隐若现。塞拉菲娜怔然看向前后的黑影,还未回过神来,便看见一条如鳗一般细长的身影游到附近,黑白相间的海蛇比剑鱼还长了不少,牠先向海中深处潜去,不过半分钟之后便再次浮近海面,用力一甩,便把一条鱼扔到甲板上!
离水的鱼兀自跳动着,伊凡上前把它放到一个小水箱之中。塞拉菲娜迅速与路迦对视一眼,耳边便响起了船长几近狂妄的宣言。
“我们有句俗语,‘培斯洛陆上的生灵归女神,空中的生灵归龙神,海里的生灵却谁都不认’。”他这样说,“英雄也好、贵族也好,只要扬帆出海,便是踏上我们的领海,不归神明管辖的无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