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大城市一眼,南都市有好几个图书馆,省图、市图还有一个少儿图书馆,毫无疑问,规模最大的当然就是省图。郗羽当年常常来省图看书,当然也有借书证,不过几年时间过去,证件早就到期失效——于是她和李泽文一道,图书馆一楼的前台办理了临时借阅证,随后两人到达三楼,进入了旧报刊阅览室。

“今天没看到园姐?”郗羽问他。

“她有其他事情。”

省图的旧报刊阅览室面积不大,只有不到二十套桌椅,里面空无一人——实际上整个省图也没有多少人,让郗羽相当为本省的阅读率而担心。李泽文和图书馆工作人员简单沟通后,旧报刊阅览室的负责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取出了厚厚的几大叠报纸递给两人,两人立刻陷入了报纸的报山纸海之中。

成效非常可观,十几分钟后就李泽文就在当年的旧报纸里翻到了郗羽母亲的那篇采访稿——文章标题中规中矩,“我市地标性建筑落成”。看文章发表于14年前的3月份,就在潘越出事的两个月前。

这是一篇很正常的新闻稿,图文各占二分之一。在这篇采访稿里,作为总设计师的潘昱民讲述了如下问题,如自己的为什么要这样设计金融大楼,如这个结构代表了这个城市的什么寓意,再如这栋大楼有什么样的寓意?用什么样的特质成为地标?……诸如此类。

总的来说,这是一篇平平无奇的新闻稿——因为行业的潜规则,决定了新闻稿有固定的规范和格式,写起来堪比当年的八股,甚至比八股比八股文还要套路。写作的时候假设你的读者只有中学学历,你只要把相对专业的事情通俗化,或者庸俗化,把时间地点固定人物发生了什么事情代入文章,把这件事的大概经过他们解释清楚足以——实际上,新闻稿要写出花样来了,反而让人觉得担心。

李泽文拿出手机,对着报纸上的新闻稿拍摄了几张照片,又继续翻阅报纸。

郗羽当然不会以为两人来图书馆只是为了查一篇旧新闻,还没等她问李泽文就示意她继续翻看旧报纸:“在旧报纸里找一找和潘昱民、省建筑设计研究所、中国建筑设计西南分所的有关的旧新闻。”

“好,明白。”

既然自己的母亲采访过潘昱民,必然还有其他记者也采访过他。诚如李泽文所言,潘昱民的过去也许是解开潘越之死的钥匙。

图书馆的阅览室全天开放的,两人把自己当做人肉搜索引擎,开始翻阅大量的旧报纸。在晨报之后,晚报、日报都被借了出来。前后二三十年的旧报纸堆在一起,其分量相当的惊人。两人就在翻阅报纸的“沙沙”声中度过,时不时的,李泽文还在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上查询一些资料,以期加快搜索速度东西。

“人肉搜索”不是容易干的工作,枯燥又乏味,换个人来干说不定根本坐不下来,幸亏两个人都是名校博士毕业,阅读的专注力和图书馆的“坐功”起码都练到了十级,在图书馆呆上一天完全是小case。哪怕省图书馆的座椅又硬又木,比起美国大学图书馆里遵循人体动力学的座椅逊色多了。

连见多识广的管理员阿姨都深深为两人佩服,在李泽文再一次请她拿旧报纸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试探着问李泽文:“你们是做研究的吧?”

李泽文笑着回答:“是的。”

“我想也是,”阿姨特别满意自己的推测,深觉得自己的眼光还是挺准的,“除了做研究的,我再没见过谁能这么一坐就是一天了。你们看旧报纸是研究什么啊?”

“研究本省的最近三十年的建筑风格。”

“这有什么可研究的啊,”高大上的名词显然糊住了阿姨,她挺满意的点了点头,“但报纸上的资源比较少,你们还可以去看一些建筑专著。”

李泽文笑着回答:“谢谢阿姨,我们下午就去。”

整整一上午的辛苦,两人翻看了成千上万份报纸,找到的旧日新闻超过了两百条,和潘昱民有关的大约有五六条,剩下的就是他曾经呆过的两家建筑设计院的相关新闻。从这些新闻稿里可以看出,不论潘昱民的人品到底如何,他对自己的这份职业投入了百分百的热情——这当然也不奇怪。只有投入这样的热情,事业才能取得成功。这五六篇新闻稿还有配图一张,一张就是潘禺民在自己的办公室内的照片,照片里的潘禺民神采飞扬,自信满满。

中午时分,两人随便在图书馆边上的小饭店吃了一碗面后又再次返回图书馆,两人不再去旧报刊阅览室,去了二楼的大阅览室。

李泽文在电脑上查询了片刻,然后找到了一大堆诸如《江淮省建筑与设计1980-1985年》《中国建筑年鉴1990年》《中国建筑设计作品档案2000年》之类的著作。

这些建筑类的汇编丛书都是大部头,堆在桌子上足有一米高。

“真是多啊,什么时候才能看完?”

李泽文不但不觉得多,还有些轻微遗憾:“在图书馆查资料有时候就是会遇到这样‘不完整’的事情,毕竟不是档案馆。”

的确,从书脊上的年份来看,这种总结性的图书有漏掉的年份。郗羽完全理解李泽文在图书完整性上轻微强迫症——基本上每个学者都有这样的小毛病:“你看这些建筑书是为了解潘昱民设计了什么建筑吗?”

“去住建局规划局找备案的设计档案要走流程,我们的时间太短,寻找公开资料更快一些。”

于是两人对着复杂无比的建筑累图书看了两个小时,郗羽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建筑专家时,她接到了来自黎宇飞的电话。

“小羽,我和徐队长说过了,你们现在就过来分局吧。”

昨天晚上郗羽回家后就对黎宇飞提出了“见一见你的徐队长”的要求,黎宇飞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第一次见面时李泽文就给他打了预防针,因此他早就安排见面的打算。

郗羽和李泽文到达公安分局时,治安大队的警察们也陆陆续续开着警车回到了局里。公安分局的大门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好在分局旁边有一个公安招待所,郗羽把车停在招待所的停车场,两人走到了公安分局的大门口,就迎上了黎宇飞。

黎宇飞帮两人办理了访客手续,带着两人到了分局大楼的大厅里。他们要谈的事情不是公事,不适合去会议室。黎宇飞和他们交代了一声,很快徐云江就下楼来了。

其实黎宇飞没想到队长这么快就答应和李泽文郗羽这对师生见上一面,在听完他的恳求后,队长居然一分钟都没有等,马上安排时间见面。

今天是辖区里一个大型商业广场开业的日子,为了庆贺开业,商场邀请了许多明星来参加开业庆典——众所周知,有明星的地方就有人流聚集,这些年来,随着社会形势愈加复杂,分局的治安大队也越来越忙,维护各种大型集/会的安全也成为了治安大队的的责任。

对于这场集/会,治安大队当然早早做好了预安,为了万无一失,队长亲自到场监督。忙碌一天后,明星们结束了亮相,数万名围观群众渐渐散去,这是一次成功的活动,没有突发事件,没有安全隐患。治安大队的警察们终于得到了喘息,一个个取下了被汗水浸湿的帽子,有些准备回家,还有些人必须把警车指挥车开回分局去。

黎宇飞在治安大队的主要工作是管理全大队的电子设备——这也是他为什么和档案室的周大姐关系较好的缘故——在今天这种场合,他负责调试各处监控,和他一起盯着各处屏幕的,正是徐云江。

回程的指挥车相当空旷,除了司机外,就只有黎宇飞和徐云江两个人。任务完成,精神松懈,正是谈话的好时机,黎宇飞于是开了口:“徐队,打扰你一下,有点事想问你。”

黎宇飞是徐云江的得力下属,两人年龄差了十余岁,但交情不错,说话也不需要完全摆出下属对上级的客气样。

指挥车里的空调不太给力,徐云江挥着警帽给自己扇风:“什么事情?”

和许多人想象的那种孔武有力目光灼灼的警察不同,徐云江身材不够高大,面相温和,脾气也很好,说话的嗓门不大。

“徐队,是这样的,”黎宇飞说,“前几天我小姨子不是回国了吗?”

治安大队的气氛比较和谐,公安队伍的袍泽之情是很深厚的,因此警察们的关系较为融洽,再加上值班加班的时间很多,每天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比普通上班族多,甚至比家人更多,少不得常常要聚在一起谈天说地。郗羽前几天回国这事儿也被黎宇飞当成新闻和同事们都说过,现代人多重视教育啊,同事们都感慨说郗家有“学霸基因”。

“知道,”徐云江说,“是你那个在美国名校读博士的那个小姨子?”

“是的。前两天,我老婆跟我说了这样一件事,就是我小姨子当年在南都二中读书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起案件。案件经过是这样的,我小姨子的一个同学从坠楼死亡……前几天我去档案室找周大姐把案卷的资料找出来看了看,发现徐队你也参与调查了这件案子。”

黎宇飞老实交代。理论上说这事不太合规,但问题不算很大,这是结案十几年的老案子,某位警察如果要查阅一下,也算不上很大的过错。

徐云江果然也没在意这个细节,挺安静地听着下属说完了前因后果,点了点头:“是的,这件案子我记得。”

说着他掏出烟来点了一枝,黎宇飞立刻掏出打火机帮他把烟点燃。警察的工作压力大,少不得要熬夜值班,为了提神醒脑不少人就要抽支烟,烟民的比例相对较高。徐云江也是这其中的一员,不过他烟瘾不大,每天也就两三支。

“我记得那个自杀的男孩叫潘越,而你那个小姨子,是叫郗羽吧?”

那瞬间,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黎宇飞的表情。

三秒钟后,黎宇飞才回过神来:“队长,你记忆力真的太好了!”

对自己这位队长的水平,黎宇飞丝毫没有怀疑。徐云江的记忆力是不错的,至今还可以在侃大山的时候说出他参与的许多案件的细节,但他常常说的案件都是大案——可潘越坠楼一案,完全谈不上“大案”。

是的,徐云江的确参与了潘越坠楼一案的调查,可这是十四年前的案件了——徐云江当警察的资历比黎宇飞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他毕业于警校,毕业后分配到基层派出所干了三年,然后又直接进入了分局的刑侦队,在刑侦队干了整整八年后才转到了分局的治安队,顺便也升了一级,当了治安大队的副队长,去年提升为队长。徐云江当刑警的八年时间,见过形形色/色的案子很多,破获的大案也不少——否则也轮不到他到治安队来当队长了。

通常来说,南都每个分局管辖的人口大约有一百万,在这样的人口基数下,平均每周都要发生一起会汇报到警方的命案,这些案子如果影响不大,就由分局刑侦队直接处理,如果影响较大,就由市局刑侦队调查。排除法一做就知道基本上每年分局要处理三四十件命案,这些案子徐云江当然不可能都参与,但八年累积下来,他参与调查的刑事案件也起码超过了一百起。

这上百起案件里什么稀奇古怪的案件都有,相比较而言,潘越坠楼这一案应该是很不起眼的小案子,他记得案件的大概经过,包括潘越的名字都不算太奇怪,但时隔十四年后,居然可以报出自己小姨子的名字?!这是何等的记忆力啊!

虽然黎宇飞一直都很佩服自己的领导,但直到这一刻,他对队长的佩服攀升到了历史的最高点。

徐云江显然也很满意自己的话给下属带来的震撼感,他说:“这件案子有一定的特殊性,所以我记得细节。”

黎宇飞也并非泛泛之辈,他顿时抓到重点:“特殊性?”

“和你也有点关系。”

“怎么和我有关?”黎宇飞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和自己有关。

自己的这个队长平时就特别喜欢卖关子,现在似乎更喜欢了。

徐云江把烟灰抖进烟灰缸里,说:“几年前你结婚的时候,队里的人都去你的婚宴上喝了喜酒。我在婚宴上看到了你的小姨子,当时觉得她眼熟,你老婆一家姓郗,这不是个常见的姓——然后我想起了我十年前调查命案的时候问过她的话,虽然过了十年,她模样变化不大。”

“……原来如此。”黎宇飞说,“队长,你说这个案子有点‘特殊’……对这个案子,你是怎么看待的?”

徐云江摇了摇头:“先说说你要和我谈什么,你总不会闲得没事和我聊这个旧案吧?”

“是这样,我这个小姨子这次回国不是一个人,她还带了她老师,美国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黎宇飞无奈的摊了摊手,表明自己对这起旧案的无能为力,“……看过卷宗后,那位教授的态度很微妙,他似乎认为这件案子可能有隐情,潘越……可能不是自杀。”

徐云江深深抽了一口烟,意味深长看了眼自己的下属,暂时先没追究“下属拿案卷给外人看”这件事——这他知道黎宇飞不是这样公器私用的人,恐怕也是觉得这案子没什么大不了才申请借阅。不过这件事是不打紧的小细节,他更关注黎宇飞话语的重要线索。

“案子有隐情?不是自杀?”徐云江说,“这个教授是基于什么原因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明显对这件案子有自己的想法。”

李泽文的身份对任何人都是有说服力的,徐云江思索了一会:“他是哈佛大学的教授,那他教什么?”

“听我小姨子说,教政治学。”

“政治学,和犯罪学不搭边啊,”徐云江说着,两条浓眉竖了起来,“这位教授看完后有没有说了什么?”

“他没有告诉我具体细节,但他说想趁你方便的时候和队长你见一见面,和你聊一聊这桩旧案,哪怕只有十分钟就行。”

“好,你给他打电话,叫他来分局,”徐云江把烟头灭了火扔到垃圾箱里,“回分局后,你再去资料室一趟,把当年的案卷拿出来给我看看,我马上给资料室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