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微尘是在复制言希叶的遭遇。

身体中两个我,一个本我、一个自我,两个我无法相兼融合。人就会陷入不断的否定和自我否定中。

没有出路,也找不到出路。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精神分裂,自我丧失。

通过这次的事件,微尘被陆西法严密保护起来。

他雇请了保镖和专业看护,确保她身边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有人在守着她。

程露露去看望微尘,也经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关卡,只差没搜身检查。

看见她来,微尘非常高兴。

“程医生!”她叫道,脸上的表情是曾经一贯的温柔甜美。

不。经过这次的重创后,她的甜美中还带着三分怯弱和回缩。目光总是讨好地看着所有人,严重地缺乏自信。

清空了兰花的温室,搬入一些新鲜的花卉。微尘戴着皮胶手套在操作台前忙碌。

“程医生,坐啊。”她不安地擦着胶皮手套的泥,笑着说道:“不知怎么呢。过了一个冬天,兰花全死了……只能新种。”

她不记得兰花的死因,也没有人会告诉她真实的原因。

“你种不种兰花啊,程医生?”程露露久不说话,微尘紧张地没话找话,“兰花很好种的,待会带一些花苗回去。只要有水、太阳和肥料,它们就会长得很好。”

可怜的微尘看上去让人心碎。

她像做错事,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孩子,站在暴怒的家长们面前惶恐不安。使劲地讨好你,使劲地想要粉饰自己的错误。

这样的她,应该就是刚刚失去父母回到爷爷身边的写照。

过了十几年,她内心深处幼小的微尘依旧可怜兮兮地祈祷能被人爱,被人接纳。

一个她在乞求,一个她用冷漠来抗拒,两个都是她,两个都是在渴望被靠近和温暖。

“送我两盆兰花吧,我很喜欢。但我不能保证能把它们养得像你养的那么好。”

听到她愿意接受自己的馈赠后,微尘受宠若惊。高兴地说道:“没有关系,兰花很好养的。”

程露露和微尘聊了一小会,刚出温室,迎面看到一直在等着她的陆西法。

“陆先生。”

“我们去书房。”

“好。”

程露露跟着他来到书房,刚进门,陆西法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程医生,你觉得微尘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她真的有精神分裂吗?”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专业的诊断啊!”程露露叹口气,“我不评价微尘现在的状态怎么样,就她在伤人时的状态而言,她的精神一定是出了很严重的问题。陆先生,我们不能再逃避下去。”

再逃避,问题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有没有什么办法治疗?”陆西法颓丧地问道。

“精神类的药物和心理治疗对她的病情都有益处。”

“可是我听说精神药物对身体副作用很大。”

“是,药物是有一些副作用。但是只要利大于弊,对病人的病情有好转,我们就要使用。不能因噎废食吧。”

陆西法咽了咽口水,他爱微尘,不希望她的身体出现一点点损伤。

“吃了精神类药物能彻底治好吗?”

“不能。药物永远是辅助手段,治标不治本。我们也只能是通过药物控制病情,让她能维持在正常的心理状态。比如说,不伤人,不自伤。”

程露露的话让陆西法完全无法接受,愤怒地说:“什么叫维持,什么就不伤人,不自伤?我希望的是她能康复,能回到以前像正常人一样开心和快乐!程医生,现代医疗技术如此昌明,我们进行换脸、换头、换掉全身所有的器官,我们可以治疗癌症、治疗艾滋病。为什么还拯救不了心理疾病的患者?他们的身体没有损伤,医生们为什么就医治不了他们的心理呢?”

他的问题代表了许多精神病患者家属的心声。看起来又不是大不了的问题,为什么就治不好呢?

“陆先生,人心是浩瀚的大海,也是浩渺的宇宙。一个人穷尽一生能做的也不过是无限接近另一个人。不管你再爱她,和她生活多久,你也不可能成为她。经历她经历的一切,感知她的痛苦和欢乐。最亲密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们医生?得到的资料不过是家属对病人病情发作时语焉不详的外观描述,或者是病人自己颠三倒四经过有意无意记忆加工后的篡改。就依靠这些东西,我们怎么能在浩瀚的心灵大海中找到她心理问题的症结对症下药呢?期待医生包治百病,那是痴人说梦。”

程露露的话振聋发聩。

如果身心合一,各占一半。那么医院中心理疾病和身体疾患的病人应该各占百分之五十。但事实的情况是,许多潜在的、亚健康的、轻微的精神类患者在社会中苦苦挣扎。

他们的家人不相信他们病了,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病了。直到某一天,疾病爆发出来成为重症才得以重视。可那时,再找医生,一切都晚了。

他们的心灵布满癌症一样的肿瘤,封闭堵塞和外界的通道。

谁也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

陆西法枯坐着,痛苦地说道:“微尘不是精神分裂,她和普通病人不一样。就没有一点办法吗?我就只能看着她一步步——”

程露露手指捏握在一起摩挲着,掌心渗出汗液。她不确定接下来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

正因为微尘和普通的病人不一样,她的病和记忆错乱有极大的关系。如果能够拨乱反正,恢复她正常的记忆系统,是不是能够让她的偏离轨道的人格回到正轨。

“陆先生,你不要太悲观。我知道这个事实很难接受,不过也许……”

她吞吞吐吐的话让陆西法看到希望,“程医生,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程露露犹豫片刻,从包中拿出一叠资料。

陆西法接过来,上面划满了大大的红色的叉,布满字迹缭乱的涂鸦。

“这是什么?”

“是齐心和言希叶留下的关于记忆遗忘的方法和程序图。”

他厌恶地皱起眉头,“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恨透这个。

遗忘记忆它改变了他的生活,毁掉了微尘。

“看过齐心师兄留下来的资料后我才知道,原来齐心师兄和言师姐最开始研究记忆遗忘的初衷是希望能帮助那些老年丧子而沉浸在痛苦中不可自拔的人。”

“用夺去记忆的办法来减轻痛苦,这样能好吗?”他愤怒地说。

“是啊,齐心师兄很快就发现,这样做是违背自然,也违背人类发展的规律。”程露露说道:“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每一个人都有修正自己心灵地图的能力。不仅如此,其实每一个人的心都有自愈痛苦的能力。它或许长、或许慢。每个人自愈痛苦的时间不一样。但总有一天我们能淡忘刻骨铭心的苦痛,而记取在记忆中美好的部分。”

“既然如此你还把这份资料给我干什么?”

程露露半晌没有说话,迟疑许久,“齐心和言希叶的记忆遗忘确实是逆行倒施。但是不得不承认,它是一个设计完美的方案。微尘的记忆遗忘十分彻底,如果不是莫缙云横插一脚,硬要通过暗示做她的男朋友,引起她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我想,她根本就不会有要想起那段记忆的欲望。”

仔细想一想,确实如此。

季微尘从第一次来找程露露进行心理治疗,她的主诉就不是想要恢复丢失的记忆。她是不能和莫缙云做、爱才想到的找医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西法对接下来的话隐隐有种不安。

“微尘再这样继续下去只会重蹈言师姐的覆辙。我想,唯一的办法是再为她做一次记忆遗忘。”

“还做一次?”他几乎跳了起来,“不行,再做一次,她且不是疯得更彻底!”

“陆先生,你看——”程露露伸出手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圆,然后在它的外面又画一个更大的圆。

"看见没有,一个同心圆。在季微尘混乱记忆的外面再做一次记忆遗忘。扩大范围让她把所有的事情全部遗忘。就像做肿瘤手术,不仅仅切去肿瘤,还要把周围的淋巴、肌肉、皮肤、一部分正常组织全切掉。"

“你要扩大到什么时候?”

“十岁。还未失去父母,没有爷爷虐待。心灵还未被扭曲的时候。”

回到那个还喜欢吃合桃酥的爱笑年纪,一切还是好的模样!

“我不同意!”陆西法痛苦地说道。

这算什么,再次把他忘了。拯救她的方法难道就是再次把他赶出她的生命吗?

“程露露,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微尘再次恢复记忆该怎么办,她且不是遭受更大的创伤!”

“如果上次不是张维有阀门,有你的照片,她能恢复记忆吗?她都跟你去了越郡,就站在真相的大门面前,她都恢复不了。如果当时,言师姐真的把阀门毁了,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微尘永远都会幸福地生活在无知中。”

他心跳得好快,唯一的办法,唯一能救她的途径。

是的,失去记忆没有关系。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他可以让她再爱上他,完全可以。不过是重来一次。

“我去和微尘说——”只要一线希望,他都要去努力。

“等一等,你不能告诉她。”程露露凝重地看着他,说道:“如果真要实施这个从没有人做过的双重遗忘。我要从原来的阀门开始。从它开始,从它结束。让微尘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记忆被封存。当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变成空白,她就永远不会想着去恢复它。”

她低着头看着桌面无形的同心圆,说道:“你的照片是她阀门,也是记忆的开关。那么这次,除了用照片外,我还想用一个更强大的阀门!”

“什么阀门?”

“你。”

“我?”陆西法惊愕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为什么用我?”

“现在的季微尘对所有人都是不信任和不相信的,唯独对你是全然相信。所以只有用你来做阀门她才会卸下防御走到其中来。遗忘完成之后,她会忘了我、忘记莫缙云,也会忘记你。我和莫缙云都会离开她,再不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

“程露露,你在说什么!”他现在真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了。

他还活着,但在微尘的心中便宛如死了。

“你是要我也离开微尘!”陆西法激动地说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不管发生什么!”

“你就一步步看着她疯,看着她走向癫狂?”

“她不会!”

“她不会?”程露露同样提高声音,“你还没认清真相吗?她已经持刀伤人!再往下走,她会越来越严重。身体中的两个相反方向的灵魂会撕裂她的身体。在恶魔面前,不要天真,不要有任何幻想。你根本就没有见过一个人被自己的意识撕裂是什么样子!她会无比痛苦,甚至会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受控制。发抖、寒颤、不想吃东西或者暴饮暴食这都是轻的。到最后她会连时间、空间都忘记,大小便失禁,骨瘦如柴。不要等到一切不可挽回才想着补救!”

他面如纸白,颤抖着跌坐在椅子上,把头埋入大掌,喃喃自语地说道:“我不能和她分开,我爱她!”

程露露感到很无奈,“我爱她”这三个字她听莫缙云说过,现在又听陆西法说。

爱的真谛是什么,设身处地为爱人所想,哪怕被她误解也不后悔。

“如果你真的爱微尘,就应该听见她内心的呼唤。她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她希望你能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