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浮生——惊梦(1)(1/1)

小时候的陈洛阳喜欢坐在巷子口,看街上人来人往。春天是卖玉兰花的老婆婆,跨着小竹篮,喊:“卖玉兰花啰、卖玉兰花啰——”夏天是推着西瓜板车的老汉,“吃西瓜啰、吃西瓜啰!”秋天是卖黄金瓜和葡萄,冬天则是热气腾腾的烧串。

他一日复一日的长大,终于到了进学的年纪。十七娘的皮肉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她索性收了艳旗,把洛阳送到街口的新式小学,自己在巷子口支起一张馄饨摊子。夜来只做几个相熟的老顾客。

畸形的家庭常常孕育怪胎,洛阳到了学校,也是古怪的个性。背着书包独来独往,不和人说话,也不常和人往来。学校里也没两个朋友。

同学们都知道,这精精瘦瘦的男孩有把硬骨头,打架从来没有怕的。揪住人的脖子不揍得人成个血葫芦就死不撒手。找家长来也没用,他的母亲比他还不如,长三堂子里的红牌出身。老虽老,风韵犹存,嗲着一副被烟呛坏的喉咙,动辄就要坐到校长腿上。请了两回,教导主任对校长坚决说:“校长,求你千万别再叫她来了,咱们这是正经学校!”

十七娘哑着嗓子,依在老校长身上,笑道:“校长是白天老正经,晚上……老不正经。”

陈洛阳在学校闯祸,十七娘从不问缘由,回家扯过他的头发就是一顿暴打,“死囡仔,老娘是上辈子欠你的!书不念书,学不进学,天天在学校打架,下次再这样打断你的腿!浪费老娘干饭,老娘早知道不如养条狗去,省得现在操心!”

十七娘暴打儿子是往死里打,小时候吃饭掉粒米也打,长大了看着眼神不大,朝起家伙就往头上劈去,不打到青红紫绿,皮开肉绽不罢休。

虽如是打,陈洛阳还是如野草顽强地在石头缝中长了起来。儿子大了,十七娘的打骂越来越不顶事。自从十三岁的洛阳把十七娘掀翻在地后。从那以后,十七娘就打不动儿子了。

十七娘的馄饨味道不好,她嘴也不饶人,总把顾客得罪。一天到晚,支足十个小时的摊,也难得卖出去十碗。洛阳吃饭都是问题,常常两三天才吃一顿饱饭。没有饭吃,十七娘更诚惶去教育她。

隔壁张妈家的女儿水灵和洛阳年纪相仿,看他可怜,常常从自己家的厨房偷半个玉米、一个饼的给他充饥。

水灵儿人如其名,模样儿水灵,性情也水灵,招人喜欢得很。街邻四坊都说,张家的鸡窝飞出金凤凰,生了这样一位美人儿,后半辈子都不愁啰!

有了这份打小的情谊,洛阳对谁都不好,唯独水灵的话能听两句。

下雨的时候,两人躲在屋檐底下,碎碎细语。

水灵伸手接着檐外的雨滴,天真极了地说道:“洛阳,洛阳,你快快长吧!长大以后就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再不要回来!我阿嬷说,这条街上风水不好,出不了大人物。穷山恶水出刁民。呵呵,要做大人物就要去中英路上去,那里遍地是洋行、买办。个个都是通身绫罗,不知多富贵。”

陈洛阳低头咬了人一口酥饼,干涩的饼皮几乎咽住他的喉咙,他咽了几口唾沫,低声问水灵:“究竟是多富贵?是天天吃白米饭吗?”

水灵笑呵呵地仰头,“说不出的富贵,可以每天吃白米再加一个鸭腿。”

“那是真富贵了。”陈洛阳咬了一口酥饼,低头喃喃地说。

洛阳十七岁的时候,十七娘的身体彻底垮了,馄饨摊只得收起来。每日还要去政府办的医院领药吃。街上的街坊渐渐知道十七娘得了见不得人的脏病,会传染。

大家找到里长,纷纷要求十七娘离开他们的小街。十七娘抵死不从。她知道,离开这漏风的破屋子,就是死路一条。

愤怒的街坊砸穿了十七娘的屋顶,家什也被人偷走扔在大街上。街上发生的所有坏事都被赖在洛阳头上。东家丢了鸡,西家少了鸭,李家阿爸麻将输了钱,张家阿嬷出门踩了狗屎。洛阳都要被揍,在破屋前被揍得奄奄一息。十七娘叫嚣着跑出去,拿着菜刀搁在脖子上叫道:“你们杀啊!杀啊!”

她嘿嘿笑着,扬手把胳膊割出血口子,把血挤出来往天外甩出去,“知道老娘有病吧,老娘要把病传给你们每一个人!看谁还敢来!”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立即作鸟兽散。

陈洛阳把十七娘扶回小屋,两人收拾停顿,胡乱睡下。入夜后,小屋燃起火花,顷刻变成火海。街上的窗户后面有许许多多的眼睛看着,但无一个人出来救火。他们都在期待一个结果,直到陈洛阳背着十七娘从火场跑出来后,他们的期待化成一声叹息。

破屋没了。陈洛阳带着十七娘和几件破烂家什叮叮当当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长街。

十七娘的青春已经在动荡的生活中消失殆尽,现在的她远比同龄人更老。初夏还裹着厚厚褴褛衣服,佝偻着身板慢慢蜿蜒跟在洛阳的身后。朝阳站在这一母一子身上,拉走了影子。

“洛阳、洛阳——”

水灵儿从家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纸裹好的食物。硬塞到他手里,哭着说道:“洛阳,你拿着!”

洛阳的手碰到她柔软的手指,牛皮纸在他手中裂开,油饼、酱肉咕噜咕噜滚到地上。十七娘蹲下身子,爬在地上捡起酱肉大口大口塞到嘴里。

“洛阳,离开这里。再留下来他们会杀了你的!”水灵儿的眼睛满是泪水,“我也要走了。我要和阿嬷去中英街的英国人家里做佣人。”

水灵儿说完,转身走了。

十七娘捡完地上的肉,又爬起来抓陈洛阳手里的肉,边吃嘴角边笑着说,“好吃呦,好吃。小囡仔,这么小就晓得勾妹子。你喜欢她吧,喜欢她就去睡了她,怀上小娃娃,她就再离不开你了。呵呵,呵呵呵……”

陈洛阳带着十七娘穿过脏街,露宿在桥洞之下。十七娘终日终日坐在桥洞里,时而冲着行人大骂,时而又挠首弄姿。从那时候开始,她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陈洛阳在街上做了二混子,拜了一个大哥,跟着一帮子不学无术的少年,做些投鸡猫狗的营生来养活自己和十七娘。

桥洞中的十七娘只关心自己今天有没有肉吃,从不关心儿子脸上的伤、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十七娘,我是你儿子吗?”

从被小街赶出来后,洛阳这是和十七娘说的第一句话,淡淡的口吻好像询问的只是今天天气。

十七娘嘎嘎嘎地傻笑着,猛力摇着脏兮兮的脑袋,“不是,不是。我怎么生的出你这么傻的儿子!我的儿子聪明的很,他的爸爸是上海富豪,人称第一买卖的陈雪斌。怎么会是你这小囡仔!你莫做梦喔!”

陈洛阳沉默了,方才知道他的父亲是陈雪斌。

他偷偷溜到中英路的陈家,躲在铁门外一守就是一天。他终于看见陈家人,他们坐着高级小汽车,住着带花园的四层小洋房。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佩戴着金表首饰。父亲戴着眼镜温文尔雅,儿子仪表堂堂,正在圣约翰大学念书,母亲婉约俊秀,说话轻柔。

陈洛阳突然明白,水灵儿嘴里说不出的富贵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除非重新投生为人,否则永远成不了他们。他想到那些西装革履,兜里挂着大怀表的大买卖。他们嘴里冒着英文,口袋永远有花不完的钞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