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手执兵刃的男人呈合围之势,缓缓靠近马车,为首的是一个身穿烟青道袍的中年妇人。

妇人腰间佩剑,左手端着拂尘,右手抓着马缰绳,虚合着眼一派无悲无喜的神情。她于马背上微微欠了欠身,浑厚的声音借助内功清晰传来:“贫道乃青桑派掌门,特请施主移步一叙。”

青桑派?陆浅葱微微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大蛇手下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故渊蹙着眉,疑惑道:“青桑派找我们做什么。”

见马车内的人久久未曾回应,青桑派掌门比了个手势,示意门下弟子做好备战准备,又朗声道:“施主莫怕,昨夜黑狐一事,贫道略有耳闻。他滥杀无辜,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放过,如今武林正派联袂出击,势要将大蛇极其爪牙连根拔尽。此役大战,难免会牵涉到施主,故而贫道斗胆自荐,想请施主暂且屈居青桑门下,也便我等庇护施主。”

旧林用剑尖挑开车帘朝外望去,不由愤然道:“说是庇护,但人人都拿着刀剑对准我们,显然居心不良。”

陆浅葱自然也看到了外面的一切,她微微蹙起眉头,心道:庇护是假,想挟持自己做人质,逼迫黑狐自投罗网是真。

呵,原来这些自诩为江湖正派的人,做起事来也和歪门邪道没有两样啊。

合围的人群在缓缓逼近,旧林果决道:“师娘,看来必须战上一场了。小渊,呆会我冲出去引开他们,你趁机驾车带着师娘离开,抄近路,直奔金陵。”

说罢,他又弯下腰,耐心而平静的问故渊:“会驾车么,认不认得路?”

故渊一脸肃然的点头。

旧林虽然办事沉稳,但毕竟只是个不足十六的少年。陆浅葱咬了咬苍白的唇,胸膛急促起伏,瞪着旧林道:“我怎能丢下你一个人!”

她这副重病虚弱的模样,瞪起人来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旧林笑了,露出嘴角腼腆的酒窝,他拔剑出鞘,气质中已带了几分江之鲤临危不乱的风采,温声道:“别担心师娘,师父说过,他十六岁的时候还没有我厉害呢。何况只是引开他们,又不恋战,不会有事的。”又道:“此时正是师父危急存亡之时,我不能让你落入青桑派手中,这只会害了师父。”

一提到江之鲤,陆浅葱果然镇静了不少。

故渊亦是安慰道:“姨,师兄的身手比时也师叔还要好的,你不必担心。”

陆浅葱身为长辈,将旧林当亲侄儿一般疼爱,自是舍不得他以身作饵去冒险。可是她也不能落入青桑派手中,成为江湖威逼黑狐屈服的筹码,权衡之下,她只能忍痛点头,看着旧林拔剑迎向青桑派的那一刻,她心如刀绞。

马车从雪地里疾驰而过,冲破旧林打开的缺口,朝着金陵城一路奔去。

还是有少数几人追了上来,故渊到底是个孩子,马车架得极其不稳。陆浅葱本就着了寒,此时在马车中一路颠簸,更是觉得头晕眼花几欲作呕,更令人心慌的的是,她的腹部已有些隐隐作痛。

身体不适,后有追兵,情况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她虚弱的跪坐在马车内,躬身抱着肚子,试图借此来保护身体里那个脆弱的生命,然而见效甚微。

拉车的骏马居然长嘶一声,车骤然停下,陆浅葱死死扣住车窗稳住身子,气息不稳道:“怎了,可是他们追上来了?”

故渊欣喜道:“不,是大姨二姨来了!”

陆浅葱心里一惊,也顾不得打趣故渊的‘大姨’是个男人的事实了,忙强撑起身子,挑开车帘一看,果然,只见两道血红的身影翩然而至,如惊鸿踏雪,几道刀光剑影后,追兵应声而倒。

落雁略显倨傲的嗓音在风中响起,道:“你们也太无用了些,这么几个杂碎都处理不好!”

另一个雌雄莫辩的声音由远及近,沉声道:“故渊,夫人呢?”

接着车帘被挑开,一个和落雁极其相似的男人出现在陆浅葱面前,似是松了一口气般:“还好,我们及时赶到了。”

男人一身殷红的武袍,墨发高束,眉目精致,眼角的一点朱砂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媚意,虽然身量略显娇弱,但举手投足间无一丝女气,带着一股雌雄莫辩的洒脱英气来……陆浅葱迟钝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是沉鱼。

恢复男人装扮的沉鱼。

陆浅葱依旧坐在车中不动,强撑起沉重的眼皮打量着来人。非是她冷漠,而是沉鱼落雁的身上还带着‘内鬼’的嫌疑,陆浅葱无法轻信他们。

“夫人,公子派我们来接应你。”沉鱼如是说。

陆浅葱将紧握成拳的手藏在袖中,故作淡然的垂下眼,镇定道:“你们不是离开江郎了么,因何回来?”

沉鱼还未说话,他身后的落雁却是不冷不淡的接口道:“我们虽不侍奉公子了,但还未冷情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沉鱼抬手,轻而坚决的制止了妹妹继续口无遮拦的嘲讽下去。他弯腰钻进马车内,秀气的眉目微微蹙起,十分担忧似的说道:“夫人的气色很不好,得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陵住处。”

说罢,他从故渊手中接过缰绳,吩咐道:“我来赶车,你进去照顾好夫人。”

陆浅葱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伸手挑开车帘,仔细观察沉鱼落雁二人的脸色,虽然他们兄妹举止如常,但陆浅葱依旧不放心,试探问道:“江郎可否有什么物件叫你们带给我?”

她这么一问,故渊也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忙不动声色的朝后挪了挪,将陆浅葱护在自己身后。

落雁柳眉紧蹙,脸上呈现出不耐之色。沉鱼亦是背脊一僵,怔了怔,才转过身来,将手伸进怀中,似是要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般,苦笑道:“我倒忘了……”

那物件还未拿出来,却见沉鱼忽然变了脸色,站起身拉着落雁后退两步,喝道:“小心!”

两支飞镖从沉鱼和陆浅葱面前飞过,钉入马车车壁上。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雪地里炸响:“小娘子,离他们远些!”

陆浅葱心有余悸,有些茫然的朝外望去,只见不知先生拍马而来,很快与沉鱼落雁两兄妹过了几招,又各自错开。落雁喝道:“你要做什么!”

不知不理她,只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往空中一扬,顿时白色的粉雾随风而散,沉鱼落雁猝不及防吸入不少,顿时捂着喉咙呛咳出声,连连后退到安全的位置。

受药粉影响,沉鱼落雁嗓子似乎受到了损伤,浑身真气溃散,只能瞪着不知发出含糊的嘶吼声。

不知趁机弃马爬上马车,对惊疑未定的陆浅葱和故渊道:“沉鱼落雁是大蛇派来的内鬼,想劫掳你们做人质,他们的话千万莫信。万幸你们留了个心眼,若你们有个三长两短。”

说罢,他一扬马缰,将马车掉了个头,朝西边跑去。

陆浅葱先开车帘往后一看,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中,沉鱼落雁拖着沉重的步伐踉踉跄跄的追了十来丈远,最终只能眼睁睁的马车跑远了。

江之鲤手下的四大干将来了三个,三个都说自己是江郎派来接应的人,而指责对方是内鬼,陆浅葱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心想:保险起见,谁也不能轻信。

故渊无声的看了陆浅葱一眼,似乎在问:大姨二姨真的是内鬼吗?

陆浅葱安抚的摸了摸他的脑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连日的奔波和惊惧已让她不堪重负,五脏六腑宛如灼烧般难受,腹部亦有坠胀之感,她将手按在腹部,深吸一口气不断暗示自己: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等到神智稍稍清晰些了,她掀开车帘望着不断倒去的远山和雪域,试探问道:“不知先生,我们这是要往西走?”

不知回头,露出一个刚毅的笑来:“对。”

马车疾驰,寒风肆掠,陆浅葱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兔绒衬着她的脸儿,更显苍白虚弱。她问:“不是去金陵吗?”

不知顿了顿,方道:“金陵有大蛇的眼线,不能再呆了,我们去蜀川,跟江郎汇合。”

闻言,陆浅葱的心沉了沉,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淡淡一笑,放下了车帘。

车帘盖住了外头的光线,她嘴角的笑意也跟着缓缓消失。故渊似乎意识到了不对,正要开口询问,陆浅葱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夜幕降临之时,马车驶进了一座热闹的小城。陆浅葱倚在马车上闭目养神,额角又细密的冷汗渗出,她的右手总是下意识的放在腹部,就像是要护住什么易碎的珍宝般。听闻马车外传来络绎不绝的吆喝声,陆浅葱微微睁开眼,精神不济道:“到什么地方了?”

马车外,不知先生笑道:“到了安庆府,天黑了,我们寻个客栈用膳,歇息片刻再上路。”

陆浅葱‘嗯’了一声又闭上眼,没再说话,唯有微微发白的指节昭示了她此时的忐忑紧张。

下车的时候,陆浅葱一阵天旋地转,两腿软的似煮熟的面条,若不是故渊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她兴许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街市的灯火黯淡,不知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有些担忧道:“脸色这么差,可是身体有恙?”

故渊拧着眉毛道:“陆姨病了,烧得厉害。”

“怎么不早说?洒家便给你看看。”说罢,他便伸出一只手来,做出要诊脉的模样。

陆浅葱却不动声色的往后让了让,拒绝了他的好意。她轻咳两声,展开一抹略显苍白的笑来:“先生见谅,女人家的老毛病了,如今我这身份,怕是不方便给外男看。”说到此,她抬眼四处望了望,正巧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个药堂,她便哑声道:“先生若不介意,便在此稍等片刻,容我去药堂抓几味药来。”

说罢,她微笑着对故渊道:“我身上没什么力气,珩儿扶我去罢。”

安庆府的夜不比金陵、临安那般纸醉金迷,也不如乌山镇那般清幽静谧,路边的小贩正急着收摊回家,几个总角孩童还满大街的乱跑,追着货郎的拨浪鼓嬉嬉闹闹,两三荆钗布裙的妇人倚在门口,扯着嘹亮清脆的嗓门唤自家的郎君回家吃饭。

华灯初上,温馨而平淡,陆浅葱紧紧的裹着身上的兔绒斗篷,像是隔绝了世间的所有温暖般,指尖冰凉,微不可察的颤抖着。她扶着故渊的手走到了药堂的门口,见不知先生仍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跟着,便回首道:“先生先去客栈歇息罢,我随后就到。”

不知先生抱臂,摸了摸刚毅的下巴,笑道:“此处人多,怕有奸人埋伏,还是小心些好。”

陆浅葱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点头说:“是该小心些。”然后便扶着故渊进了药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