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褪尽,四月的浓荫侵袭着大地,又是一个水草丰美的季节,北方的战事暂时停歇。秦淮河畔的烟柳依旧,歌女在画舫中婉转歌唱,金陵城浸泡在千年如一日的脂粉气中,灯影摇晃,火树银花,不久前战败迁都的颓然早已被一片寻欢作乐的热闹所掩盖。

陆浅葱回到乌山镇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深夜,连日奔波已让她困顿至极,不知不觉的靠在江之鲤的怀里睡着了。

马儿不知何时停止了奔跑,陆浅葱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残月西沉,空气中带着露珠的清冷潮湿之味,可她躺在江之鲤的怀中,身上裹着他的黑袍子,只觉得十分的温暖,暖到脸颊都泛出醉人的酡红。

陆家酒肆的灯笼静静的亮着,如同一双温柔的眼,注视着浪子的归来。陆浅葱漫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来,仿佛自己做了很长的一场梦,兜兜转转,几经波折,又回到了原点。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江之鲤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声音暗哑,唯有上扬的尾音昭示着他愉悦的心情:“醒了?”

那日清晨,破旧歪斜的土楼下,两人互表心事、亲昵相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向古井无波的陆浅葱难得生出几分羞怯来,忙从江之鲤的怀中坐起来,捂着发烫的脸说:“醒……”

浓睡醒来后的声音还有几分暗哑,不算好听,但有种说不出的魅惑。陆浅葱更加窘迫了,强作淡定的轻咳一声,用恢复正常的声调道:“醒了。”

奇怪,明明平时两人的相处挺自然的,互表心迹之后,反而手足无措了,感觉做什么都是多余的,做什么都要自我唾弃一番。可明知是多余,明知会自我唾弃,仍然忍不住要将千丝万缕斩不尽的青丝系在他身上。

她这般局促不安,江之鲤也有些担心,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掌覆在她额上:“着凉了?”

江之鲤的眸子仿佛由最深的夜凝结而成,陆浅葱怔怔的望着他,连摇头回应都忘了。

江之鲤垂下眼睑,嘴唇微微凑近了些许,陆浅葱立刻紧张得屏住了呼吸。他湿热的气息扑洒在她的脸上,两人的唇仅有纤薄的距离。

正此时,酒肆里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接着大门被哗的一声拉开,故渊和旧林惊喜的声音平地里炸响:“陆姨!”

“师父!”

陆浅葱被吓了一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猛将江之鲤推开,与他隔开三步远的距离,望着旧林和故渊不自然的笑笑,说:“你们怎么还没睡?”

“我们在……等你……”

在江之鲤的视线的逼迫下,旧林越说越小声,最后意识到气氛不大对,旧林赶紧闭嘴,垂着头从江之鲤手中接过马缰绳,站在一旁不做声了。

故渊一头扑进了陆浅葱的怀中,陆浅葱摸了摸他的脑袋,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好好的旖旎被搅和得七零八落,江之鲤不开心了,盯着徒弟冷笑一声,意有所指道:“我看你们年纪不小了,早些自立门户吧。”

旧林肩膀一抖,可怜巴巴的看他:“……师父。”

陆浅葱亦有些震惊,下意识抱紧了故渊,回身朝江之鲤道:“他们还小,自立门户未免太早……”

话还未说完,她看到江之鲤微眯着眸子,唇角勾起,满眼狡黠的笑意,便知道他是在开玩笑,约莫是方才的‘好事’被打断,他心中不爽,吓吓徒儿们的。

果然,江之鲤施悠悠朝前两步,自然而然的牵起陆浅葱的手,在徒儿们惊愕的目光中吩咐道:“给你们师娘……你们陆姨煮碗姜汁糯米酒,驱寒。”

听到他装作无意的说出‘师娘’二字,陆浅葱的耳根霎时就红了,她简直不敢看两个孩子的表情,手掌挣了挣,江之鲤却将其握得更紧。

故渊最先反应过来,白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美梦成真的狂喜之态,忙点头如捣蒜,大声道:“是是是,师父师娘!”

陆浅葱别过头,默默捂脸。

陆浅葱跟着江之鲤进了屋,屋中烛火明亮,桌椅皆是整洁干净,柜台后已换了新的酒坛,看得出两个孩子将酒肆照顾得不错。她一路颠簸,浑身早已酸痛不堪,但怕江之鲤担心,便一路强忍着不愿表现出疲惫,此时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姜汁酒,浑身暖洋洋的,不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正迟钝着,手中捧的瓷碗被人端走,她猛地睁开眼,发现江之鲤正坐在她身旁,撑着下巴笑吟吟的看她。

陆浅葱清醒了些,问他:“你连夜赶路辛苦了,不喝碗酒驱驱寒么?”

江之鲤摇摇头:“不能喝,喝了会失控。”又伸手将陆浅葱拉起来,引着她朝后厨走去:“已经给你备好了热汤,沐浴完了再睡。”

两人到了后厨,灶火旁的浴桶中果然倒满了热水,还贴心的洒上了些许蔷薇花瓣。旧林和故渊挽着袖子立在一旁,如同贴身小侍女般恭敬道:“陆姨,您来试试水温合适么。”

陆浅葱知道这俩孩子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大概觉得是自己失职大意,才让赵徵绑走了她。想到此,她微微一笑,摸了摸旧林和故渊的脑袋,说:“你们也累了,不必管我,早些歇着去罢。陆姨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们照料酒肆了。”

话还未落音,却见江之鲤一脸漠然的将她的手拉下来,不准她再碰旧林,正色道:“旧林年纪不小了,你不必这般惯着他。”

陆浅葱一愣,反应过来江之鲤是在吃醋,又有些好笑,心道他怎么要跟一个半大的孩子争风吃醋。自从表明心迹后,江之鲤简直恨不得化身成为老母鸡,时时刻刻将陆浅葱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旧林亦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听出了师父的言外之意,顿时有些尴尬的红了耳尖,拉着故渊一溜烟儿的跑了。

陆浅葱从楼上抱了换洗的衣物下来,见江之鲤还站在原地,便问道:“天都快亮了,你不回去歇息么?”

江之鲤抱臂倚在厨房门口,乌黑的眼微眯着看她,像极了一种狡黠的食肉动物。他说:“这就走。”

说罢,他看着陆浅葱笑笑,转身朝酒肆大门走去。

陆浅葱有些不舍,可偏偏这种不舍无法溢于言表,她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能无言的抱着衣物进了后厨,关上门认认真真的沐浴。

温烫的水氤氲着花香,陆浅葱洗去一身疲惫,浑身舒坦,惬意之下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厨房的门被人轻轻叩响,江之鲤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浅,该出来了。”

陆浅葱一点头,猛地惊醒,这才发现桶里的水都微微发凉了。

她打了个寒颤,忙匆匆披好衣物,来不及擦干发丝便拉开门,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约莫是临近晨曦的缘故,江之鲤的目光退去清冷,多了几分明朗。他将手中的棉布帕子罩在陆浅葱的头上,为她一缕一缕擦去发梢上滴落的水珠,笑道:“担心你在浴桶中睡着,便多等了一会儿。”

他的担心显然是正确的。

陆浅葱抬手按住帕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来。”

江之鲤松开手,笑吟吟的看她,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似的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徒弟们都先回去了,这里只有我们,你不必害羞。”

陆浅葱心虚的想,问题不是出在这儿啊。

她埋头□□着自己的头发,小声道:“天都亮了,你快回去歇息罢。”

江之鲤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捞进自己怀里,下一刻,一个薄如蝉翼的吻落在了她的发顶。

陆浅葱微怔,手下的动作也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江之鲤道:“别让我等太久,阿浅。你青春正好,我却不年轻了。”

见到他这样一脸恨嫁的模样,陆浅葱忍不住笑了,微微点头道:“是,江叔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耍贫,气氛倒是自然而然的柔和了起来,江之鲤也被逗乐了,伸手捻了捻她微湿的发丝,叮嘱道:“把头发擦干些再睡。”

陆浅葱点头。

“门窗要记得锁好。”

陆浅葱点头。

“真想早些娶了你,免得我总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陆浅葱依旧点头。

半响,她反应过来,忙摇头。

摇头似乎也不大对,陆浅葱迷糊了,愣在那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又下意识的擦头发,拼命掩饰自己的窘迫。

桌上的油灯燃到了尽头,忽的一下熄灭,屋子里猝不及防陷入了深蓝的昏暗中,唯有灶中的火苗间或蹿腾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昏暗的空间内,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接着,陆浅葱感觉到两片湿润温软覆在了自己的唇上,辗转厮磨。

她一下僵直了身子,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唇上的触感稍纵即逝,短暂得如同一个轻薄的梦境。昏暗中,江之鲤拉开了距离,轻声微笑道:“我走了,天亮了再来看你。”

陆浅葱心猿意马的点点头,又怕光线昏暗江之鲤看不到,便低声道:“好。”

温凉的指尖从她湿漉漉的发梢离去,老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脚步声远去,陆浅葱站在门口朝外望去,那个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男人翻身上马,迎着地平线的一缕晨光离去。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不见,陆浅葱才心神不宁的上了楼,一头倒在床榻上,又捂着脸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很没出息的想:怎么办,现在就开始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