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侯与先帝是否相似?

这个问题,霍光能问的人并不多。

——那个人已经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了……

——曾经与那人接触过,现在又能让他放心询问的……

——张安世是他不多的选择之一!

张安世是真被霍光的问题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

“大将军?”

话方出口,张安世便有些茫然了——他究竟是反问霍光的想法,还是在表示惊诧?

“然!大将军!”霍光却没有给他修改说辞的机会,直接接口应了一句。

——与“烈侯”相比,连他自己都更多地将那人称为“大将军”。

——因此,他这样的反应,并不算奇怪。

听到霍光这样说,张安世倒是觉得安心一些了,也专心地回忆、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以我所见,烈侯与先帝相似者唯一。”

“何者?”霍光有些迫不及待地追问。

张安世再次显出惊诧之色,不过,他还是先回答霍光:“心志坚定。”

霍光一怔。

张安世没有打扰霍光,若论对先帝与烈侯的了解,霍光应当比他知道得更多。他能说的也就他自己的想法了。

霍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

张安世见状,才不解地问道:“大将军为何有此问?”

——霍光之前是在史家吧?

张安世不认为史家会有谁能提起烈侯。

——史家人见过烈侯吗?

张安世很认真地回想了元鼎四年,卫太子纳史良娣的情形,最后,他很确定——当时,烈侯不过跟着先帝去太子宫待了一会儿,只跟太子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连霍光都只是行了礼,更不必说,连殿都没上的史家人了。

霍光按了按凭几,沉吟了一下才对张安世道:“我只是发现……曾孙……亦似先帝……”

张安世挑了挑眉,刚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霍光一直垂着眼,似乎没有发现张安世的反应,却也一直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學和,霍光才恍然抬头,对张安世道:“子孺既来之,吾亦有一事欲与君相商。”

这句话转得有些生硬了。

张安世不禁有些奇怪——霍光的心绪纷乱若此吗?

不过,面上,张安世并没有表现出来,低了低头,恭敬地道:“臣恭听。”

“如今朝中仅我一人,事必躬亲,我着实难以支撑。”霍光状似感叹地言道。

张安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霍光是说内朝……

——先帝建中朝,御丞相以下外朝诸官。

——内朝也就是天子近臣,参赞决策。

——如今……

——多少有些不同。

——如今是霍光掌权!

——只看十月大朝前后,郡国上计诸吏往大将军长史与杜延年处走得多勤就知道,如今有何不同了。

——如今,谁能影响决策?

——谁能影响霍光,谁就能影响朝廷决策!

张安世自然也是属于霍光的亲信之人,但是,他的身份却有些尴尬。

——光禄勋的确显贵,但是,权力上,不如卫尉有兵权,甚至还不及羽林令、骑都尉之流!

——霍光这番话……

张安世不由紧张起来。

——哪个人不喜欢加官晋爵,大权在握?

霍光说:“朝中乏将军,子孺身无旁责,不知是否愿掌屯兵事?”

张安世怎么可能不愿意?

“愿为将军分忧。”按捺住兴奋的情绪,张安世强自镇定地回答。

霍光点头:“既然如此,仆明日即上书。”

“谢大将军!”张安世郑重拜首。

——无论霍光这个决定掺杂了多少目的,至少,他得到许诺!

——将军!

——霍光这是在许诺他次席的地位!

霍光叹息:“理所当然之事,何必称谢?”

——朝中,能够排得上,又能让他安心简拔的……除了张安世,还能有谁?

“未言之前,仆尚忧君推辞此任……幸好!”霍光看着张安世,神色隐隐有些复杂。

——他现在对谁都有些看不懂了。

——不是对方复杂,而是……他对自己没信心了!

张安世默然。

——理所当然?

——在霍光那一系烈的人事安排之后,他还敢去想自己理所当然应该是仅次于霍光的地位?

张安世没有那么天真!

——同样十余岁便在未央宫生活的人,没有谁会天真!

——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

——连皇帝都是如此!

见张安世沉默不语,霍光如何不明白他的想法,思索了一会儿,他才道:“虽然将军须掌屯兵事,然,君仍兼光禄勋,宫殿掖门户之事,君仍需上心。”

张安世一怔:“仍兼光禄勋?”

——他本以为霍光会让自家人任光禄勋的。

——看霍光的安排,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打算?

——朝政事务,他不插事,但是,军权却得在他的手!

——霍家的子侄、郎婿,哪一个不是军中?

张安世的惊讶让霍光微微眯眼,他没有否认,而是轻轻地叹了一下,才道:“君且再偏劳。”

听霍光这样说,张安世更惊诧了——霍光的意思是……他原本想换光禄勋……现在却改了主意……

“将军……因曾孙?”张安世终是问了出来。

事实上,他是肯定的。

——除了那个皇曾孙,还有谁能让霍光改主意?

张安世并不认为,霍光心中,能有比刘病已更重要的人!

——霍光不是圣人,也许会有私心。

——事涉自己的利益时,刘病已肯定要靠后,但是,这不影响刘病已在霍光心中的重要性!

——至少,霍光不会为了自己得益而去牺牲刘病已。

张安世确信这一点。

——若是连一点笃定都不存,他怎么敢跟随霍光?

——若是连刘病已都能被牺牲……

——那样的霍光……就可怕了……

对张安世,霍光没有隐瞒答案。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真?”张安世讶然,“为何?”

——为何会因为刘病已改主意?

霍光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的神色意味深长:“也许……是恐惧……”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随即就明白过来:“先帝……”

霍光点头。

——是的。

——因为那个已经长眠茂陵的孝武皇帝!

——对那个皇帝的恐惧……仍然根植他们的血液中!

——霍光如此;张安世同样如此!

——否则,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明白过来?

张安世不敢置信地瞪着霍光:“何以至此?”

——那个少年……像先帝……

张安世不是没有见过刘病已,也不是不了解他!

在他看来,那个少年与他的少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面对他时稍稍寡言一些,其它的心性都与一般少年毫无二致!

——爱玩,爱闹,喜欢刺激,凡事争先!

——那个少年会像先帝……那样让他们恐惧?

张安世无法想像。

“大将军过虑了……”张安世皱眉劝道,“曾孙不是先帝!对大将军,曾孙亦心有孺慕……”

“先帝对人亦非无情!”霍光拧着眉打断了张安世的话。

张安世无法反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霍光道:“大将军是担心成骑虎之势?”

——大权在手,想放……就身不由己了……

霍光点头。

张安世却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霍光,那眼神,让霍光不由有些紧张。

“子孺?”

“大将军……”张安世应了一声,随即离座,走到霍光的席侧,重新坐下,对他低声道:“县官……将有变?”

霍光神色骤变,刚要斥喝,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不过霎那,霍光便收敛了厉色,微微眯眼,看着张安世,道:“子孺竟如此直言……仆甚觉惊诧!”

——张安世是明哲保身的性子,竟能这样直言相问……

霍光一直以为,张安世虽然会一直站在自己一边,也不违逆自己的意思,但是,他也不要指望这位旧友能明确地说出什么来表明态度!

张安世笑了笑:“若是曾孙……家兄在,仆别无选择!”

他说得相当无奈!

——这种事情……只有成功,才不会是祸!

——张贺的态度在那儿,他还能与兄长反目不成?

霍光的眉角轻挑,半晌才道:“的确……”

——有张贺,张安世还能如何?

——更何况,他已经做了相当的暗示了……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再隐晦就没有意思了。

霍光伸手示意张安世靠近,自己也稍稍倾身,在他耳边道:“县官……病情反复……绝非幸事。”

张安世心中一紧,倒是没有什么深究的想法,只是点了点头,随即却是道:“既然如此,上仍当尽早移宫。”

——建章宫不比未央宫,出入之禁稍驰,皇帝身边的动静……着实难以掌控。

霍光自然也是如此想法:“我亦是此意。”

张安世不由挑眉笑道:“想必路寝人事,大将军亦早有安排也。”

霍光再次点头:“自然!”

张安世在宫中,岂会不知相关事情,不过,他对此并不赞同:“大将军,恕我直言。”

“中宫毕竟姓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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