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焉能相助?(1/1)

椒房前殿之中,所有的宫人、宦者都将自己的额头紧紧地贴在地上,所有人心里都恨不得眼前坚硬的地砖能立刻分开,平白现出一个大洞……不,小洞也可以,能让他们把头埋进去,堵了自己的耳朵就行!

——帝后之间这般状况……不怕旁的,就怕事后被灭口啊!

一干人拼命地削弱自己的存在感,这其中又以中宫侍御最为难。

其他人可以当看不见、听不到,他们是中宫的侍御,历来都是近身侍奉的,他们必须尽力保护皇后。

锦绣朱幄更不是他们这些宫人、宦者能进去的,更何况天子尚在,他们实在担心,自己若是妄动,会不会让已经怒极的天子更加愤怒?

——即使年少,尚未亲政,这个少年仍是大汉的至尊,不是他们这些微贱之人可以相抗的……

事实上,从皇后挨了天子一巴掌到这会儿,也不会片刻的工夫,殿上不少人仍然处于震惊之中,有那些清醒一些了的,也都是心思纷乱,如何能想出什么好方法以解决眼前的状况?

目睹了少帝的举动,倚华立刻瞪大了眼睛盯着年少的天子,尽管回过神之后,她就低下了头,但是,那种不敢置信的感觉始终在心头俳佪。

——皇后那些话、那些举动,的确是故意与少帝作对,但是……但是……如何就至于让这位少帝动手了?!

——这是未央宫,不是闾里市井!

前殿之上这些宫人、宦者,谁不是从宫中从底层慢慢迁上来的?谁手上都不干净,谁也不会没有见过更残酷的事情。

——打一个耳光……那真的不算什么。

——可是,这不是暴室、织室,这是椒房殿。

——这是椒房前殿!

——这动手是大汉至尊,挨打的大汉皇后!

……

不止是倚华,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了。

——别说帝后之尊,即便是宫中稍有身份的人,都不会亲自动手处置什么人!

——犯了错,宫中自有律令,该下狱的下狱,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即便是看谁不顺眼,存心对付,一句话,一个眼色,也自有那些想讨好的人主动揽过去,哪里值得亲自却动手?

——亲自动手笞打、殴打……那是微贱之人才会干的!

——至于宫中的贵人们……有喜欢观刑的,但是,绝对不会有喜欢行刑的!

——至于天子……

殿上这些人都是从孝武皇帝那会儿过来的。

——先帝晚年已经有些神神叨叨的了,绝对不是容易侍奉的人,后宫女子,从皇后以降,谁都受过责难,可是,即便是再盛怒的状况下,先帝也没有直接对哪一个后宫动手啊!

——更不必说皇后了!

——卫皇后失宠多年,在皇帝面前都有些动辄得咎的意思了,可是,就是那种状况下,先帝对皇后除了口上苛责两句之外,也从无其他责难。多多少少地,对待皇后时,先帝会更容忍一些,以示皇后与后宫其它女子的区别。

妻者,齐也。

虽然夫尊于妻,但是,適妻与偏妻、下妻乃至婢妾,并不相同。在家中,適妻为女君,事舅姑如事父母。在丧服仪制中,为人妻者为他人所服的丧服大多与自己的夫君相同。

妻,是匹配与夫的存在。

别说帝王,即便是寻常庶人,对待適妻也是要敬着的。

夫妻失和,自然是可休妻,但是,妻同样可以求去——那样,可就太难看了!

——皇后是女君,要管理后宫的,若是皇帝对皇后完全没有一丝敬重,皇后又哪里来的权威?怎么能管得住后宫?

——如今的情况与先帝时更不同。如今的中宫岂是先帝晚年时的卫皇后可比的?

只要想到皇后背后的家族,殿上诸人的心里就是一阵阵儿地惊悸恐惧。

——少帝终究是少帝,连亲政都没有,霍家也罢,上官家也罢……真想行废立之事了……也不是多么困难……

——这位陛下当真是有恃无恐吗?

想到这一点的人不由皱眉,真论起来,皇后之前嘲讽少帝的废后之言,虽然不敬,但是,她的确是有恃无恐!

不过……

——皇帝与皇后究竟为什么争执啊?

帝后二人激烈的冲突让殿上诸人都惊呆了,也因此忽略引发冲突的原因。

再回想一下自己所听到的对话,不少人心中一紧——为了宴请大将军……这种事?!

不敢置信的感觉再次涌上众人的心头。

——是不是太离谱了?

不是说这个原因离谱,而是说皇后的拒绝。

倚华也想到这一点,在想到的同时,她不由再次抬头看了年少的天子一眼。

十五岁的天子英姿挺拔,黑发束起成髻(注1),却未曾戴冠,一身皂色文绣深衣,系着五采黄赤绶,腰间是加翡翠山,侧有纡婴的通身貂错黄金佩刀与以縢贯白珠,加赤罽蕤的白玉双印,衣摆下隐约露出虎尾絇履的一角。

除了未曾戴冠,年少的天子这一身皆是天子方能用的服饰。

倚华不由冷笑——看来是真的当自己是至尊了!

就在这时,倚华听到一片寂静的殿内忽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妾遵上命亦是错,不遵亦是错。陛下的确是废了妾为宜!”

——皇后不是在赌气!

倚华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皇后是真的觉得……被废也没有什么不好……

想明白这一点,年轻的长御忽然惊恐起来。

——有这样的想法……皇后……是不是存了什么决绝的念头?!

倚华不由就想抬头,却因为殿上的气氛而不敢稍动。

刘弗陵在挥手的瞬间就后悔了,然而,收手已是来不及了,他只能听着那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响起。然后,看着面前端坐的女孩,缓缓转过头,以依旧平静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自己。

刘弗陵的心中骤然一紧,只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下呼吸。

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甚至不敢再唤一声自己的皇后。

年少的天子有感觉——自己那一个巴掌瞬间就已经毁了很多东西……

女孩的眼神太过平静,再没有半分波澜……

刘弗陵眨了眨眼,他知道自己心中已有惧意,却也明白,一定还有什么……然而,不等他理清自己更加纷乱的心情,就听到年幼的皇后看着他,神色不动地再次说出“废后”的言论。

“够了!”刘弗陵厉声喝斥。

兮君垂下眼,却没有低头。

不甚恭顺的姿态却让刘弗陵心中仅剩的一点怒火也消失了。

“皇后,”少年天子缓了语气,“皇后不愿帮朕?”

语带双关的问题让殿内不少“明白人”都紧张了起来。

——皇后是否打算帮自己的夫君呢?

兮君垂着眼,却始终端坐着,良久也没有回答。

刘弗陵没有催促,而是在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右侧的漆秤上坐下。

两位年轻的至尊就这么各据一方,安静地坐着,其他人更加不敢出声,偌大的殿内一片寂静,令人愈发地觉得不安。

没有人知道,那两位仍然可以称为孩童的尊贵之人究竟在想什么,不过,很明显,不过刚刚成童(注2)的少帝决定要等到自己的皇后的回答。

殿上其他也很期待皇后回答,尤其是中宫诸人——他们别无选择,皇后的选择就是他们的立场,而在如今这种状况下,有立场未必是坏事。

然而,年幼的皇后一直沉默着,唯一可以催促的少年天子却仿佛忽然变得沉稳,竟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一片沉寂的殿内,所有人都越来越感到喘不过气来,却没有人敢轻动一下。

有人若有所觉——殿上这两位虽然仍在稚年,却都不是易与之辈……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再联想皇帝的要求,有些人的脸色开始发白了。

——十五岁的天子已经开始……针对辅臣了吗?

……这才太平多久啊……

想着先帝末年的那些血色风波,不少人只觉得冷汗淋漓。

省悟到这一点人并不少,不少人伏在地上,全身紧绷,却仍然控制不住身体,不停地颤栗。

中长秋的到来让殿内的气氛一缓。

即使中长秋同样在颤栗,复述大将军的答复时,几乎就要结巴起来,但是,毕竟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有了声音之后,众人总算可以稍稍转移一些注意力,而不用继续想那些只会恐吓到自己的心思……

然而,中长秋说完之后,大将军的拒绝与教训让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紧张。没有人敢抬头,众人不敢想像天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倚华仍然悄悄地瞥着皇后,因此,她看到,一直没有动弹的皇后终于动了。

兮君转过身,看着紧紧攥着拳头的天子,抿了抿唇,随后扬起唇角,竟是笑了。

倚华陡然收回目光,将自己的额头紧紧地抵在地面上,就在同时,她听到皇后的笑语:“陛下,妾是皇后。妾能做什么?妾焉能相助?”

注1:古人十五束发成髻,就读于大学,直到完成冠礼。

注2:成童是指十五岁。在我国古代,男子年满十五岁才会束发,被称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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