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与上官嫱同年,今年刚刚九岁,因为排行最末,母亲是继室,同母的兄长又是独子,在霍家素来是横行无忌的,所忌惮的只有父母,连兄长霍禹都不太放在眼里。
建章宫,她也不是没有去过,因为景致极佳,她自然喜欢,因此,一见去不成了,明知母亲满腔怒火,她仍然撒娇想改变结果,但是,一听母亲说那是父亲的意思,她立刻就噤了声,尽管仍然不高兴地嘟了嘴,却是再不敢多说什么。
其实,以显姬的心思,儿子才是倚靠,女儿终究不能长久,但是,以往东闾氏也罢,霍光也罢,对霍幸君都是极看重的,宠爱更在霍禹之上。如今,成了夫人,她自然处处比着东闾氏的作派,也就将这个女儿捧在手心宠着。
毕竟是母女,时间一长,谁又说得清那宠爱是不是真意?反正,这会儿,见自己的女儿因为去不成建章宫而委屈不悦,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心疼了。
“一个长史!”显姬不禁咬牙,竟是恨上了公孙遗。
显姬出身卑微,以前东闾氏在时,她没什么可想的,只盼着儿子成人,如今成了霍光的继室,堂堂的列侯夫人,心中便时刻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因此,格外要摆出一副尊贵的架势。
这也不算什么。说到底,她是霍光的妻室,霍家的女君,内外上下只有顺从的份,哪里能计较什么?时日一长,见内外诸人都奉承着自己,她的心气也就平了,那心病自然也渐渐地忘了。
谁料,今日,公孙遗的一番阻拦,虽然好意,却让她又想了自己的心病,前思后想,只觉得公孙遗倚仗霍光的信重,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再想想,便认定了公孙遗会这样,其实就是瞧不起自己。
既是这般想了,她如何能不恨?
倒是霍成君见母亲这般,心中惊悸难安,嚅嚅低语相劝:“阿母,阿翁必是有缘故的……”
她不说还好,她刚说这些,就见母亲狠狠地瞪了过来,伸手就用食指点着她的额头,也没个轻重,口中更是恨铁不成钢地道:“有缘故?你倒是孝顺!只是你的阿翁哪里把你的前程记在心上了!”
霍成君不敢躲闪母亲的手,只能低下头,一声不吭。
她也不是无知孩童,哪里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便是不明白,整日在家中,那些仆妇侍婢的议论,母亲时常不经意说出的话音,哪一样都能让她明白母亲的期望。
——她的母亲想让她这个女儿做皇后!
霍成君暗暗苦笑——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大汉只有一位皇帝,中宫之主也只有一位。如今的皇后是她的外甥女,更是素来受霍光娇宠的霍家外孙!
——她能怎么有什么办法?
霍成君年幼,对嫡母、长姊都没有太深的印象,但是,从家中老人的言语中,她也明白,她的出身远不如长姊。即使那位上官皇后是她的晚辈,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在她面前摆什么架子。再则,她的父亲既然没有作为,她一个在室女,又能什么?
——总不能让她去跟自己的父亲说,自己要当皇后吧!
——只是,这些心思如何能对她的母亲说?
霍成君多少明白,她的母亲对于自己是奴婢出身这件事……是十分忌讳的!前些年,经常有侍仆奴婢因为口舌之事被处罚,她多少也听到一些缘由……
——她那些心思,几乎全部能戳中母亲的心病!
霍成君毕竟还是孩子,尚不太明白,什么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
在她这位生母看来,自己不是霍光的元配嫡妻,因此才会处处不如东闾氏!这也罢了,只是,如今,东闾氏与霍幸君都已不在世,难道她的儿女还能不如异姓晚辈?
再加上,当了几年的夫人,显姬也算有些见识了,自然明白能有一位皇后对一个家族的荣光耀意味着什么。
——越是明白,她越是不能理解,当初霍光怎么能容许上官家抢走皇后的位置!
——就算那是大姬的女儿,但是,毕竟不是霍家女。
——上官安能因女封侯,霍家却没有因为外孙女得到任何恩赏。
越想越得不甘心,她也就动了争夺皇后之位的心思,尤其是在霍光与上官桀父子交恶之后,她本以为霍光肯定会有所行动,到时候,上官嫱的皇后之位自然保不住,顺理成章地,她的女儿便可以成为皇后了。
正是这种想法,让她越发心急得想讨好那位负责养育皇帝的长公主了。
——当初,上官家不就是通过这位长公主才让那个小女孩入主中宫的吗?
想到这儿,就无法不想方才公孙遗所说的话,一想,显姬就不由愤怒——她虽然因公孙遗而恼火,却也十分明白,无论如何,公孙遗是不敢随意曲解霍光的意思的。他敢这样做,就必是霍光不愿她与长公主有所接触。
——说到底,还是不愿让她的女儿入宫!
霍光的确是不乐意家人与鄂邑长公主有所接触,不过,他倒是没有想到女儿这一层上。公孙遗却是想到了。
从承光宫回到尚书署,复命时,公孙遗谨慎措辞,小心翼翼地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丝毫没有添枝加叶,只是纯粹地说明经过。
霍光听着便皱了眉,等他说完,更是一脸不豫,不过毕竟是家事,他也不好与外人多说什么,只是安抚了一下自己的长史:“妇人见识,君勿怪罪。”
公孙遗连忙应了,见霍光似乎没有多想,立即就开始处理其它事情,不由踌躇了一下,不知自己该不该多嘴。
霍光一抬眼,恰好看见公孙遗的神色,不由搁了笔,一边让佐吏都出去,一边温和地询问:“公孙君想说什么?”
公孙遗欲言又止,颇显为难,霍光不由正色了。
“将军以为尊夫人为何带上女公子?”公孙遗坐到霍光面前,低声询问。
霍光一怔,随即讶然,看着公孙遗不语。
公孙遗是霍光的心腹,自然明白,他已经想到,便不再多说,只是挺身端坐,低头敛息,等待霍光的决定,却不料,过了半晌,霍光开口却是道:“君以为……当如何?”
公孙遗苦笑:“臣是大将军长史。”
——他不是霍光的家吏,不想掺和霍光的家事啊……
霍光不由也苦笑,不过,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叹了一口气,一边执笔,一边轻声低语:“此事不必再提了!”
公孙遗暗暗心惊,有些拿不准霍光的意思了。正在寻思,就见一片牍板递到自己面前,他连忙双手接过,定了定神,才抬头。
“封检。送去卫家。”霍光的语气十分慎重,令公孙遗不禁有些紧张,却随即发现,霍光说完之后便再次开始处理公务了。
公孙遗怔了怔,随后便起身到一旁的书案前,封检牍板,系好缄绳,又在印齿中压入封泥,随即便封检完毕,只差加印的信牍奉到霍光面前。
霍光搁下笔,接过信牍,沉吟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取自己腰间印囊中的大将军金印,而是取了自己的私信铜印。
半寸见方的小印钤押在封泥上,稍顿片刻被拿起,便见青色封泥上凸起了“霍君信印”四个隶书字样,方方正正,干净利落。
公孙遗还是第一次见到霍光的私印,不由就多看两眼,随即便有些惊讶了。
铜印乃是地位不高之人才会用的,便是公孙遗自己的私印也是以玉石制作的小印。说是小印,实际只比方寸大小的官印略小稍许,霍光这印却只有半寸边长,几乎比一般庶民用的半通章还小了。
公孙遗心中正感慨霍光的谨小慎微,却在霍光收印的时候,眼尖地发现,小印上用居然不是私印常用的覆斗钮,而是秩千石以上的官吏才能用的龟钮。当然,因为印不大,印钮并不规整,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不过,的确是龟钮。再细看,公孙遗便看到钮上所系的丝纶还是紫色的……
“这是家兄所赠。”霍光的声音忽然传入公孙遗的耳中,公孙遗回神,便见霍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从霍光的眸眸中,公孙遗也发现了自己过于热切的神色,不由赧然低头。
正是因此,半晌,大将军长史才恍然抬头,惊讶非常地道:“……尊兄……”惊疑不定的语气中颇有几分兴奋。
霍光被他骤然拔高的音调吓了一跳,笔下顿时一乱,差点毁了一份奏书,不由没好气地道:“对!我的兄长!怎么?君有意见?”
“没有没有……”公孙遗连忙辩解,“臣只是觉得……景桓侯……会为人准备印信……”
——那位骠骑将军会细致体贴至此?
听到公孙遗的话,霍光的眼角跳了两下,嘴角也忍不住抽动,却到底没有反驳公孙遗的话。
——他的兄长少年显贵……一般来说是不会对人如何细致体贴的……
——不是没有……只能说少……能让他用心,除了家人还是家人……
霍光忍不住轻叹,心中满是涩意——当时自己接到这份礼物时是如何欣喜啊……那意味着他的兄长真的视他为亲人了……
见霍光如此,公孙遗不由更心惊了,两眼乱瞟,发觉那份信的封泥已经固定,便连忙询问:“此信立即送出?”
霍光定了定神,才正色答道:“立刻送出。”随即又补了一句:“不要让人知道。”
公孙遗了然地点头,将信收入袖中,行礼告退。
刚开门,公孙遗便跟人撞到了一起,显然那人一直站门口。
公孙遗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暗暗叹自己今日的运气,对那个小吏的请罪,摆摆手也就罢了,示意对方自便。
那人的确有急事,顾不得其它,匆匆入内向霍光奏报。
公孙遗没有走远,隐约听到了一句:“……泗水王……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