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灯火渐渐黯去。
狂欢的人群散了,城市不复白日喧嚣,陷入疲惫的沉寂之中。
青石砖鱼鳞般铺展开去,整座城市大街小巷如蛛网分布。
旧时意大利工人驻扎的港口,如今留下无数五彩斑斓的建筑,外墙被漆成鲜艳的蓝色、橙黄、紫红,绘以夸张图案。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吟诵般的台词逸出,红唇翕合,吐出几个淡青色烟圈。烟雾缭缭,升上半空去,被风吹散。
女人挽起脑后长发,简单一束,唇角似笑非笑,瞳孔映出这座空寂的都市。
继而,她秀眉微蹙,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两个压低帽檐的影子靠在一堵斑驳的砖墙下,嘴里叼着烟,身上浓浓的廉价香烟味混杂了粗重机油味,他们手里掂量着一部锃亮相机,机身设计简单,线条流畅,保守的黑色隐隐透出厚重的时代感。
其中一人食指合拢,做了个搓的手势。
另一人举起相机看看,摇摇头,将相机推回去。
“嘿!我看到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定值很多钱!”
“不不,臭小子,我只收昂贵容易转手的货,这里不是古董收藏典当行,带着你的宝贝赃物,给我滚——”
女人微微喘息,紧了紧背包,迈入巷口,高挑身姿挡去斜照的昏黄灯光,拉长了影子。
“我想,”她双眼微眯,舔舔犬齿,“那是我的东西。物归原主,如何?”
两名男子倏然紧张。
一人按着帽子矮身逃窜,口中大喊“不关我的事”。另一人抱紧怀里相机,警惕后退数步。
失了耐心,女人上前去夺,男人狠狠扬起拳头,女人朝旁躲过,眼见男人只是虚晃一招,正往外逃走,她不屑地嗤了声,长腿横扫,将男人踢得一个踉跄。
颠簸中相机脱手,女人大惊,连忙抢进怀中,结结实实磕在青石砖地上,她也不呼疼,只是无比宝贝地以指尖来回摩挲,确认相机安然无恙。
这里面装满了她这些年游走各地,灵光一现拍下的画面。
更是承载了她数年悲喜,陪伴她走过人生长河的忠诚老友。
“还好没事,找回来了。”
抬起眼,巷内空空如也。女人一哂,提不起追贼的心思。
陌生国度的陌生城市,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藏着无数繁华热闹之外的罪恶。
她是一个孤单飘荡的灵魂,行一场自我放逐的旅途,没有最终目的地,走走停停,永远在前往下一站的漫长道路中跋涉。
起身擦去额角细汗,女人将相机放入背包,掏出一支细长洁白的香烟。
如同仕女保养良好的纤纤素手,于黑夜中划开点点细光。
翻遍全身没找到打火机。
大抵是掉在方才一番搏斗的巷子里了。女人失笑摇头,将棒球帽拨到脑后,随意找了个方向往外走。
忽然听得脑后呼呼风声,再回转身去已是晚了一步。
脑后一阵剧痛,霎时天旋地转,女人咬唇忍下痛哼,扶着墙硬捱肩头重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是大意了。
她不由苦笑,不辨方向,在鱼肠般的小巷里钻来钻去,试图摆脱身后接踵而至的脚步。
“捉住她!”
心跳声愈发剧烈,如擂鼓。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全凭一股不服输的气提着,她知道若被抓住了,单身女子的下场恐怕比死还凄惨。
“我还没有找到我的缪斯,我不能倒在这里——”
体内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深一脚浅一脚,前方巷口亮起蒙蒙的光,她大喜,匆忙朝那处奔去。
***
“爹地。”奶声奶气的呼唤夹着一丝怯意。
男人懒洋洋地伸直一条腿,斜倚在卡车前车盖上,他漠然睨着车旁戴着一顶皮帽的黑发男孩。
“爹地。”男孩又叫了一声,试着去拽男人靴子上的流苏。
男人略不耐烦地抖了抖腿:“别碰。”
说完,他摘下嘴角的烟,两指一夹,将烟头捻熄。
最后一线烟雾滋起,在男人眼中冉冉飘散与天地之间。
“玩够了?”男人胡乱揉了一把男孩脑袋。
男孩抱着帽子,低呼一声,脸上不知是笑还是窘意,耳朵发红,往后退了几步,站定。
跃下车,男人一指车门:“玩够了那就上车。”说着,他自走到一旁掏出零钱,往街角自动贩售机投了几枚币,滚出一罐提神饮料。
捏着易拉罐,男人大步走回,拎起小鬼后衣领,将他抛进副驾驶座,自己绕到另一侧,开门,上车,呼出一口气。
侧过头,男人深邃的眼睛被远远明灭的灯光照着,仿佛万千星云在眼底缓缓流转。
“回家?”
男孩咧了嘴笑,竖起大拇指。
男人也笑,竖起大拇指,与小小的手指摁在一处。
“回家。”
蓝色的卡车,于天将明之际发动,发动机发出低低的咆哮,如同老迈而脾气暴躁的兽,愤怒地长长嘶吼,扯碎黎明时分潮湿的空气,驶向远方天际亮起的那抹曙光。
车斗里堆着干草垛,许久,草垛动了动,探出一双细白的手臂。
女人撑着身子抬头,望着身后逐渐变小远去的城邦,她眼中不安之色褪去,扭过头,迎向初升太阳而去的卡车,正朝着辽阔无垠的原野奔驰。
她反手搂着背包,探进去摸到忠实可靠的莱卡相机,倒入松软干燥的干草垛里,乔珊荃闭上眼睛。
思绪飘回数日前。
二月。
纽约。
时代广场川流不息的车流与行人来往交汇,霓虹闪烁,巨大的led屏幕上,亮起的画面是鱼贯而出的模特。
他们皮肤苍白,鼻梁高挺,眉目深邃。
浓重的眼妆掩盖不住他们犀利的视线,招摇的华丽衣饰,将人们带到遥远的异国,遐思徜徉,辗转往复。
漫天鹅毛大雪飘落,整座城市为白雪覆盖。
道路结冰,闪烁着细碎的光。
时代广场一侧,工人正忙碌着搭建长长的甬道与舞台。
第五大道某栋大厦,工作室外,无数模特抱着自己的履历,等待着。他们精致的脸上写着忐忑与迷茫,安静变得格外漫长。
繁华的时尚都市,正即将上演最盛大的演出。
各大品牌将在这里展示秋冬季最新设计。
这里是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舞台,亦是,不见鲜血,不见硝烟,将厮杀藏在优雅面具底下的——斗兽场。
“下一位。”
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
门内空出四尺见方的空地,周围堆满各色布料与衣物架子。
一张桌子,桌后坐了一人。
深吸一口气,男子躬身行礼,正要介绍自己。
“脱。”
只有一个字。
男子愣了愣,强忍着内心的不安与羞赧,快速脱去身上衣物,完全袒露自己。
白炽灯下现出男子白皙的肩颈,颤抖的睫毛透出他内心忐忑。
长发女子抬眼,慵懒而漫不经心的一瞥,半眯的眸子如午后的猫。
秒针跳动一格。
“不合格。换下一位。”
微沙的声线毫无情感起伏,女人埋下头,在履历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殷红,而刺目。
男子身体微微一颤,他不敢置信地发出质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行!”
女人抬起下巴,目光犀利,冷静地与他对视。
“因为,我只要最好的。”
年轻的英俊男子眼中光芒彻底熄灭。他颓然垂下手臂,抓起属于自己的衣物,匆匆套上,走向门口。
“你忘了这个。”女人扬手,履历旋起,准确掷入男子怀中。
不去看男子青红交加的脸色,女人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下一位。”
开门,错身,另一位俊逸的青年自信满满地踏入房内。
……
工作室前台,两名女子低声交谈。
“又出来一个,看样子也没被选上,天啊,他可是去年被看好的加拿大男模。”
“过不了乔琪的法眼,即使被媒体追捧奉为男神的迷人面孔,照样铩羽而归。”
“真可怜,看他沮丧的模样,我的心都要跟着碎了。乔琪的标准越来越严苛,下周就是正式大秀,到现在还没敲定走秀的具体名单,她就不怕先生怪罪下来……”
“谁让人家是近年来最年轻的帕森斯奖得主?不仅得到意大利版vugue主编的赏识,又被大师收为关门弟子,现在为先生工作,独立担任品牌副线设计师。”
“她的脾气怪得很,又严厉又挑剔。每次她看我一眼,我都会自惭形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黛米在她手底下工作,可怜的女孩。”
听着动静,两女停下交谈,噤声正坐。
乔珊荃面现疲色,她手里捏了几分履历,啪地扔在前台桌上。
“我要的咖啡呢?怎么还没来?”扬眉,她凌然而立。
工作室里顿时人人自危,大家埋头做事,不敢吭声。
满脸雀斑的红褐色头发女子抱着一摞资料,手里举着咖啡杯冲过来。
“乔琪老师,你的咖啡。”
淡淡“嗯”了声,乔珊荃示意黛米取走履历,吩咐说:“这些模特,勉强合格。你去联络他们的经纪公司,把合约签了。另外,下次咖啡少放三分之一鲜奶,太甜。”
咖啡杯沿留下浅浅一道红痕,如雪地里盛开的一株虞美人,绽放出魅惑风情。
乔珊荃长发在腰间荡开小小一道弧,信步走向窗边。
她视线穿透窗棂,投向万千飘向大地的雪花。
碎琼乱玉,银装素裹。
“嘿,乔琪,你男朋友来接你了!”前台女孩眼里是由衷的羡慕。
楼下,暗灰色阿斯顿马丁如幽灵般静静停在路旁,男人拉开车门,长身玉立,含笑抬头看向窗口。
“让他等。”乔珊荃满不在乎地说。探手抓来纸笔,快速涂抹出一道男人轮廓,笔尖游走,光影交错,描绘她刚获得的灵感。
无人敢惊扰。。
穿越时与空的创意之魂无比脆弱,往往一闪即逝,一触即碎。
直到暮色四合,落下最后一笔,乔珊荃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