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单领着仲允、小黑子以及良叔一行人进山,待来到那日与山歌姑娘对唱的山脚下,已是日落西山,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昏暗里,晚风拂过,山间松柏涛涛,摇摆中一如群魔乱舞。
阿单抬手指着一旁的半山腰说:“那里有个山洞,神兽就住在山洞里”
仲允冷笑一声道:“那就走吧,我们倒要看看你瞎话还能编多久”
众人毫不迟疑,随着阿单在荆棘中向上攀爬摸索,此时光线越发昏暗,加上山坡渐渐陡峭,四周又树高草密,风势随着登高越来越强,周围的松柏随之摇曳狂舞,众人行进越发艰难,几乎都在手脚并用的攀行
待临近半山腰,从前面树丛中隐约传来呜呜闷响,这声音时有时无,时强时弱,如泣如诉,随良叔来的几个人中,有人开始感到不安。
跟在后面年纪稍长的一人对着身旁的同伴低声耳语:“这地方有点邪门”
旁边的小伙子努力向上靠住一颗大树,转头问:“怎么了?”
年长的那位也靠过来,四下里观望一阵,低声说:“总觉得这风里夹杂着一丝戾气”
旁边小伙子不屑的轻笑一声道:“亏你还年长几岁,胆子这么小,什么狗屁戾气,你也被那小子唬住了?”
对方神色略显慌张的摇摇头,一边继续向上攀爬,一边自语着:“你没打过仗,没在死人堆里爬过,你不懂……”
靠在树上的小伙子朝环视一眼四周阴暗的树林,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位一句话的作用,他只觉得再被这风一吹,浑身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往身后一看,已无一人,连忙转头一边奋力向上攀爬一边轻喊:“喂!等等我”
昏暗的山林间,呼啸的夜风中,攀爬的众人正各自开始感到惶恐,前面带路的阿单却突然停下,手指前方不远处喊道:“就在这里了,前面有个山洞,专食谎言者的神兽就在那里面!”
众人慌忙停下,个个抻长了脖子,顺着阿单手指的方向张望,借着此时尚未完全黑下来的昏暗天色,几人隐约看到前方树丛后露出黑黝黝的洞口,一直隐约传来的呜呜闷响,正是疾风吹过洞口的声音,众人各自靠在身边的树下,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十分诡异的山洞,各自沉默着不说话。
阿单十分得意的走到洞口,转头看一眼小黑子和仲允二人,笑着问:“怎么样?敢不敢跟着来?”
小黑子紧张的瞅一眼旁边的仲允,正要往他身后缩,却被仲允一把拉出来,推到前面喝斥道:“怕什么?你跟他进去,倒看他能耍什么花样!”
“啊?我、我自己?”小黑子一脸无辜的问。
仲允又瞪起眼喝问:“是你看到他偷窥恬女,我又没看到,你不去谁去?”
小黑子正一脸哭相,却被旁边的阿单一把拉住胳膊,坏笑着质问:“怎么?害怕了?害怕就把真相说出来,免得进去白白送了性命!”
小黑子瞅瞅黑黝黝的洞口,呼啸的夜风让他心中一阵迟疑,又回头瞅瞅仲允,却见仲允瞪起眼吼到:“什么狗屁神兽,不过是他编出来骗小孩子的伎俩,你怕什么?”
“我、我才没害怕,进去就进去,我就不相信会真有什么狗屁神兽!”小黑子一咬牙,转头又瞪着阿单。
“那就走吧”阿单笑着拽起小黑子便朝山洞里钻,小黑子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跟着进去,其他人则守在原地,丝毫不敢上前半步——扪心自问,从小到大,谁还能没说过几句谎话?
一进了山洞,眼前便漆黑一片,只回过头看向洞口才稍稍能见到一丝傍晚的微光,然而此时,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中,小黑子觉得自己离那点微弱的光明越来越远,这个仅有十几岁的少年不禁浑身开始发起抖来……
“怎么?害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身旁阿单故意带着恶作剧的邪气语调,让小黑子心里更加发毛,嘴上却依然强硬:“你别想吓我,我……我、我才不怕”
“那就赶紧走啊”阿单说着,又将小黑子的胳膊拉紧些,拼命往洞里拽。
阿单自幼混迹山里,各种奇景早见得习惯了,对这眼山洞心里只有好奇,毫无畏惧之感,早就想进来一探究竟,此时又能借着机会,拖着这个小家伙进来,感受着他的胳膊因为紧张而瑟瑟发抖,心中更是快活得很,不觉加快了脚步往洞里钻,其实阿单怀中就带着火石和引火的细草、油毡布,这是他进山时常备的物件,可是此时他却故意要吓唬这个恶人先告状的坏小子,所以就这么摸着黑把他往里边拖拽。
没几步,小黑子已经感觉看不到身后的洞口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和阿单一直诡异的轻笑早已达到他承受的极限,脚下一软,整个人蹲在地上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
“你赖在这里干嘛?再往前走可就到了!”阿单一边用力拉拽,一边邪笑着问。
“阿单哥,别闹了”小黑子蹲在地上带着哭腔哀求道:“里面说不定真有野兽的,别闹了,放过我,可不可以?”
“那你是肯说实话不肯?”阿单趁机喝问。
“阿单哥,你行行好,我要是说了实话,仲允哥非找人打死我不可”
“好小子,看来你还是更怕那家伙,那就别废话,跟我进去”说着,阿单猛力拖拽小黑子往洞里走。
“我不去,我不去!”
小黑子干脆躺下赖在地上,阿单可不管他,硬拽着朝洞里拖行,两人纠缠间,阿单突然感到脚下一空,手上没来及抓稳,整人瞬间跌落下去。
小黑子忽觉拽着自己的阿单一下松开了手,正愣神儿间,却听阿单发出一声喊叫,声音迅速远去,片刻便消失在洞中,四周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是什么状况……
小黑子顿时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过后,他猛然起身,一边哭喊着救命,一边连滚带爬的朝洞口奔去。
守在洞口的众人正抻长了脖子等待着,隐隐听见里面传来救命的喊声,各自心中不免一惊,再过片刻,那声音便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众人惊愕中开始后退,没退出几步,一个黑影噌的从山洞中窜出来,昏暗的夜色中尚未看清是什么,那黑影便直奔良叔而来,众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良叔却稳稳的站在那一动不动——他早就吓得动弹不得了!
“良叔!!!救救我,我错了,是我说谎,救救我,别让它吃我!”
众人正惊魂未定,却见那黑影一把抱住良叔的腿,跪在地上没命的哭喊,大家这才看清,从洞中蹿出的黑影正是浑身发抖、已然丢了魂儿似的小黑子。
“良叔,我、我都说了,是我和仲允偷窥恬女,是阿单发现了我们,把我们赶走的,我、我还听了仲允的唆使,偷了恬女的衣服,昨晚上、昨晚上衣服都被仲允藏在山口的老树洞里,我都说了,我全都说了,救我,快救我啊……”
小黑子只顾抱着良叔大呼救命,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的吐了出来,一旁的仲允气急中上去便要踹他一脚,良叔此时缓过神儿来,强做镇定的大喝道:“来啊,把这俩家伙给我绑了!”
其他人也都回过神儿来,上去七手八脚便将两人按在地上来了个五花大绑,一个家伙还不失时机的对着良叔恭维道:“大人真是好胆色,小的刚刚差点吓死,您倒是稳如泰山、纹丝不动,佩服,佩服啊!”
良叔立马一脸得意道:“怕个鸟?什么阵势我没见过?会怕这么一个小毛孩子?走,绑了这两人,等我在乡良大人那儿领了赏,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众人一阵叫好,忙不迭将绑严实的仲允和小黑子拖拽起来要走,一个家伙却突然纳闷道:“咦?怎么不见那个叫阿单的小子出来?”
众人这才恍悟,又朝着洞口望了望,果然不见半个人影,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四周昏暗的松柏狂舞不止,另一人道:“莫不是洞里真有什么野兽,把他……把他给……”
“何、何必管那小子死活,快走,快走!”良叔一扭头,冲在最前头直奔山下而去,其他人也顾不上别的,拉起仲允和小黑子紧随着下山。
一路上,仲允咬牙切齿的盯着小黑子,却又说不得什么,小黑子早已吓破了胆,只顾着哭,待一行人来到山口,在小黑子哭哭啼啼的指认下,果然在一个树洞中找到了恬女的几件衣物,良叔将这些衣物拎到仲允面前:“小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此时仲允心里对小黑子有一万声怒骂,却全都开不得口,愤恨之余,一咬牙,强挤出一丝笑脸说:“良叔,可否借一步说话?”
良叔看看他,又看看身边的众人,不屑的笑道:“事到如今,你小子还要狡辩?”
仲允媚笑着道:“不敢不敢,小的当然不敢,只是这话真的只能对良叔您一个人说,保准您听过无悔!”
良叔一脸狐疑,但最终还是摆摆手,让左右几人退开,自己靠上前。
仲允瞥一眼远处仍惊魂未定的小黑子,随即凑近良叔耳边低声道:“反正您就是要一个人顶包领赏,这小子自己也认了,您就带他去领赏,至于我,只要您肯放我一马,我仲允定会重酬相谢!”
良叔顿时明白过来,一脸不屑的嘲笑道:“亏你小子想得出来,你还要脸不要?重酬相谢?你一小孩子重酬个屁啊”
仲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轻声道“法化十刀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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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法化,即齐法化,齐国所铸的刀形货币,根据记载,一枚齐刀币,可购买口粮一石(约100斤),其购买力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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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叔刚刚还不屑的表情瞬间僵住,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小家伙,突然笑道:“十刀?小兔崽子,想耍你良爷?”
仲允连忙承诺:“良叔,这您大可放心,我爹和叔叔都算是小有名气的商贾,这点钱还是拿得出,如果不信,您尽可一会儿就随我去取来!只要您……”仲允话说一半,又用余光瞥了小黑子一眼,良叔随即也看看那边神色慌张的小黑子,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隐晦的笑着点点头。
夜色下的村口,仲允将一串刀币交给了良叔,良叔用手掂量了一下,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一转身,带着远处的几个人,拉上满脸无辜的小黑子消失在夜色中。
仲允兀自站在原地,心中的怒火越发翻滚起来,他痛恨小黑子出卖了自己,痛恨自己偷窥恬女不成,却被阿单羞辱,自己跑去给乡良府报密,反而赔掉了攒下许久的零用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阿单而起,想想自己从小随父亲和叔叔游历列国,以钱币开路,从未吃过这样的闷亏,这让向来自诩高明的仲允无法忍受,心中一个原本不想动的念头渐渐活络起来……
踏着夜色,仲允径直向里司宅院走去。
“燕国游商子弟仲允,特来拜会里司大人!”站在里司宅院门前,仲允扯开嗓门大喊。
里司恬阔与夫人刚吃过晚饭,被关在里屋的恬女哭闹了一整天,恬阔此时正心烦意乱,忽而听到这声喊,心烦道:“这小子突然跑来做什么?”
恬母也已心烦了一天,愁容不展的坐在一旁,盯着油灯无心接话,恬阔只好自己起身出去。
“这么晚了,什么事?”恬阔见到门口的仲允,没好气的开口问
仲允揖了一礼,缓声道:“小的随家父游商列国,家中虽不算十分富有,至少也是颇为殷实,在我燕国,也可算是……”
“别废话”恬阔一摆手,不耐烦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大晚上没空在这听你小毛孩子吹擂”
仲允见此,也不恼怒,咧起嘴干笑一声,不紧不慢说道:“我想娶里司大人的女儿为妻,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恬阔一愣,随即怒火中烧,想想女儿今日和阿单的事情还未完结,这又冒出来一个,竟然还这么公然上门叫板,不禁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仲允的衣领喝斥:“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以为我这个里司是善茬,随便好欺负的么?”
屋里的恬母已然听见了外面二人的对话,惊愕之余,急匆匆走到里屋门前,对着里面的女儿质问:“楚楚,你倒是招惹了屯子里多少浑小子?”
恬女在屋里也已听见父亲与仲允的对话,顾不上哭闹,茫然反驳道:“我哪有?!我……我都不认得他”
此时恬阔正要好好修理一顿这个找上门来的浑小子,却见仲允仍旧一脸坏笑着说道:“大人何必这么激动,小的既然敢上门来言说此事,就自有道理在其中”
“狗屁道理,老爷我今天先把你这奸商狂徒打到娘亲认不出再说”
说罢,恬阔抡起拳头便要动手,仲允皱眉道:“恬大人,让小的把话说完,再动手不迟,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一愣之间,仲允凑上前来,低声耳语了几句,恬阔顷刻间面容失色,仲允见此,不禁笑的一脸得意。
恬阔将揪着仲允衣领的手缓缓松开,神色诧异中,低声问:“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仲允不屑的笑着说:“我随父亲游商列国,这点见识岂会没有?而且不要忘了,萨满之道,最初可是发迹于我们燕国之地”
恬阔神情随之更加迟疑,仲允见此,不失时机的补充:“现在,大人一家子的命运,可就掌握在您的一念之间,我可以永远不再提及此时,但要说条件么,我刚刚说的事……您老可就多费心了!”
见仲允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恬阔突然板起脸来,冷笑一声道:“凭你这毛头小子几句话,就想威胁我?”
仲允不温不火道:“事关身家性命,您老不必急着决定,想好了再回复我也不迟,过两日,我还会再来的,来听大人您最后的决定,如果您成了我的岳父,小胥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对大人不利之事,而且将来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必定凭借身家保您周全!”
恬阔呆立原地,看着仲允扬长而去,这小子边走,边傲慢的朗声道:“您只是这一里之司,生缝在这乱世之中,若能依附在富商门下,比起那不大的乡良门府,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待仲允走远,恬母匆匆出屋,见恬阔神色严肃,心急问道:“当家的,这是怎么了?那浑小子刚刚说了什么?”
恬阔回过神儿,没接她的话茬,转身回到屋里闷头不语,任恬母怎么追问也不肯多说一句,被关在里屋的恬女也不禁嚷嚷起来,追问父亲和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那小子临走前说什么“依附富商门下”之类的话,可恬阔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熄了油灯,一家人准备睡下,恬阔却突然坐起身,自语道:“不行,我得去乡良府上一趟”
恬母在一旁不解的问:“都这么晚了,去乡良大人那儿做什么,有什么事非要这个时候去叨扰人家?一个晚上也等不得么?”
恬阔不说话,只是起身收拾了行头,赶着夜色出了门。
母女俩见恬阔行迹匆匆的离去,心中都隐隐感觉事情有些非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