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气将人的心也蒙上一层拨不开的阴云,北岳山城尸横遍野,没有人去替那些死去的人们收尸,他们的尸体横在大街上,由越积越厚的雪掩埋起来。自从群妖下了无量山,姬小白便一直居住在北岳山城,她没有随妖尊的军队继续向南,而是与妖青悠一起留在了无量山的山脚下。
那日意外与凡空相见至今,已过了数日,然姬小白却像是着了魔,时不时就会望着窗外出神,明明什么都不曾想,却无端觉得心里疼痛。妖青悠见她时时发呆,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亦不是滋味,便领着狐族常驻北岳山城,陪着姬小白。
凡空自那日之后整个人都觉恍惚,一时间很是茫然,她虽没有远离北岳山城,却也没有贸然入城去寻姬小白。独身一人在北岳山城城外荒凉的小村落里寻了一间许久无人居住的茅草房子,简单打理一下,便住了下来。
整个南国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便是南方,亦有大雪纷纷落下。遥远的青石镇,云亭山上,老和尚盘膝坐在庙门前,看着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神情却异常凝重:
“大劫将至,阿弥陀佛。”
北方妖族异动的消息很快传入皇宫,正忙于抵抗戎狼入侵的南宫川又惊又怒,然寻常人哪里是妖族的对手,无奈之下,他百忙中抽出时间,写了一封亲笔信,拖心腹送往云亭山,交给老和尚。老和尚看过书信之后,连连摇头,连夜写了两封书信,交给两个弟子,让他们把信分别送到西边与南边两座深山庙宇中去。
北岳山城的雪已下了半年,妖尊统领妖族子弟深入南国,一连拿下五座大城,无数小镇村落,让无家可归的妖兽们在这五座城池中定居下来。对妖族而言,战事已了,南国就算发兵前来,亦无法在妖尊手中讨得丝毫好处,妖青悠见城中已无战事,便寻到姬小白:
“今群妖已定,南国之兵不足为虑,妖尊遣我继续入南国收揽药材,我见你近日不甚欢喜,便想说一道带你四处走走,赏玩山水,你意下如何?”
姬小白听闻妖青悠言,本没有什么兴致与她游山玩水,但转念又想起凡空,心头酸涩难言,曾几何时,那小和尚也说过要带她赏玩天地山川,但她却食言。姬小白沉默了许久,久到妖青悠以为此事将无疾而终时,她终是开了口:
“如此,也好。”
红烛婆婆听闻姬小白和妖青悠即将远行,便从自己房中取来两件裘衣,给她们二人穿上,细细叮咛了许久,才送她二人离开了北岳山城。走在路上时,姬小白拢了拢身上的裘衣,对妖青悠言道:
“倘若我的母亲仍在,兴许,也与红烛婆婆一般。”
妖青悠闻言轻笑:
“若你想,便也将婆婆当做你的亲人。”
姬小白许久未见笑容感到脸上露出一抹轻轻浅浅的柔和笑容,也不知心里是否认同了妖青悠所言,她的笑柔柔美美的,又有落雪相衬,恍若雪地上反射而起的阳光,晃花了妖青悠的双眼,叫她的脚步忽的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姬小白面上的笑容,直到姬小白觉出异样,回头看她时,她才回过神来,不由抿了抿唇,轻声道:
“你自己许是不知,你的笑容,足可令天地为之失色,即便山河倾倒,日月不再,亦不如你的容颜叫人动魄心惊。”
“嗯?你说什么?”
妖青悠的声音太低,像是一阵风刮过姬小白的面颊,却没能听清她的声音,妖青悠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姬小白虽觉奇怪,却早已习惯了不深究,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们结伴而行,走过冬日难过的山山水水,妖青悠素来行事无所顾忌,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姬小白很是看不过,便叫她少杀人,若能只拿了药材便走,哪里需要造那么多的杀孽!
妖青悠听闻此言,却是笑得合不拢嘴,说她不像狐妖,却像那山里不出世的老和尚,絮絮叨叨满嘴慈悲,但群妖临世,可有哪个不开眼的和尚道士去触妖尊的霉头?
姬小白说不过她,又不想见妖青悠杀人,上回因为姬小白阻了妖青悠杀人,她们俩差点被捉妖师抓住,有了前车之鉴,便各自退一步,每当妖青悠要出去寻药,姬小白就留在她们栖身的客栈里,等她回来。
这日妖青悠走了许久,天色已经晚了,她还未回,姬小白在屋中踱步,外边天寒地冻,妖青悠独自外出寻药,亦不知情况如何了,现下天晚而未归,姬小白心中总觉有事,时不时停下步子望向窗外,却始终不见妖青悠的身影。
她许久未有过这种等人的感觉,以往与凡空在一起时,她每日外出,她在家的时候,亦是这般等候。姬小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今生怕是难以将小和尚自心中抹去,即便已过了那么久,她仍是不能忘怀与她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时不时便将她想起,可凡空是僧人,而她是狐妖,且她从不知自己在那小和尚心中的分量,又哪里能继续待在她身边呢?
姬小白在屋中来回踱步,又过了一个时辰,她抬眼看外边天色,却见弯月高挂夜空,此时怕是不到三更,亦已相去不远。姬小白心中难免有些担心,往日妖青悠早在一个时辰之前就该回来才对,今日为何去了那么久都不见她归来。
按理说,在这个小镇上,应该没有能威胁到妖青悠的人才对,姬小白再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待得时至三更,没见妖青悠归来,她便离了客栈,循着妖青悠之前提及的一户人家去了,打算探探情况。
姬小白与妖青悠早先探过路,所以她找来并不困难,那是镇上一户有钱人家的庄园,坐落在小镇西北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姬小白小心翼翼地避过来来往往巡查的家丁,轻巧地落入院中。
院内景象与寻常大户人家并无多少区别,姬小白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探看片刻,随即锁定了正前方不远处一座两层的小楼,那二楼的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烛光,想必屋中有人。她借着院里矮树的阴影几番游走,终是来到小楼下,尖利的指甲嵌入砖瓦,轻轻松松地攀到窗边,正巧听见内里有两人说话:
“大仙今日之计当真妙哉!果引那狐妖入瓮!”
听闻此言,姬小白心中顿时一紧,她死死咬着牙,按捺住心头的焦急,继续偷听,想看看能否听到妖青悠此时状况。却又见另一人道:
“哪里!先生过奖了!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老夫之意亦不在此妖狐,先生且将老夫今日捉妖消息放出,必会有人来寻,那人,才是老夫所钓之鱼!”
姬小白只感觉心头砰砰直跳,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之事,那人的目标难不成竟是她?但她与这说话之人无冤无仇,为何会如此?她死死趴在墙上,丝毫不敢妄动,待得屋内谈话声渐渐消了,那说话的两人亦离去,姬小白才从墙头跃下,动作轻盈灵敏地越过篱墙,消失在山林中。
第二日清晨,小镇上果真传了消息出来,说来自清虚道观的清一真人来到小镇,当日便抓获一只狐妖,欲在今日午时,于小镇中央的空地上将其□□。姬小白自然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混入人群,早早来到小镇的空地上观望。
待得她到时,见妖青悠被反手绑在一根一人合抱粗细的实木上,立在空地中央,那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的老者想必便是传言中所说的清一真人。姬小白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觉双眼微微刺痛,不由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清一真人当真不是浪得虚名,仅仅是护身真气,便可将她的双眼灼痛。
盘膝坐在空地上的清一真人忽然睁开眼,朝姬小白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眸光锐利如剑,仿佛可以一眼看到躲在人群中的姬小白。姬小白更加心惊,便不敢靠得太近,以她的实力,莫说救不了妖青悠,到时候恐会连带她的性命,一起丢在这里。
时间一点一点接近正午,围在空地四周的人越来越多,所有见到妖青悠的人面上都是厌恶与痛恨,而面对众多人的辱骂与讥嘲,妖青悠至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她紧紧闭着眼,不肯睁开。并非她害怕眼前的是是非非,而是她怕睁眼见到姬小白,哪怕她只下意识地看她一眼,都会将姬小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道士之强出乎她的意料,是她自己不肯听姬小白的话硬要在此地停留,行事肆无忌惮,现下出了事,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连累姬小白,让她与自己一起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
姬小白面对这样的状况却是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明明妖青悠就在眼前,她却没有能力救她,若要眼看着她被那道士取了性命,她自认做不到。妖青悠虽然爱惹事,但不管怎么说,她在无量山生活的这几年,妖青悠对她颇为照顾,此次带她出来,亦是想着松缓她的心情,让她开心起来,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她真的做错了什么,她亦不忍看她死在一个道士手中。
就在姬小白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午时已到,那着了道袍的清一真人站起身,将佩剑抽出抵在妖青悠下颌,朗声道:
“贫道自观中出来,一路上狐妖肆虐之事不绝于耳,昨日幸得王员外所助,将此作乱狐妖擒拿,今日贫道在此将这狐妖斩于剑下,以谢无辜冤灵!”
他说着,手中长剑蓦然刺出,姬小白心里一紧,就要脱身而出,却在此时,一道金光飞射而来,叮的一声将那剑尖打偏,随后,一声悠悠长叹像是自姬小白的心底响了起来,叫她一下子愣住,呆呆地看着空地另一侧缓缓行出的身影,那光光的脑袋上六颗香疤,与她离开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