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灿往之前井小姐离开的方向跑去,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正在举行一场联络帮内各兄弟之间感情、论功行赏的宴会,人来人往。井小姐的哥哥正代表他的父亲站在高台上,高举着酒杯从嘴里冒出一句又一句的祝贺词。阿灿扫了一眼,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之后,推开了那些见到他想要和他说些什么的黑帮的其他人,急匆匆从众人中间挤了出去,离开了热闹的宴会,满头大汗。

他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对。

作为一个应该要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随地掌握帮内的信息,和其他黑帮里的人都打好关系的卧底,他不应该推开那些人,他不应该在这种专门为联络帮内兄弟感情的宴会上离席,甚至,已经知晓了原来下一届黑帮的龙头老大会是井小姐的哥哥,他更应该想办法接近小姐的哥哥……放弃井小姐……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阿灿最后透过阳台的玻璃看到了倚坐在栏杆上低头让他看不清表情的……他要找的那个人。

找到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停下了脚步。在原地深呼吸一口,调整好自己因为奔跑而被打乱的呼吸节奏,重新迈步,推开了那扇透明的玻璃门,一步步,在那双被女孩踢掉落在地上的高跟鞋前面低头停留了一会儿,弯腰把两只鞋捡起,一只手拎着鞋站在女孩的面前。

他微微张了张嘴,喉咙里却一个声音也透露不出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心和疼惜,却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

女孩就这么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一般,依旧倚坐在栏杆扶手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的双脚离开地面,整个人的脊背弯曲,耳边的头发微微下垂遮住了她的眼睛,让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夜晚的风对于在酒宴上的人是一丝舒服的凉意,对于他这个奔跑了许久到如今依旧心律不齐的人来说也可以微微驱散浑身的热意,可对于一个刚刚大受打击、身上只穿了为了出席宴会准备的露肩晚礼服的女人来说,却是冰冷刺骨的寒。

阿灿看着眼前的女孩身体打了下哆嗦,终于决心开口打断她的沉思:

“小,小姐。”

他的声音轻到不像话,带着一丝窘迫和尴尬,完全没有了在学校里老师教导的“作为一名警察,不论在哪里,说的话都要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不过即使他的声音很轻,距离他很近的小姐也还是听到了声音。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挺直了脊背,抬起头看向了站在她面前距离不超过五步远的他。她的样子终于整个的暴露在他的面前。

脸颊的一边还印着一个红色的掌印,那半边脸有微微的红肿。她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的妆也化了不少,就连嘴唇上的口红都有一点擦到了嘴唇的外面。因着那通红的掌印,使得她的脸色看上去愈发的苍白,苍白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晕过去一般。

她的头发散乱,用来固定发型的发夹和皮圈变得松松垮垮,失去了往日里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会保持的体面。

就连身上的这件露肩酒红色晚礼服上都沾上了酒渍,变得深一块浅一块、皱皱巴巴的。他知道,这一定是她穿过大厅的时候被溅到的。

她以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他的内心里却没有一丝的惊讶或者快意,有的只是怜惜和心疼——井小姐是那样一个在意外表在意礼仪的人,就连当初站在她身边的他穿了一身黑她都接受不了,如今她自己却这般凌乱地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而这些凌乱这些狼狈全都是拜她一直以来都尊重的父亲所赐……她该有多委屈,又有多伤心?

而就在阿灿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滚着字典词典想要找些话来安慰眼前的女孩却不知如何说起的时候,女孩却恢复到一直以来他所熟悉的那种傲慢和倔强,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所有凌乱的发丝都被她撸到了一边,露出一张干净的脸,原本因为他默认了她的合作而软化的态度重新变回了第一天他见到她时冷漠的态度。

“怎么,不去参加宴会跑来看我笑话么?”

她冷笑着,一字一句仿佛在戳着他的心。

“来看看之前那个算计你的让你不得不为她做事的人现如今是个什么下场么?”

不是这样的。

他没有这样想。

他之所以追过来不是为了看笑话……他是真的在担心她,他并不怪她之前算计他让他不得不为她效力的那件事,他只是……只是在知道了她的最终目的原来不是想要夺得大当家的位置,而是想要将整个帮派洗白,让所有人过上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之后,心就开始动摇,开始恍惚……开始想要马上就见到她。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眼前的人懂他复杂的内心,唯有苍白地摇着头,不停地否认。

“呵,没有?”女孩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扯了扯嘴角。

“你都听到了吧,我和爸爸的对话?”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让他无所遁形。

“那你就应该知道,爸爸他……根本没有打算让我继承他的位置,未来会成为老大的是我哥哥。与其在这里看我的笑话,倒不如找个机会去接近我哥。”

“你是个聪明人,想要接近他轻而易举。”

她的目光没有再看向他,而是把头偏到了一边,仿佛已经完全放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起了周围的风景。

“你放心,我不会坏你的好事的……我又还能坏了谁的好事,说不定未来还要仰仗你呢。”她的目光黯然,紧咬住下嘴唇,双手紧紧地捏着栏杆。他知道,她在忍。她在忍着,保持自己最后的尊严,不让自己在他的面前流露出一丝意味着示弱的伤心。

阿灿站在原地,沉默地听着井小姐的话,然后在她说完所有的话之后,叹了口气,往女孩的方向又多走了四步。

他现在站在距离井小姐还有一步之遥的位置,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女孩的脸。他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警惕和防备,还有那生人勿近的眼神,却视若无睹。手上的高跟鞋被他弯腰放到了地面上,一条腿也顺势弯曲,膝盖触碰到了地面。

他低下头,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眼中所有的柔情,伸出手握住了女孩一只脚的脚踝,不顾女孩的挣扎把脚固定在自己身前,然后另一只手拾起地上的一只鞋,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把鞋套在女孩冰冷的脚上。

大概是被阿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到了,当阿灿把另一只鞋套在女孩脚上的时候,没有感受到挣扎的痕迹。

他帮她穿好了鞋,却没有立刻站起身,反而是保持着这个单膝跪地的姿势,抬头仰视着那道狼狈的身影。

“阿灿确实听到了小姐和老大之间的对话。”

“也知道老大心中所属意的人选不是小姐。”

“虽然离开您才是明智的选择,可是我却被小姐所描绘的那个不用过提心吊胆的生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的那个生活给吸引了……”

他弯下了身子,仿佛鞠躬一般对着面前的女孩低下了头颅。

“我想跟随小姐,一起去改变现在这个局面,去创造那样的生活。”

“求小姐,”他重新抬起了头,眼中含着热切和期盼看向俯视着他的那个女孩。

“求小姐答应我的请求。”

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心,在她要赶他走的时候。

不再找借口狡辩自己是因为害怕女孩在他的喉咙咬一口让他在黑帮那群人面前丢脸才答应她的邀请,不再一遍遍麻痹自己之所以把黑帮的消息全部传递给她是迫不得已,不再一次次否定自己在每个周末与她相见的时候心底里涌上来的那股喜悦。

他终于承认,他的情绪会因为她而动摇,他的决定会为了她而改变——他恋慕着她,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那种。

他曾经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呐,骄傲到哪怕做了卧底,也不愿对黑帮的人卑躬屈膝。他曾经是个多么擅长隐藏的人呐,隐藏自己全部的情绪,隐藏面部所有暗含示弱意味的表情,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在这样的伪装下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

如今却为了让眼前这个人看清楚他的心,把所有的骄傲尽数剥落,把心底所有的感情统统释放了出来,想要用眼神让她看到,想要就这么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乞求她的垂怜。他让自己变得卑微,把一切的决定权都交给了那个人。他再也不是无情无义毫无弱点的完美卧底了……他已经破碎,然心甘情愿。

……

“卡,过。”

又一次打板。

孟泽听到导演的声音,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保持着仰视的姿势,眼前的女孩却早已经从栏杆上跳了下来,正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跑到她的经纪人面前“邀功领赏”。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秦萌萌,就着助理的手慢慢起身。

他不是阿灿,她也不是小井。

幸好现实生活中的他不是阿灿那类人,而秦萌萌也不是小井那类人。更幸好,虽然他一直沉浸在属于“阿灿”的情绪之中无法抽离,但作为“小井”的秦萌萌出戏却极其快速。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被阿灿的情绪给带动了、影响了,那个让阿灿爱惨了的让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的女孩同时也让他忍不住想要去爱上,想要被她吸引……这个情绪很危险,他知道。

还好。

还好,还剩最后一场戏,他就不用再在片场看到她了……只要他不再看到她,只要拍摄一结束,他就可以有办法把自己从这种极度入戏的状态下释放出来。

终于,他又重新找回了属于孟泽的意识。

“孟哥,怎么样,腿酸不酸,要不要我找按摩师回宾馆的时候给你按摩下?在地上跪了那么久肯定很疼的……”

他听到他的助理在耳边聒噪,微微摇头。

“不需要,睡一觉就好了。你可别忘了,你孟哥我可是当过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