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你不该来的。”
他们对坐着, 隔着一层玻璃。对话的话筒很陈旧,音响效果也并不好。
囚服的颜色靓丽,条纹还很新潮,陈子豪很喜欢。
陈敏娇扯了下嘴角,“你管不着我。”
“也对。”陈子豪笑,那个在山林里抱着她往香港的土地跑的黑瘦少年, 长成了精壮的大汉。他的手臂还缠着绷带。“我不是你哥了。”
陈敏娇不说话,一会, “手还疼吗?”
“习惯了。”
在枪林弹雨里抢生活的日子, 他已经习惯了。
陈子豪:“他是谁?”
“谁?”
“那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
看向他的眼神很锐利,很烈。
“他啊,一个朋友。”
陈子豪想,阿妹, 你不会知道自己现在笑得有多像电视剧里恋爱的女孩。
不过这样也好。
“贩//毒, 持//枪,袭//警。”陈敏娇敲了敲玻璃,“你挺行啊。”
陈子豪挑挑眉,“还行。”
他们一时无言。
“你来,媒体没怎么说你?”
怎么会没说呢。
现在全香港都快被这个消息炸掉了。
有人猜陈敏娇跟这个刘五爷私下有不轨关系,有人更是大胆猜测陈敏娇本人也涉黑, 总之大家闲的没事, 就爱胡编乱造一些自己听着快乐的惊悚故事。
那一天陈敏娇过来, 其实实在是意外。她之前权衡了很久, 她的身后有天娇, 有万千名誉,若是来踏这样一趟浑水,究竟值不值。鹤庆年见她愁,喝了口茶说,你想怎么都好。他护得住。
于是陈敏娇来了。
她只是想,命运很奇怪,神是小孩,偏爱捉弄人。如今物是人非,阴差阳错,她看到陈子豪,还是会想到那个在小破楼里为他端鱼汤的少年。
他曾经是真诚地对她好过。
一个人若是富裕,他很容易对别人施予善意。
但是一个人若是一无所有,他的善意则不会那么容易给与。
可是那种时候,人声尖叫中,陈子豪牵了她的手。把她带到香港,照顾她,一颗糖抛开,他自己舔糖纸,糖果给她。
无论如何,也要来见他。
万人阻我,都不可投降。
“什么时候你出来了,聚一聚吧。”
陈子豪笑呵呵,“这才刚进来没几天。”
出来这种事太遥远,不敢想。十年,二十年。谁知道呢。说不准明年就出来,几个弟兄来闹闹,劫个狱,送给港督几斤黄金,没准呢。
“你当初为什么不听我的。”
不要去找她,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陈子豪看着她,眼底是包容的笑意。
“你不要也一样。”
他俩成为兄妹是有原因的,都这么的奋不顾身。像过去的他,像今日的她。
陈敏娇没有再问,当初怎么装作和她不相识,也不问为什么不来找他。有些事,一旦长大,就不会再问。
“走了。”
探监时间到。
“那个玉佩!你去找他们了吗?”
那个一面刻着陈,一面刻着娇的玉佩。
陈子豪起身,这样问。
“无所谓了。你不是就在这吗?”
这丫头啊。
“E9903号,走了。”狱警这样叫他。
“来了。”
走出来的时候,阳光很大,有人撑伞,在不远处等她。她小跑过去。
“见着了?”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聊的如何。”
“呀,鹤庆年。你在吃醋吗?”
“……没有。”
-
“扒一扒陈敏娇成名前的那些事。”
“当红女星和黑道五爷之间有什么内幕?”
“阿娇姐!!!”
陈敏娇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报纸,小李急冲冲进来。
“什么事?”
“外面,外面好多记者。”
陈敏娇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帘子看了眼。
“阿娇姐,怎么办。”
“小李,冷静点。”她朝她笑,“这么点大风大浪,就把你急成这样。”
“姐,现在全香港都在谈你和那个什么刘,刘五爷的事。”
“所以呢?”
“姐,你都不着急吗?”
到时候要是被谁一把拉入谷底,事情可就不好看了。
靳斯行还为此专门来找她,说她不懂事,又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
杜风也打电话来,劝她冷静一点。
不过都无所谓了,事情都过去了。
这件事顶多就这样了。
接受过媒体的追捧与谩骂的陈敏娇已经看开了。
她问心无愧就好。
至于陈子豪的罪,那该由他自己还,好的坏的,都该他自己来。
陈敏娇已经做好接下来几个月,都被媒体逮着问这件事的准备了。
只是老天爷心情好,开了个玩笑。
给她一场新的风波,盖过了这一次的舆论。
-
“什么?”那个精英样的靳斯行愣了愣,他起身,在办公桌后面走了好几圈,又绕到桌子前,看着陈敏娇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还能有假?”陈敏娇自己也过了惊讶的时候,现在看着靳斯行这样,倒有几分看猴的乐趣。
“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激动?”靳斯行狐疑。
陈敏娇扑哧一声笑,“行了,我就来跟你说。我这一走呢,估计还要几个月。金像奖那边就交给你了。”
“我?”
“元何青和王伯之他们看着呢,就差一个管钱的。天娇这边我看你也没什么事,有空去盯着点,广告招商什么的看好了,也就没啥大问题了。忙的是他们,你不着急。”
“阿娇,你这是去领奖呢还是交代后事呢?”
靳斯行朝她开玩笑。
“可别,这只是一个提名。”陈敏娇说,“跟得奖不一样。”
“那也很厉害啊。”靳斯行睁大了眼,“奥斯卡呢。”
“八成是看导演面子。”陈敏娇说,“阿诺每年的片子就没不入围奥斯卡的。”
最佳导演,最佳摄影,还有个最佳女主角,俗称奥斯卡影后。
不过嘛,陈敏娇心态好,她自己知道,这一趟绝对是陪跑。她什么资历她心里清楚,估计也是看她在英国皇家戏剧学院上过学,才让她加入陪跑。
奥斯卡是一贯的学院派拥护者。
“消息什么时候公开?”靳斯行问。
陈敏娇算了下日子,“几天后吧,这都是内部消息。我明天就去美国,后面就看你了。”
“行吧。去这么早?”
陈敏娇叹了口气,“这可是奥斯卡啊。那从头到脚哪一样不是要精雕细琢起来?”
“好在你是陈财神,有钱。”
“你少打趣我。”陈敏娇瞪他,“要是金像奖没弄好,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老板,你放心。”靳斯行给她打包票,“为你赚钱,就是为我自己赚钱。放一百个心下肚就好啦。”
“那我先走了。”陈敏娇说,“小李就给你留着。”
“去美国那边不用?”
“有经纪人呢。”
“byebye。”
美国区的经济人米勒最近差点没把脸笑开花,他真没想到陈敏娇这么争气,如此能打。
能拍阿诺德片子已经算是不错了,他真没指望陈敏娇能够进最佳女主演的提名,这听上去就像是天方夜谭。
陪跑也挺好的,至少她这才刚刚在好莱坞大显身手就有了陪跑,谁知道下一次是不是直接要夺冠呢?不过奥斯卡的王冠好像有魔咒一样,拿到手的女演员的后续事业都不像过往一样辉煌了。这个定理不仅仅在1982年的米勒看来有效,对于后世许多的影迷来说,也同样有效。
就好像世界是个巨大的霍格沃兹学校,而奥斯卡的女影后桂冠则被施加了魔咒。
这在后世尤其明显,甚至已经到了只要女演员手捧了小金人,那么她的婚姻一定会触礁地步。奥斯卡好像就是她们时间段中最辉煌的一刻,接着几年,便是衰运连天。
从哈莉·贝瑞到瑞茜·威瑟斯庞,从希拉里·斯万克到凯特·温斯莱特,都是奖杯还没捂热乎就宣告离婚了。
好莱坞盛传“当了影后衰三年”,更有甚者竟然在赌//博公司开盘,且讨论的问题并非是谁拿影后,而是该影后当年会不会离婚或者分手。就这种奇奇怪怪的赌约,却着实让一群人发过横财。
米勒巴不得陈敏娇别沾上小金人,所以陪跑是对于她现在最好的状态。
不过陪跑也得拿出最好的姿态去陪跑。
所以陈敏娇这一下飞机,脚还没站稳,就被米勒拉去见了S&K的首席设计师。
关于S&K,一直都是时尚圈的一个传说。S&K是一个继承长达百年的裁缝家族开办的定制店,始于意大利,流于英国。他不像是别的所谓的奢饰品蓝血店,对于S&K,他们挑选客户看得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
有的时候血脉,这是属于老贵族的骄傲。有时候也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现在,靠得是米勒的人情。
米勒还是金·琼斯的经纪人时,S&K当时的当家人曾经追求过这位女星,只是时运不济,碰上了一个兔子爱吃窝边草的米勒,金·琼斯早心有所属。
不过他还是给出了承诺,什么时候需要他,他就会来。还给了金·琼斯雕刻精致的领夹。
现在,当家人早就换了一个,金·琼斯也香消玉殒,米勒却带着新的好莱坞之星,找上了门。
时代流转,好像就是这样一回事。
陈敏娇只觉得自己到了米勒手上就立刻变成了一个芭比娃娃,她每天就在衣服堆里穿梭来穿梭去。好在这样的生活总有一个到头的时候。
奥斯卡提名宣布那天,美国和香港同时哑然了。
那个叫做陈的女人?最佳女演员?她演了什么?
明明还和黑道纠缠不清的陈敏娇,怎么摇身一变成为了奥斯卡提名获得者?
那时候,好莱坞就是电影最神圣的国度,而奥斯卡,则是国度中的王座。尽管后来,世界各地的电影都以一种奇妙的姿态在开花结果,奥斯卡的重要性被削弱,但它于历史长河中所展露的特殊性,依旧使得它引人瞩目。
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奥斯卡。
无论美国和香港的民众与舆论如何爆炸,陈敏娇自是怡然于房中,等着陪跑的到来。
对她而言,奥斯卡影后这个称呼实在是太遥远了,甚至到了不可想象的阶段。奥斯卡不可能放任在美国的主流文化之下诞生出一个华人影后,且这个人还不是美国国籍。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奥斯卡给她这个提名,不过是因为她演技尚可,且香港的电影业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向前发展着。
给一颗糖,奥斯卡名声在上,财大气粗,不想要也得接着。
尽管是心知肚明的陪跑,但陈敏娇依旧在走上红毯那天,给予了美利坚最灿烂的笑容。
S&K给她设计的礼服走的是烂漫风。她的头发做了卷,有种奇异的时代怀旧感。礼服不算是很浓重的,它带着少女的气息,裙摆随着走动左右漂浮,背脊处小小的开口宣告着性感。
好莱坞从来不缺成熟稳重或者性感美艳的女星,因而陈敏娇完全走向了另外一种特立独行的风格,她像是带了一点孩子气的精灵,笑容也大方,和电影中完全是两个样。
没有人会相信,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孩,居然是影片中那样的成熟诗人的演绎者。
“陈,你真的成年了吗?”和他说话的是詹力弗,同样,她也是这一届奥斯卡最佳女演员的提名者,但她的拿奖概率比陈敏娇大太多了,尽管她也算得上是小演员,还没到三十。
“詹妮,需要我给你看的我的居民证吗?”
詹力弗摇摇头,把她揽入怀中,“只是你太可爱了,像个洋娃娃。”
她颠覆了美国人对于东方人的想象,她不是丹凤眼,不是尖下巴。她甚至生得有几分圆润,但那种圆润不会过头,显得健康又性感,那双大眼睛充满了娇憨。
“嘿!詹力弗!”有人走过来,坐在詹力弗得旁边,“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哇哦,这位东方瓷娃娃是?”瑞德好奇地问。
“陈。”詹力弗向他介绍,“她是今年得大热门。”
“嗨。”
瑞德一拍脑袋想了起来,“是她!嘿,我知道你。”
“我叫瑞德。”
“你可以叫我陈。”
“你们听说了吗,刚刚走红毯的时候凯莉和肯接吻了吗?”
詹力弗露出八卦的笑,“他们和好了?”
陈敏娇可不是他们好莱坞圈子的人,对于他们说的话也插不上嘴,只好坐在一旁等待着。阿诺稍微晚了一点来找她,带着她往剧组的位置走。詹力弗和瑞德朝她挥手道别。
跟阿诺一起走在通往座位的台阶上时,陈敏娇觉察到许多人的目光,或者善意,或者好奇,或者别的。她惊讶地发现她心中竟然没有多少欣喜或者激动,是的,这是奥斯卡,但在清楚自己的结局之后,陈敏娇只能让自己的角色退一步从竞争者变成话题度。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成为了话题度。
华语电影或者华语电影人要在奥斯卡有所成就,或许是一件非常难的事,百年来能出两三个,都算不错,比如李安,比如成龙。奥斯卡不是国际电影节,他是属于美国电影的狂欢,可不凑巧的时候,美国电影占据了世界电影的2/3。
陈敏娇仰望着舞台上的水晶灯,她一时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金像奖也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就好了。可是好难啊,现在才不过是刚刚开始,她呀,还有好几十年的未来需要奋斗。
作为全球最有话题度的电影节,奥斯卡的颁奖典礼当然不会差。陈敏娇安安心心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当一个吃瓜群众。
事实上,在她自己看来,《信笺》这个故事和奥斯卡一贯的口味有些脱轨。奥斯卡喜欢的是拥有明显善恶且能够凸显社会价值的作品,而《信笺》则有几分非主流的劲道在里面。估计是看《信笺》票房不错,或者今年的工会出了奇葩和阿诺死忠粉。
陈敏娇不认为阿诺能够凭《信笺》在奥斯卡拿下1983年的最佳影片。
果不其然,获奖这不是他。阿诺明显地失落了,陈敏娇伸手拍了拍这位导演怪才的肩膀。
阿诺朝她笑笑,“没事,还有最佳女主演。”
那就更不可能啊。
“在《信笺》中,她是隐忍痴狂绽放于法兰西的东方玫瑰。”主持人如此说道。
阿诺比她还高兴几分,“陈,提到你。”
陈敏娇看着舞台。等着主持人念出最后的名字。
“本届奥斯卡最佳女主演获得者是——”
“卡特·斯塔!”
啊,她就知道。
陈敏娇抬手鼓掌,她笑得很真诚,开心于自己的陪跑工作终于可以完成。
她如此淡定,可有人为她抱不平。每年都有这样的事,粉丝或者一般观众爱对奖项花落谁家这件事进行探讨,就好像自己是资深的表演艺术点评家一般。
她已经习惯了。
上辈子作为最佳编剧和最佳原创剧本的陪跑者,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时刻。
没人会关心她为什么不得奖,他们只关心能不能从她的口中获得一些具有爆点的舆论,最好再能造出一些风波。可是陈敏娇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她像是有一套天然的应对社交的防罩,让她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变得滴水不漏。
她累得不行,高跟鞋踩在脚下就快要起泡,她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终于等到回家,那是鹤庆年在美国买的房子。照他的话说,作为一个满世界跑的人,必须要在世界各地都留下房子,才能够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
总之回到家,鹤庆年居然给了她一个惊喜。
“这是什么?”
陈敏娇看着面前歪歪扭扭的手掌大的金色物体。
“你再看看。”
陈敏娇又看了几下,“金子?”
“是小金人!”他拿了块黄金亲自融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小金人给她,底座上还刻了字,写着,你永远是我人生的女主角。还用的是英文,事后陈敏娇问他为什么是英文,鹤庆年说,好看一点。
陈敏娇手一松,小金人差点砸到地上。
还好鹤庆年接住了,“这么开心?”
陈敏娇皱了皱眉头,她挤出一个笑容,心下却是有些烦恼。她怎么刚刚没握住那个东西?是她今天太累了吗?
“有点累。”
鹤庆年把她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秀发,说,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