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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香港小姐的报名范围没有明确地指出是大家闺秀或名门小姐, 但纵览往届的冠军和脱颖而出的选手, 大多是家教良好的女孩。
尽管陈敏娇本人是在社会主义的熏陶下成长出的女孩,但这个“陈敏娇”不是。她的过往和非港籍贯很可能会成为别人攻击的点。
这一个月对于陈敏娇来说, 算是轻松又算是繁复。有些礼仪是被她刻在骨子里不需要再学习的,所以对于大脑而言算得上轻松, 但是对于身体上就算是折磨了。她已经记不得多少次汗水打湿了衣衫, 也记不得她顶着书本绕着房间走了多少个轮回。
陈敏娇是个心性坚韧的人,她知道如果这点苦头都吃不了,那她可能不适合在这个年代继续生活下去。就像她前世当编剧时会每天出去进行人物观察一小时,模仿他们的动作,剖析他们的行为,她什么都体验,就是为了让笔下和荧幕里的人物栩栩如生。
所以她的剧本也从来只给优秀的演员。她不想她的孩子被无辜瞪眼双目无神给毁掉。
所以现在这点苦也不算什么。陈敏娇每天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会无可避免地想起前世的一切, 大概是她上辈子太顺风顺水,所以老天叫她来这倒退了几十年的香港受累。
她是读戏文毕业的,但比起那些要么当枪手要么搞网剧的同学, 她的起点一早就被拉开。她的小姨是圈内说得上话的荧幕一姐,单是二话不说买下剧本出演,就已经为她开了好头。
想起小姨, 陈敏娇又觉得人生就是圆圈, 轮回有数。小姨说她适合当演员,但陈敏娇毅然决然选择了编剧的道路。比起表演另一个人, 她更喜欢去揣摩人的形成。揣摩了小半辈子, 一眨眼, 回到77年,倒还是注定要走向演员的道路。
只是比起前生,拥有了更好的硬件条件。她上辈子长的不赖,但那张脸却驾驭不了太多剧本。没有合来的人物,只是好看,却不会让人留有印象。
早点休息。陈敏娇翻身伸手摁掉台灯,室内只独独遗留下月华满地,衬着床的罩纱和流苏,倒也同嫦娥仙境有几分相似。
只需要闭眼,陈敏娇就沉沉入睡了。她的侧颜太闲谧,让风月都噤声,唯恐惊醒梦中人。
然而在陈敏娇不知道的地方,有个人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的状态。或者换句话说,是监视。
张叔每天例行给杜风报告陈敏娇的学习情况,甚至还会不由自主地带上一句主观评价,比如今天也很努力,比如陈小姐已经练的很不错。
但是杜风通常只有两三句回答,类似努力是她最实惠的选择,或者还不够,还得继续。
陈敏娇就算是他杜风的面子,若是差了,还让他以后怎么在黑白两道混?
虽然这时候的香港,白道也同黑道相差无二。
不过让杜风感到震惊的有两件事。一是陈敏娇的英语太好,就连他找去说是恶补ABC字母的老师都自惭形愧。二是这女人穿上高跟后竟然犹如平地,步步生风,听礼仪老师的说法,这女人倒是毫不怯场或有不自在。
口红和高跟鞋是女人的武器。
而陈敏娇显然已经能够熟练运用后者杀人于毫厘之间。至于前者,光是看她微微启唇就已经是诱惑,若是配上颜色正好的口红,怕是会一吻之间倾倒众生吧?这就是杜风想要的效果。他要所有人,对他的选择,只能哑口无言,剩下称赞和欣羡。
而他在陈敏娇身上,看到了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于杜风而言,天之骄子这个词似乎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他出生时,已经过了黑道动荡不安打打杀杀夺地盘的时日,他家老头子,早就满身伤痕地为他闯出了一片天地。要什么有什么,从未有过得不到的疯狂。所以他能够肆意花丛,能够号令八方。
但他永远都是太虎帮的太子,他没有自己的帝国。比起子承父业,他更爱自力更生。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永远背负着父辈的烙印而生活,他想要闯出一点新的东西,比如在传媒娱乐界。
更何况,同成为神相比,他更享受造神的过程。
那些世家小姐又如何?最终结局不过是败于一个逃难来港的女孩。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到她们脸上气急败坏地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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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敏娇一夜好眠。
无梦也无风,平静如昨日窗外湖,毫不起波澜。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轻轻戳了戳她的脸庞,力度极轻,指腹柔软而稚嫩。
陈敏娇以前养猫,还养的是加菲猫。毛长还胖,肉嘟嘟的脸,最爱就是每天清晨在阳光穿透玻璃入屋后跳上床把她叫醒。用自己整个身子压住她,或者拿小爪子按她的脸蛋,企图留下梅花印。
所以此刻陈敏娇错把这种触感当成自己那只调皮的猫了。她一翻身,玉臂长伸,把床边的小家伙搂进怀里,又闭着眼轻微哼了声,抬起下颚用唇瓣亲吻着“猫”,闷声闷气地说:“乖,别闹。让姐姐再休息会。”
被自家大哥唆使过来叫人起床的杜雨此刻如木桩般站立着,丝毫不敢有一点动弹。他还穿着一身正式的格子背带裤配衬衫,领结现在由于陈敏娇的搂抱而有些歪曲。脸红得像个西红柿,若是让他妈看了,必是要叫一声小儿学会揩粉了。
杜雨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杜风。
他和杜风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情同手足。香港虽然实行一夫一妻制,但多得是富豪包养二奶,还有甚者把二奶带进家门。杜家就是这样。老头一把年岁了,前些年还跟一女学生搞在一起,女学生中招怀了杜雨,老头也就把人迎进家门了,做了法律之外的姨太太。
杜风瞧不起那个女人,但对这弟弟还算是上心,所以杜雨从小就依赖这个大哥。
杜风看完了好戏,自是要救自家小弟于水火之中的。他清咳一声,从门口走近房间,在窗户处停下,伸手利索地把遮光的帘子拉扯开,于是阳光肆虐地侵蚀着房间里的黑暗。
陈敏娇秀眉微蹙,未经修剪的眉有几分凌乱,却又偏生出一丝野性美。她不像精雕细琢的洋娃娃,倒像是个山里走来的仙子。只是这仙子现下睁开眼,茶色的眼底全是不耐烦。
陈敏娇起床气算是严重。上辈子有人一大早催她稿,气得她二话不说把写好的稿子全部撕碎销毁。虽然醒来后她心疼了好一阵,但事已至此,再无他法。
对于陈敏娇而言,睡觉是世界上最好的休闲活动。她甚至有过一睡不起的想法,若是可能,她愿意长梦不醒。
陈敏娇睁开眼,刚想发火,面前救凑出一张可爱的大脸,圆嘟嘟的肉抖了抖,还刻意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拿小老师的说教语气讲道:“阿姊,该起身啦。”
起身。陈敏娇刚睡醒的脑子缓了一阵,反应过来。是叫她起床。
只是她的床边为何还有个小崽子?
陈敏娇放开男孩,男孩立刻后退一步,撒丫子跑开。陈敏娇的视线跟着他,看到他在一个人的身后停下脚步,小手拽着那人的西装裤,露出半个脑袋来。
搞什么?她是妖怪吗?
陈敏娇用手背蹭了蹭睡了一夜后眼角的污渍,往上看,正碰上杜风似笑非笑的眼。
他语带笑意,问:“这下醒了?”
陈敏娇面无表情,她点头,又去瞟房间里高挂的石英钟。十点出头。怎么阿菲没来叫她?
“嗯。”陈敏娇逐客,“外面等我会。”
杜风看着半躺在床上的陈敏娇,不退反进,拿出花花公子的做派,暧昧道:“陈小姐,这是我的房子。”
杜雨被这突如其来的前进弄得一步踉跄。
陈敏娇倒是不在意杜风露骨的眼神和言语的暗示,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一身吊带丝绸睡衣把她的曲线衬得完美,胸前两点可爱。就好似杜风不存在,她走近衣柜随手拿起一套偏运动的服装。
这下换杜风没辙了,他捂着杜雨的眼睛带他离开。
直到听到门阖上的声音,陈敏娇才把眼神淡淡地落向杜风刚刚所在的位置,轻飘飘,好似一切没有发生。
门外的杜风捂拳咳嗽,大喊一声张伯。
老张在一楼楼梯那仰头,问:“少爷怎么了?”
杜风边牵着杜雨往下走边说:“最近上市的木梨不错,水多,备点。”
老张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把杜风的话记下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木梨,可不就是别称乳果的存在吗
老张瞄了眼已坐在沙发等待的少爷,又瞥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
哎呀。春天该到了。
这是民国时期始于广东的帮会,后来骨干都入了港,于是帮会也举家搬迁,在香港落地扎根。七十年代末,太虎帮的正式与非正式帮会成员就有快六万人。更有“五虎十狼”坐镇香港各区,什么尖东,旺角,尖沙咀,哪哪都有,满香港遍布。
要不是这几天得替老子来深水埗视察,杜风发誓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踏入这贫民区一步。
他穿的一身衣服,折算下来都够深水埗的好几家人吃喝一年。
太虎帮不缺钱,只要警匪沆瀣一气,他们又哪里有赚不到的钱?毒/品当然是最快的赚钱渠道。英国那边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货,入夜后无数成瘾者也提供着数以千计的钞子。餐饮,情/色,高利贷,房地产。这些传统行业也不知道都做了好多年,甚至形成了巨大的利益链。
由此,杜家攒下的家底,多到让人无可想象。
但杜风想要新的发展,他是留洋回来的海归,见识过美国的好莱坞。知道娱乐圈才是销金窟。他本想捞第一桶金。只是七十年代起,电影在香港就已经成为了一门工业与生意。他错过了开荒拓土的好时机,倒是对家赶上了。
学义帮,早在香港开了娱乐公司。
那老不死搞的公司就跟他人一样精于算计,于是由他们这波人主导的香港电影也变得善于计算起来,完全熟悉市场规律,能巧妙组织卖座元素,善于吸纳流行文化。
杜风在好莱坞看的电影都讲求细节真实,写情含蓄,重视美术,追求真实。可学义帮主导的香港电影却追求刺激的感官快感,追求火爆香/艳或极致暴力。通俗点,就是三俗。
杜风看不惯,他是流氓,但他是个有艺术追求也有商业头脑的流氓。浅薄的刺激能红火一时却不能火红一世,他要创造点别的。钱,钱已经够多了。杜风想要的是名声。
而娱乐圈,是个最快能闯出名声的地方。
杜风打定主意要来分娱乐圈这一杯羹,当然得挑几个好苗子往这趟浑水里放。
而陈敏娇就是杜风选定的苗子。
早在美红带着她走进来七楼办公室时,杜风就觉得眼前一亮。在他看过的好的电影里,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丑八怪。刻意扮丑除外。所以他深知脸是如何重要。
而这个进门镇定自若的女孩,有着得天独厚的本钱。杜风甚至都想好了,只要拿35mm的胶片拍她,她无须做什么,就算是发呆,大概也有人愿意为这张脸买账。
杜风从办公桌上跳下来,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干得不错。”
美红回馈给他一个飞吻,说:“那太子,我先出去?有什么事叫我。”
杜风点点头,又摆出花花公子地做派:“好的宝贝,但你知道我会想你。”
美红毫无羞怯还个眉眼,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逢场作戏。
灯泡退场,留下杜风和陈敏娇。
“没成年?”杜风晃悠几步长腿一迈又坐上了桌子,双腿交叠,翘着二郎腿。
陈敏娇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丫不是白问?
现在香港法律规定,21岁才成年。她怎么看也不该像个21岁的女人吧?
杜风不逗她了,逗起来也不好玩。这丫头好看是好看,就是性子跟个木头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活了八十岁,波澜不惊的,面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无趣。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养出来的。
可香港小姐不能是木头呀?
杜风内心叹了口气,想着小爷今天就跟她耗上了。他似笑非笑,又问:“叫什么名?”
她答:“陈敏娇。”
嗯,还不错。也用不着改艺名了。娱乐圈多的是本名叫这个红那个花,最后倒都改成了贤良淑贞。
杜风又把她仔细打量,像是前几日端详下面人送的说是清代的花瓶。
估摸着有一米六几,个头还不错。就是有点瘦,还得多吃点。
“美红那女仔怎么把你骗来的?”
底下人的手段,杜风心里都有数。
陈敏娇脸上终于有了神色,她滴溜眼,像个机灵的小松鼠,道:“买的,四万。”
“缺钱?”杜风一眼看破。他这人对两件事最敏感,一是女人的投来的好感,二嘛,就是对票子的直觉。
陈敏娇毫不掩饰欲望地点头。
70年香港的物价相比内陆已高出许多。她想到那个逼仄的租房,她想逃离。和五六个大汉同住,没有条件她也就忍了。可现在有机会,她为何不争取?眼前这男人一看就是人不傻但钱多。她就喜欢和聪明人讲话。
“我给你指条路。”杜风翻出一本杂志,递给陈敏娇,“看到这女人了吗?她是上一届香港选美的亚军。拍张照,就这个数。”杜风的手比了个2。
这小子,虎她呢?拍杂志又哪是拍张照这么简单。
不过她也就顺着台阶下了,问杜风,一双眼直勾勾看着他,说:“你想要我参赛?拿个亚军?”
杜风被双眼看得心尖有些发麻。
他镇定下来,从陈敏娇手里拿回时尚杂志,不在乎地丢到办公桌上,他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笔筒里的钢笔,触碰间发出清脆响声。
“亚军?”杜风嗤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敏娇摇了摇头。
“香港第一黑帮太子爷。”说这话杜风毫不害臊,全然把学义帮抛掷脑后,他咧嘴笑得张扬,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你参赛,我就是你的后台。”
“亚军?”杜风不屑地笑,“到时候多的是人捧着冠军送给你。”
只要打点好,冠军如探囊取物。杜风本可随便叫个人参赛,但他好面子,不找个本就有冠军相的,他就不得劲。
看着面前肆意的人,陈敏娇弯眸笑开。
杜风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从桌子跳下来,凑到陈敏娇眼前:“呀,你会笑呢!”
陈敏娇白了他一眼,但她知道这一眼,她翻出了娇俏的风情。她现在哪儿敢真的白人太子爷呢?人一个不高兴,还不知道把她丢哪地随便乱埋了呢。
只是看着杜风,陈敏娇想起了一个人。
也是七十年代,马龙·白兰度饰演的维托·唐·科莱昂成为了意大利黑手党的教父。
这个杜风,会是华夏香港的教父吗?
都是首领的儿子啊。陈敏娇想着。
她真是太爱电影了,以至于看到什么都能想到前世的电影。
“我送你去参赛。”杜风伸手抬起陈敏娇的下颚,他得有一米八吧,陈敏娇只好被迫费力仰头,杜风又拿出混迹花场的招数了,靠在陈敏娇的耳边私语,“你就只能是我的。”
他用着亲密的姿势,却说着狠漠的话:“不要搞小动作。否则。”话音未完。
“我知道了。”陈敏娇回答,她眼底是一片清明与澄澈,像是干净的溪流。
陈敏娇对于杜风对女人的态度不爽,但她现在除了答应,别无他法。我为鱼肉,人为刀俎。
“乖仔。”杜风笑嘻嘻拍了下陈敏娇的头。手一放上去对比,杜风才发现这少女的发黑得亮丽,手感也绵软,他上瘾似的又拍了下。
“接下来一个月,你都在这落脚。”杜风提笔写了一排字,又利落撕下。
陈敏娇拿过边缘破碎的纸条,上面写着半山区跑马地千德道102号。
陈敏娇瞥了眼杜风,后者挑眉笑问:“有问题?”
“我能先回去吗?”陈敏娇提了个小要求。
杜风伸出食指摆了摆,吐出一个noway。“把你的破烂都丢那。”
“司机给你备好了,等会一起下楼他自会找你。这一个月你只能听管家安排,虽然我这靠山稳稳当当,可你也不想拿了冠军还被《晨间有话》这种栏目背后嚼舌根吧?拿出点实力来。”
“欸,对了。”杜风不怀好意地笑,问陈敏娇,“到时候看着那些抱着成名梦来的靓女仔,你该不会心软吧?”
陈敏娇无辜地看着他:“我怕什么?只怕大佬你心软。”
“哈哈哈哈。”杜风笑出声,“你可别学美红那一套。”
陈敏娇用舌尖定了下左腮软肉,只笑不作答。
所谓比赛公平,又哪有真正的公平?有些人生来就是更美,在用颜值评价一个人的时代,这已然是不公平。成人世界里没有公平。娱乐圈,更没有。而黑道遮天的香港,更无公平可言。
看来她前世今生都注定和娱乐圈相纠缠。
陈敏娇眉眼弯弯,却隐隐有股热血隐隐涌了上来,欲望的怪兽血盆大口地嚎叫着。她失去了某些情感,但还好有着欲望。欲望让她感到了活着。她想要的可不止这些,她想要杜风这样的,甚至比杜风还多的话语权。
被当做玩物或者工具,被看轻,被掌控以至于失去自由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有些不舒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