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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的冬日, 九龙半岛深水埗巴域街的唐楼里挤着无数的偷渡者。

一个不过十来平的小房间, 却摆上了好几张床。

逼仄的空间里充满着压抑的气息, 但对于陈子豪来说, 这已经是足够好的住所了。

早在几天之前,他和妹妹还住在木棚搭的天台屋里。勉强称得上遮风挡雨, 却全然止不住严寒。好歹他干了些跑腿的活路, 也做了几天木工,跟几个人搭伙凑齐了房租。

别的住客都还没回来,因而现在空间还算得上宽阔。只剩他和妹妹。

说起妹妹。陈子豪把剥好的去壳瓜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递给趴在上铺木床上, 只掀开帘子露出个脑袋看书的女孩。

帘子里没光,书本纸张泛着黄。

递过去时女孩没反应, 陈子豪叹了口气。

他叫她阿娇。

“阿娇。你吃。”

穿着宽大男款衬衫,露出白皙皮肤和精致锁骨的女孩终于有了反应,猫似的眼眨了眨, 说了声谢谢, 合上书页,却只是伸手捻了几粒瓜子,放入嘴中。过炒的瓜子还带着五香的甜。

不知道那一弯浅滩可以栖息多少月?

陈子豪瞅着那锁骨有些发懵。但他很快回神,见她吃下,这才自己抓了把往嘴里塞,开口时有些得意:“这瓜子还是进口的, 走道的时候阿B哥给的。”

阿B哥, 合着古惑仔系列没在骗人。

陈敏娇刚想翻开书页的手顿住了, 她那张稚嫩而白净的小脸上写满了严肃,她看着陈子豪,开口:“子豪哥,你是不是又去混道了?”

陈子豪心想又说漏了嘴,他眼睛提溜一转,伸手拍了拍嘴呸呸呸几声,给面前的小妹妹赔笑:“哥错了,错了成不?”

他也是奇了怪,分明先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眼下一见这阿妹要发火,他这小心肝就着急得紧。

打他骂他倒是无碍,怕只怕那俏脸泛起皱纹,弄得她不开心。

该是有缘,二人都陈姓,陈子豪认命。

“你可别跟二黄他们去当什么古惑仔,大圈仔也不成。”陈敏娇强调道,她认真地注视着陈子豪笑眯眯的眼睛,“哥,我要你答应我。”

陈子豪被这捡来的小妹妹看得心里发慌,她那双茶色的眼倒是有种看破人心的穿透力。他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哥想存钱把你送回去。”

从香港回内地的渡轮票,陈子豪还买不起。

陈敏娇摇了摇头。

回哪儿去?她已经在香港了。

陈敏娇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黑瘦男孩,又哪里不知道他的打算呢?前不久街口杂货店的电视上新闻刚播了,说内地恢复高考了。这哥哥又看她终日爱看书,便生出了这么个破主意。只是这香港又哪是你内地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呢?一想到他们是如何偷渡到香港的,陈敏娇就生理性感到发寒。那一日的一切已过,但她的身体代替前任女孩记下了面对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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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来不该是这个时代的人的。十天半个月前,她还是微博上小有名气的时尚博主,美妆和穿搭了解一点,但正职是编剧,操刀了好几部大火的电影剧本,还有一个剧本甚至上过好莱坞名单,被一眼看中后大爆于奥斯卡。只是不知道为何,她不过是进了家古着店,换了身衣服,出来后世界就变了样。周围的高楼林立,鼓楼阁店全没了,她呆呆地立在一片丛林里,前方有子弹破风而来。

有人拽她的衣袖,把她扯得歪倒在地上,她才躲过一劫。

人群慌乱地往前冲,陈敏娇大脑里一切也在疯狂冲刺。等她缓过神来,她已经被一个男孩拽着手臂拉进了灌木丛里。

“小妹,别怕。躲过这波防卫应该就能从前面进香港了。”男孩机警地看着四周,又瞄了眼前方山下的铁网,那网之后就是香港,承载着无数人梦想与希望的地方。

“说了已经不用武力对付逃港的,狗日的。怎么今天又闹这一出,明天指不定多少人来捡尸。我干他娘,早知道就跟着二狗子他们当督卒了。”

看着面前女孩的惊讶眼神,陈子豪以为她不懂,给她小声解释。广东佬把走水路偷渡称为“督卒”,借用象棋术语,取其“有去无回”之义。陈子豪也是在广东待了几年,才学了这半吊子俚语。

至于捡尸,其实熟悉逃港的人都知道这群人在广东深圳一代叫拉尸佬。前几年赶上风头那阵,得有几百个拉尸的呢。那深圳蛇口海上派出所前些年还曾经规定,“拉尸佬”每埋好一具偷渡客尸体,就可以凭证明到蛇口公社领取劳务费15元。

有人拼命在奔跑,也有人拼命在被埋葬。

政策问题,边防部队已经不可以直接对偷渡客进行攻击了,哪知道今天不知道赶上什么狗屎运,碰上幺蛾子,一个个拿木仓扫射着。

那些往前冲的人,同血洗梁山的好汉,又有什么差别?

陈子豪心里是悲怆,不知道这一路来的同乡,过了今夜,还剩多少人。他收拾好情绪,继续给女孩讲解。

“好好练游泳,日后去香港。”陈子豪冲面前生的可爱就是有些傻楞的女孩讲,“你没听过?”

陈敏娇确实没听过,搁现代,哪至于如此麻烦。

陈敏娇环顾着四周。她想起前段时间为了找灵感而看过的年代文,怀疑自己是否是在做梦。

胸膛处传来一片冰冷,陈敏娇伸手碰上去,把衣服下的东西掏出来,是一块上好的玉佩。但翠绿里斑驳着血渍。

等等,这缩水许多的白嫩的手,让陈敏娇觉得陌生。

陈敏娇刚想问些什么,却被警惕的男孩霎时捂住了嘴,电筒的光直直地照射而来,陈敏娇与陈子豪同那当兵的四目相对,这当兵的居然还是四眼仔。

陈敏娇呼吸有些停滞了,这一刻死亡的威胁让她意识到这是确切的现实而非梦境了。梦境里没有如此真实的恐惧,几乎是来自人的本能,陈敏娇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双手拽紧,情绪似乎要把她碾碎。

陈子豪也摸索着攥紧了身后的锄头,他已经想好了,他和这萍水相逢的妹妹,总得有一个进香港。陈子豪抬头,山坡下就是香港的范围了,他知道哪个铁网处有漏洞可钻。

妹妹生得那么娇小,不该受子弹的痛。陈子豪屏住呼吸,双目如狼般看过去。

双方在暗自较量。

“有冇仔啊?”有人问。

四眼仔看了眼他们,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回答散在空气中:“冇啊。走咯。”

但陈子豪和敏娇还没放松,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耳边只剩鸟雀音,陈敏娇才放肆呼吸了下。她喘了口气。

“你也是一个人?”陈子豪小声地问。

陈敏娇没回答,伸手捏了下自己的大腿肉,疼得她皱眉。所以一切都是真的。陈敏娇看着手里的玉佩,月华下它的光泽通透澄澈,一看就质地良好。一面雕刻着可爱的小牛,一面刻着娇字。陈敏娇把玉佩攥紧,这东西或许不属于她,但大概同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有关,她把玉佩收起来。

陈子豪见面前的小妹没回答,就把她的无言当作默认。

“别担心。以后哥罩你。”陈子豪拍了拍敏娇的肩膀。

至于敏娇,她之所以无言不过是被大脑里的记忆轰炸了。

原来现在的“她”还是叫陈敏娇,十六岁,小时候性子皮摔坏了脑袋,忘了些事,这些年一直在村子里长大。这玉佩是个叫宋姨的人给的,自打“陈敏娇”有记忆来,她就跟在宋姨身边,父母不详,宋姨说他们出了远门,所以陈敏娇等着。

一等就是十六年,陈敏娇在乡村的泥地里摸爬滚打地长大,原本可以这样继续一生。只是不久前宋姨收到了香港那边亲友寄来的信,说是时机好,可来打拼。这女人老实忠厚跟着土地过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决心冒险,带着她这个拖油瓶。

只是在她来之前,这个大姨估计就在硝烟里丧了命。留下玉佩,和一声对不起。

想来也是那小姑娘也是受不了这打击,失了三魂六魄,才让她有机可乘。

都叫陈敏娇,大概也是缘吧。

陈敏娇心里涌起了悲痛和怅惘,该是遗留的情绪,竟然使得她落泪起来。明明那大姨对她而言不过是陌生人。

“欸,你别哭啊。”陈子豪有些手忙脚乱,他想伸手帮这阿妹抹眼泪,可一抬手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的污渍。

“没事。”陈敏娇用手背去蹭,却蹭出一只小花猫来。

她很多年没真情实感地哭过了,她其实是个有情感认知障碍的人。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看见小猫受伤的同情和怜悯,在接受老师训导时的紧张和委屈,她都没有。

她笑是因为她知道此刻会笑,哭也是知道现在该哭。

很多人把这当成疾病,但陈敏娇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就像有些人生来缺少一些东西,比如肢体,比如五感,所以她缺少情绪,也算是理所应当。

她甚至把这当作是天赋或者契机,是使得她成为优秀编剧的助力。因为编剧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和神一样。创造世界,改变世界。

神是没有情绪的,情绪属于脆弱的世人。

但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了,再在山上呆一夜也不是办法。与其转头回到农村,陈敏娇更愿意去往香港,在那里,有更多机会。更何况她早些年为了写一个港片剧本在香港生活过,粤语还算是流利。

“我们走吧。”陈敏娇把玉佩放回胸前,看着陈子豪说。

她的眼像夜空的星。

就是不知道这和她的世界是不是同一个世界,那些曾经在香港的夜空上闪耀的群星,她是否有机会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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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你生气了?”陈子豪小心翼翼地问,“其实回去也不错。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回去你就去找我的家人。”

陈敏娇回神,看着面前的黑猴,她对他其实是感激的。要不是他,可能从她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秒,就熬不下去了吧。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却愿意把她认作妹妹,一直照顾着。也不愿意让她出去做工,还给她找来书打发时间。

陈子豪只当她是无父无母,全把她亲妹。这个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啊。

“哥。”陈敏娇看着陈子豪,她眼神执着,“我不走。等我身体好了,我就去找活。”

她这身子就是太弱,该是受了凉,或是水土不服,一到香港就发寒咳嗽。买不起药,陈敏娇全靠意志撑了几天,现在倒是好些了。得亏陈子豪的照顾。

“好。”嘴上答应着,陈子豪还是想把这妹妹送回去。去内地当个大学生多光鲜啊。在香港没个身份,书也读不得。他目光灼灼,暗暗在心里发誓,他一定要在香港拼出一条血路来。

陈敏娇也在暗自琢磨着,在这寸土寸金的香港,她不能一直蜗居且一事无成。看着陈子豪弯腰整理房间时脸颊的汗,陈敏娇想,至少不能让这个该当她弟弟的人,一直一直挡在身前照顾她。

不过令陈敏娇略有遗憾的是,这个香港,不是她记忆中的香港。

七十年代,该是邵氏四大天王称霸香港荧幕的年代。

而如今,邵氏甚至不存在。

就连七十年代第一个闯进欧美的华人明星李小龙也根本毫无存在痕迹。

那些曾经深深影响过她,使得她对电影产生热爱的人,都不在了。

陈敏娇有些叹惋,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对了,她听住同一屋的叔伯们谈起,九龙弥敦道开了家麦当劳,找时工,但得会英语。一小时17港元,她明天去试试。

至于英语,作为曾经去过奥斯卡领奖的编剧,她的英语又岂会差到哪里呢?

整栋楼高52层,位于中环康乐广场一号。所以怡和大厦也叫康乐大厦。

真奇妙阿。不管世界的人换了多少批,该出现的发展还是会出现。大抵是因为人这种生物,整体来说,欲望和目的都相似吧。

陈敏娇同张伯告别,走入大楼,按照杜风给的单子寻找着目的地。

她进了电梯,摁下43层。在门快要缓缓合上的瞬间,一道女声闯了进来。

“Wait!”

陈敏娇从缝隙中瞥见了一抹紫色,她抬手摁下电梯开关,于是门大敞开,露出了紫色的全貌。

是个脸颊有些肉的可爱女孩,留着细碎而卷的刘海,放在现代大概会被称之为港式空气刘海。她的卷发是小而细的,蓬松的散在脸庞边,紫色的贝雷帽压住了头顶。

“谢啦。”女孩麻溜地跻身入电梯,朝陈敏娇笑着道谢。

陈敏娇道了声没事,又问,“哪层?”

“43!”女孩说,又对着能反射影像的电梯镜子整理起着装。她穿了身紧身吊带裙,披了件浅薄皮草。高跟鞋细而尖,怪不得刚刚能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我叫Holiday。你也可以叫我慧玲。”王惠玲朝站在电梯另一边的陈敏娇伸手。

来而不往非礼也。

陈敏娇也握上这双染着粉色指甲油的手。

“敏娇,陈敏娇。”她说。

她还是不太习惯讲出自己的英文名,若非必要,她或许一直会使用自己的中文名字作为代称。

王惠玲打量着这个女人,来来回回,确认了她身上的衣服不属于任何在她已知范围内的名牌。

但简单的格子衬衫与牛仔裤,配一件针织外套,倒也显得干练而清纯。她挎着一个深咖色的皮包,普通如楼下来来往往的上班白领,但通身的气质和容貌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浑身上下没有过多的单品,一条腰带就足以点缀美色。

Less Is More。

王惠玲忽然觉得自己脖颈的宝石和坠耳的银饰变得有些多余。

王惠玲眨了眨,问:“你也去43楼?”

她倒是不需要直接问出对方是否参赛,只要二者的目的地相同,那么上一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陈敏娇点头,“是啊,凑巧。”

其实哪里又是凑巧呢?今天这怡和大厦的美女十有八九都是冲着43楼的港姐一轮面试来的。说是下午两点开始,许多人该是提前都到了。只有她俩,卡着时间来。只剩下十五分钟的准备时间。

陈敏娇是毫不着急,只要能在面试正式开始前到场就好。而王惠玲全然是在家打扮久了,这才稍微迟了一些。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陈敏娇和王惠玲互看一眼,相视而笑。敏娇后退一步,王惠玲率先出了电梯。

“你紧张咩?”王惠玲问。

陈敏娇轻轻摇了摇头,这女孩年纪轻轻,该是没见过什么风浪。又对自己的容貌格外在意。

“冇事啰,命数看老天。”陈敏娇劝慰她。在她看来,这女孩生的不错,只要脑子灵光点,进二轮面试是毫无问题的。

王惠玲刻意俏皮地用英文回答:“Thank you的啦!”

两个人找了工作人员,在指引下拿了号牌进了面试厅。陈敏娇在二十来位,王惠玲却要比她更前面些。

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总是习惯于同自己熟知的对象交谈。比如现在,周围或站或坐的几十位佳丽,王惠玲头疼,于是只和陈敏娇坐在边沿地带聊天。

女人聊天也不外乎美妆服饰这些话题,她们从不谈政治,也不谈经济。若是再熟悉,还能同你讲上几句八卦。

生在购物天堂,香港女人的话题就不可避免地从消费开始入手。比如最近哪个大牌出了新款,在哪家商店可以买到,或者这个季节流行什么,有哪些东西又已经out。陈敏娇面对着王惠玲的侃侃而谈,一直充当着倾听的对象。偶尔回应两句,让这个女人能够更加热情高涨。

这样的聊天似乎削弱了王惠玲的紧张,她的五官很快放松下来。

话题从化妆品衣物转到了明星八卦。

这时代的无线依旧是香港数得上名号的电视台。从无线走出的明星更是红火。

王惠玲讲到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小花,谈她同某个大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

见陈敏娇不大信,王惠玲一拍自己的大腿说:“珍珠都冇这真啦!坚过石坚,你信我啰。”

这个年代同往后半个世纪不同,互联网还没有疯狂发展,舆论还处于依靠人和人或者报纸媒介传播的阶段。这其实是有利有弊的,但对于八卦来说,这种古老的口头讲述的八卦所带来的交流感和刺激感,其实是甚过网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