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顾惜若正坐在东跨院里的一座假山上,随意而懒散的倚靠着,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中午的日光有些刺眼,洒在她身上,薄薄的衣料下似乎沁出了一层薄汗,黏黏的,颇是不舒服。

在上面待了好半晌,她就耐不住那股热气,身子轻盈的跳了下来,直直落在了那些失魂落魄的姨娘面前,笑吟吟道:“这外边日头大,几位姨娘若是受不住,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这人来人往的,若是磕到哪里了,可就是本妃的不是了。”

九姨娘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恨恨的别过脸,没有去看那双笑眯眯宛如狐狸的眼睛,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就朝着她扑过去。

这个谌王妃,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让她们回去歇息,也得看看能不能够啊!

方才她又回了趟自己的地方,一看之下差点没晕过去。若不是丫鬟死活阻拦着,当时估计就要冲出房门,狠狠的揍一顿谌王妃了。

那哪里是筹备银两那么简单,简直是入室抢劫啊!

房子里除了搬不动的雕花大床和沉重的桌椅,便所剩无几,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就连屋内垂挂的帷幔、珠帘和镶嵌在桌椅大床上的金银饰物,都被狠狠的抠了出来,声称要拿出去卖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一想到抬头低头皆是冷冰冰的墙壁,她就觉得手心发痒,想要掐死那人的冲动便格外的强烈。

这哪里是什么王妃?

简直是强盗啊!

“王妃,已经收拾好了。”青朵等人的速度很快,即便东跨院很大,可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已经全部搜刮完毕。

顾惜若摇了摇小脑袋,看着摆放在院子里的一个个大红箱子,忍不住一阵唏嘘。

她招过青朵,随口吩咐了几句,便见那些黑衣女子或抱起或抬起那些箱子,从屋顶或者墙头扛了出去,眨眼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顾惜若双指摩挲着下巴,总觉得少了些许什么。

忽然,她眼中狡黠的光芒一闪,整个人便跳到了那十八位姨娘面前,突来的阴影让那些本就直不起腰杆的女人更加惊悚发抖,飞快的低下头,没有人敢去触碰她的霉头。

她走到十姨娘的面前,凑了过去,本想说些什么,忽而鼻子一动,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片刻后唇角一勾,若有所思的看着十姨娘,笑嘻嘻道:“这个就是明总督的第十位姨娘吧?”

十姨娘心神一凛,忙低下头,小声道:“回王妃,奴婢正是。”

“好好好!”她一连说了三个“好”,直把十姨娘弄得百思不得其解。

十姨娘嘴唇动了动,想问点什么,却又见她绕着自己走了一圈,两道炙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即便没正面对上,依旧让她感到发怵不已。

她忽觉口干舌燥,默默的吞了吞口水,冷不防背上一重,整个人惊了一下,只觉那微凉的手像条蛇,肆无忌惮的游走在自己身上,身子瞬间变得僵硬了起来,那感觉,却是说不出的古怪难受。

“王妃。”她咬了咬唇,连忙跪在了地上,在背部游移的手突然离开,整个人偷偷的松了口气,偷偷的擦着冷汗。

顾惜若却像是玩上了瘾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半蹲在了她的身旁,手指依旧游走在她的身上,待经过腋下的抹胸时,眼里忽然划过一抹亮光,手指越过抹胸,灵动的钻到了背后,手势轻佻,颇似房中的姿势,看得那些姨娘面色发红,不自觉的别开了脸。

十姨娘一张脸也是羞得通红通红的,冷不防顾惜若在她耳边呵了口气,连带着心跳也加快了很多,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意念在反抗和不反抗之间矛盾的挣扎着。

顾惜若见之,手指轻轻一拉,待看到后背上的图案,唇角一勾,眼里的笑意顿时结成了冰霜。

……

嘈杂的花园里,劝诫声此起彼伏,那些官员几乎红了脸哑了嗓子,上首的段天谌却没有任何的回应,一双黑亮的眸子似是一汪深潭,深不见底而触之凛寒。

他就那么静静的坐着,姿态慵懒而稍显风情,狭长的双眸里流光溢彩,炫亮了那一方被明哲等人恶意遮黑隐藏的肮脏角落。

即便身处上首,两侧无人在旁伺候,可在面对着下方涌动的人头时,依旧不见丝毫窘迫和难堪。

人数上的巨大差距,并没能在他面前彰显出一丝一毫的优势,反倒是被他的威严之态和凛然气势给生生压制住,凭白为他营造了诸臣臣服叩拜的高高在上之感,仿佛这世间只有他一人,其他官员百姓皆如蝼蚁,正为其风姿光华所折服,恭敬朝拜。

舒旭皱了皱眉,很不喜欢这样低人一等的感觉,脚步一转,走到了一旁空出来的席位上,安然坐着,悠然笑看此间的争执不休。

段天谌瞥了他一眼,心头微微诧异,而后垂了垂眼睑,浓眉刚毅勾画出冷峻的弧度,半晌后,他忽而托着腮,兴致盎然道:“诸位大人反应如此激烈,吵得也很是杂乱喧哗,本王都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不妨一个个站出来,也好让本王了解到你们对此事、对本王心怀的想法。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嘈杂的花园里忽然沉寂了下来。

诸位官员面面相觑,有心想要辩驳几句,可在听到他的后半句时,迈出的腿脚又顿时收了回来,纷纷看向明哲,期待他能够出这个头。

明哲眼底露出一抹狠戾,抬头对上段天谌的视线,没有丝毫的畏惧,可站在他身旁的齐鸣栗,却隐约能够感觉到空气中的噼啪气息,忍不住退离了一步。

“王爷,下官以为不妥。城北瘟疫区的百姓较多,若是在此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牵连只会越来越广。到时,事情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还请王爷三思啊!”

说着,他就跪了下来,若是忽略眸底深处的阴霾,那神色也算是足够的诚恳。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在了他的身后。

偌大的花园里,就只有段天谌和舒旭跪着。

段天谌却似乎与他们卯上了劲儿,没有立即叫他们起来,而是慢条斯理的问道:“诸位大人都在这里,不妨都想想,可能会出现什么意外。若是有什么是解决不掉的,本王就收回刚才的话。不然,此事就这么定了。”

明哲暗暗心惊,袖中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看着段天谌的眼神里盛满了疑惑。

几番接触下来,他也知道了谌王的一些性子,以他这样敏感而尊贵的身份,向来是提倡“一言九鼎”的原则的。

他可不认为,谌王是真的怜悯那些百姓。从皇宫里出来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冷血无情,遇事最先考虑的,无非就是自己。

可此次,谌王却为了这样区区一件小事儿,当场说出了这样有违常规的话,到底是存着怎样的目的?

他握了握拳,给跪在身旁的齐鸣栗使了个眼色,便见齐鸣栗默默的咽了下口水,开口道:“启禀王爷,明总督所言,不无道理。岐城的地理位置极其特殊,城内的守卫士兵也很有限,若是因此耽误了边防守卫,那可就万死难逃其咎了。请王爷三思啊!”

“咚”的一声,齐鸣栗便朝着段天谌重重的磕了个头,声音略显沉闷,听得其他人心里一颤一颤的。

段天谌眼角微扬,双手握着酒杯,似笑非笑,“嗯。这个不必担心。本王已经将此事都安排好了。”

于是,他话音刚落,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便慢慢传入了花园,直到响在了众人耳畔。

明哲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直跳,死死的盯着走进来的人,满脸的不敢置信。待想通其中的关系时,他心里对苏晗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昨夜,他便让苏晗去解决了这几个看不顺眼的人,并命暗卫跟在了苏晗的身后,若是舍不得对这些人动手,便先解决掉苏晗。

可苏晗回来之后,直言已经处理掉这些人,后来暗卫也不曾出现禀报,他虽心中狐疑,却也以为事情顺利得手。

不成想,苏晗竟如此大胆,敢欺骗了他,很有可能还与晋海昀杀掉了那名暗卫!

晋海昀穿着一身银甲战袍,腰佩弯月大刀,脚步稳健飞快,目不斜视的走到与明哲并肩的位置,利落的单膝跪地,战袍铿然撞地,发出一声略显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偌大的花园里如波纹般回响起来。

“末将参见王爷。”他微垂着头,一身的战甲森冷肃杀,将柔和的日光无端的渲染出几分阴凉冷冽。

离他较近的官员有些受不住这样的冷冽之气,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悄悄的挪离几步,他冷光瞥过,唇角冷冷勾起。

段天谌悠然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起来,狭长的双眸里笑意温和,偶有一丝精光闪过,说不出的慵懒随意,不像是运筹帷幄的一朝王爷,倒像是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舒旭半眯起眼,不经意的扫过那张悠然自得的脸,似是从不认识这样的段天谌一样,神色略显凝重,手中的酒杯也不自觉的捏变了形。

“晋副将,你来跟明总督说说,你都做了什么。”段天谌对舒旭的审视恍若未觉,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的敲打在膝盖上,唇角里始终都衔着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似刀片儿,薄而轻盈,蓄势而发。

晋海昀抬头,眸光闪了闪,随之转头看向身旁的明哲,神色坚定,字字铿然:“回王爷,末将已经将岐城城驻军的兵马调配完毕,除去守卫和后备的力量,还可以拨出两千多人,用以维持城内的秩序。”

诸多官员里顿时涌起一股骚动,尤其是跪在晋海昀旁边的明哲,也猛地回头,死死的盯着他,绿豆眼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恨意和杀气,直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晋、副、将。”许久,他才从齿缝中挤出这三个字,脸色紧绷,绿豆眼微眯,一副不认识此人的模样。

片刻后,他霍然回首,朝着段天谌抱拳,义愤填膺道:“王爷,晋副将不经下官允许,便私自编排调配岐城城驻军,已然犯了朝廷法规。如此目中无人,以下犯上的行径,简直是罪不容诛啊!”

段天谌眸光微闪,自顾自的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清澈的酒液在他手下缓缓晃动,似绸如浆,软而极具流动性,不经意间反射出的刺眼日光,引得他双眸微眯,平添了几分冷冽和不悦。

他没有说话,其他官员看着晋海昀的眼神里,满是同情之色。

苍朝有法规定,城驻军的支配调动,必须要经过一城最高官员的同意。

晋海昀不过是城驻军里一名小小的副将,即便是得到了谌王的点头,真要追究起来,也根本站不住理。

更何况,谌王若是不傻,也不会承认自己插手岐城城驻军的事情,这万一传回了苍京,便会落下一个“野心弄权”的罪名,于他的处境很是不利。

只是,晋海昀以为,他靠上谌王就万事大吉心愿得逞了吗?

明哲冷哼了声,内心里得意不已,眼角微掀,斜睨着晋海昀,冷笑迅速蔓延于那张圆脸上,看着晋海昀的眼神,便犹如看个死人一样。

默了片刻,段天谌才缓缓抬头,在掠过晋海昀那坚定挺直的脊梁时,垂了垂眼睑,依旧没有说话。

“王爷,总督大人,”晋海昀却是对着段天谌和明哲报了抱拳,继而朗声回道,“末将私自调配城驻军,自知犯下了滔天大罪,也不求能够脱罪,苟且偷生。今日之事,末将自愿领罚。可城北百姓的生死,却容不得末将忽略。还请王爷成全末将的一片赤诚之心,在处罚末将之前,让末将得以救出城北未曾感染瘟疫的百姓。”

“咚”的一声,他便重重的磕了个响头,宽大的额头瞬间红肿起来,隐约可见浮起来的血丝。

那声巨响,仿佛磕在了不少人的额头上,惹得他们纷纷扶住脑袋,似是要止住那阵突如其来的晕眩疼痛感。

明哲狠狠的皱起眉头,暗骂了句疯子。

晋海昀还真是好本事,居然敢拿自己的命来做祈求,他是料定了谌王要借他的手做事,还不舍得动他?

段天谌闻言,才真正看了他一眼,不痛不痒道:“按理说,本王不该插手此事。只是,城北瘟疫之事,若是不能得到很好的解决,将此暴乱之事传入了苍京,在场的诸位怕是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晋副将有此决心,本王便念在你的一腔爱民之心,将你的刑罚予以推迟。”

“王爷!万万不可啊!”明哲大惊失色,冷不防惊呼出声,“王爷,您这么做,要将下官的颜面置于何地?若是晋副将犯了错,不但没受到责罚,还准予他执掌兵力,日后还有谁肯按法办事?苍朝的典法岂不是成了摆设了吗?请王爷三思。”

“请王爷三思!”众官员除了晋海昀和舒旭无动于衷外,纷纷附和起来。

段天谌冷冷扫视了一圈,如刀般锋利、如冰般冰冷的目光唰的划过众人的头顶脊背,不容置疑道:“晋副将有罪在身,的确不错。可自古以来不是还有‘戴罪立功’之说吗?此事,就这么定了。本王意已决,谁若敢妄自非议,就给本王去城北瘟疫区守门!”

众人只觉头顶阴霾遍布,后颈一凉,附和声急剧小了下去。

明哲还欲再说什么,冷不防段天谌冷目一横,到了喉头的话,又不甘不愿的吞咽了下去。

他回头,死死的瞪着晋海昀,低声叱道:“晋海昀,你以为你靠上谌王就能安枕无忧了吗?本官告诉你,但凡有本官在,你的下场就是一个字——死!”

晋海昀毫不避讳的看向他,自嘲一笑,“总督大人多心了。末将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您若有心,不妨多为城北的百姓想想吧。”

话落,他便垂下头,不再说话。

他的家本就在城北,只是自从被圈了围墙,不准任何人进出之后,他便只能住在了客栈里。

可在下半夜时,谌王身边的人便拿着苏靳寅掌管岐城城驻军的令牌来找他,问他是否愿意为百姓做些事儿。

他当即点了点头,接过那块令牌,连夜赶至岐城东郊三十里外的兵营处,在谌王的人的帮助下,顺利调配了兵马,之后便有了今日的事儿。

不管谌王对他的最后处置会是如何,只要救下了他的亲人和城北的百姓,他就不会后悔。

段天谌对晋海昀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起方才的话题,“诸位大人,还有什么问题?若是没有,今日这接风宴便提前结束,诸位大人也早点回去,处理公事吧。”

众人面面相觑,心知谌王是要铁了心的插手城北瘟疫的事儿,纷纷揣着自己的小心脏,不敢多说什么。

明哲愤恨的瞪着那些人,并不想那么轻易就让谌王得手,暗自给齐鸣栗使了个眼色。

齐鸣栗哭丧着一张脸,绞尽脑汁的想为难的问题,不一会儿,还真给他想到了另一个。

他暗暗吞了下口水,想到谌王那笑里藏刀的神情,心尖儿不由得颤了颤,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不想让谌王看到他的脸庞,继续朗声道:“王爷,下官以为,单有兵力并不能就此冒险。此前,下官也曾去城北的瘟疫区查看过,得知大夫对此皆是束手无策,要想治愈病人,怕是不容易啊!”

段天谌不答,只暗自给守在花园入口处的青冥递了个眼色,便继续喝着自己的酒。

青冥见状,连忙快步走出去,只是不一会儿就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红衣的骆宇。

只是不知怎的,较之以往的神采飞扬,此刻的骆宇却更像浅滩里的死水,沉闷而没有生气,隆起的眉宇间隐隐染上了一丝疲惫。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跟前,齐齐抱拳行礼后,便安分的站到了一旁。

段天谌放下了酒杯,饶有兴味的端详着骆宇,淡淡问道:“骆御医,本王让你去了解瘟疫,可了解出什么遏制解决的对策了?”

旁边跪着的几名官员很有默契的往周边移去,骆宇见之,眼里划过一丝嘲讽,淡淡道:“回王爷,下官不负所望,终于得出了眉目,如今只需要针对病症下药,相信很快就可以遏制住的。”

他也算是太医院里医术精湛的御医,早年也曾跟着院首赶赴瘟疫之地,对基本的疫情还是有把握的。

索性,此次城北的瘟疫并不是特别棘手,遏制并治疗起来,并不是那么头疼。

可不得不说,此事还是花费了他很多精力。

一想到他累死累活的奔波在总督府、丛林深山和城北瘟疫区里,一股气就莫名的涌上心头,他再抬头看着悠然喝酒的段天谌时,便忍不住在心里哀嚎起来。

做属下的,可真是命苦啊!

吃不好,睡不饱,还要被没良心的主子使唤来使唤去的,劳工都没他这么辛苦难过。

段天谌笑了笑,看到骆宇的神情时,多少都了解他心中所想,只不过他的良心全部放到了顾惜若身上,根本就不舍得贡献出来,看见了,也只当作浮云飘过。

“还有谁有异议的?”他道,眼神在掠过舒旭和明哲时,微微一缓,“若是无人,本王可就……”

“王爷!下官有话要说。”明哲猛地打断了他的话,也不去顾及此举是否有违身份礼教,急急道,“要安置城北染了疫病的百姓,可是需要大量的钱财银两。可此次瘟疫来势凶猛,朝廷的银两还没拨下来啊……”

他忽然就止了声。

耳畔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声,脂粉味儿随着微风飘进来,隐隐还有低低的抽泣声,惹得他不自觉的回头看去。

段天谌猛地站起身来,看着花园入口处脚步轻快的顾惜若,眼里划过一丝暖暖的笑意。

在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中,唯独他的小妻子一身清爽利落,虽无一丝装饰,却令他感觉到格外的神清气爽。

她在那些女人的簇拥下快步走来,黑亮的双眸如耀眼的辰星,水亮澄净,轻而易举的掳获了他的心神。如玉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似乎还沁出些许汗珠,看得他心神一漾,下意识的就迎了上去。

“怎么舍得回来了?”段天谌拉住她的手,重新坐了回去,脸色依旧是淡淡的,可语气却是低沉而无比温柔。

顾惜若抓起桌上的酒杯就狂饮了几口,待解渴之后,冲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嘻嘻道:“办完事情就回来了。不然,我还留在那里干嘛?还是说,你不想见到我?”

说着,她就蹙起了娥眉,龇着一口整齐的白牙,仿佛他一说是,整个人就毫不犹豫的往他身上招呼过来,扼住他的手腕狠狠的咬下去。

“怎么会?”天知道见不到她有多煎熬,若不是这些麻烦恼人的官员挡住了道儿,他就要寻她去了。

顾惜若满意的点头,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执起桌上的银箸,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段天谌怜惜她的身子,也没打扰她,而是径自看向明哲,冷冷道:“明哲,你身为岐城总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却不知道立即上报朝廷,你可知罪?如今,你却以银两未到为由,不去解决此事,你难道还有理儿了?”

明哲不甘的抬头,却在触及那双冷如冰窖的眸子时,身子不觉一抖,嘴唇动了动,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跟着顾惜若走进来的女人也瑟瑟发抖,见到自家老爷被谌王这么一喝,心里也不是很好受,纷纷跪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哭着为他求情。

其他官员见状,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

明哲一张脸黑到了极点,在接到手下那些官员的异样目光时,一股气顿时堵在了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憋得格外难受,冲着那些女人就大声叱道:“无知妇人!还不赶紧给我退下去。想要挨板子吗?”

就算他不抬头,也依旧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嘲讽目光。

作为一个男人,被谌王责罚了,居然还要自己的姨娘去为其求情,简直是弱爆到了极点,尊严和里子面子,都于此刻丢得一干二净了。

那些姨娘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可被他这么一斥责,哭也不敢哭,捏着个帕子也不敢去擦拭泪水,只是怔怔的看着他,看起来颇是滑稽。

顾惜若咧嘴一笑,拢了拢袖子,火上浇油道:“明总督,你可不能这么斥责诸位姨娘呢!方才在东跨院,诸位姨娘可是做了一回慈善家,将房中值钱的物事儿都捐献了出来,说是作为此次疫情的补充费用。如此大仁大义,纵然是本妃和王爷都忍不住赞赏一番,你不觉得该对她们好点吗?”

此言一出,满堂鸦雀无声。

明哲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不敢置信的盯着顾惜若,待接到段天谌冷厉的警告目光时,又转而看向默默垂泪的十八位姨娘,阴沉着脸色,冷冷道:“谌王妃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说着,他又抬头去看九姨娘,眯着的眼睛里,满是凛厉。

九姨娘身子瑟瑟发抖,心知自己办砸了事情,终究是心虚的低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怯怯弱弱道:“回大人,王妃所言,的确属实。”

一旁的十姨娘也抬起头,欲言又止的看着他,他双眸微闪,暗暗使了个眼色,随之低下头,径自思考起对策。

大概了解些内情的官员,偷偷的擦了一把冷汗,暗暗好奇着,这谌王妃到底使了什么厉害的手段,竟让这些目光短浅的内宅姨娘亲手奉上了房中那些值钱的东西。

不了解内情的人,心底也是打着怵,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夫人不在此处,此次设宴也不在自己的花园,否则凭借谌王妃这样果决不客气的手段,怕是有多少家底都会被掏空的。

“明总督,”顾惜若开口,在场诸人皆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气神,就连那些姨娘也倏地止住了抽泣声,仿佛对她十分畏惧,看得明哲又是好一阵咬牙切齿,却又听她淡淡道,“之前,本妃跟诸位姨娘说过了,此次她们立了大功,本妃要对她们予以嘉赏。本来还想着要亲自吩咐下去,可念及她们是你房里的姨娘,此事交由你去做,本妃估计她们也会十分欢喜的。”

明哲气得直喘粗气,恨恨的瞪着顾惜若,满脸不甘。

现在记得那些女人是他房中的姨娘了,进他女人房中拿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这回事儿?

这谌王妃,分明就是给他添堵的,恐怕是不气死他不罢休啊!

段天谌无奈的摇头,想到他的小妻子指挥着手下搬东西时的嚣张肆意模样,眼里满满的皆是宠溺。

他瞥了眼她红扑扑的小脸儿,粉嫩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摄人心魄,眸光不自觉的暗了暗,心中的某个念头喷薄而出,想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自然就没有了继续留下的心思。

随口吩咐了几句,他便和顾惜若走出了花园,回了他们在总督府的院落。

明哲也起身,带着一众官员去了书房,剩下那些姨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相互搀扶着,回了那被顾惜若洗劫一空的屋子,对着仅剩不多的陈设嚎啕大哭。

直到明哲从书房里出来,走入了东跨院,依旧还能听到那伤心的哭声。

他黑沉着脸,大步流星的走入了九姨娘的房中,二话不说就冲着床榻边递帕子的婢女叱道:“去,把其他人都给本官叫过来。”

那婢女吓得身子一抖,双腿就那么软了下去,明哲恨恨的上前踹了一脚,正好踹在了那婢女的肚子上,白眼一翻,整个人就倒在了地上。

九姨娘哭声顿歇,惊恐的爬下床,去探那婢女的鼻息,待确定她还有一口气时,顿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回过头,苍白着脸色,咬着唇,带着哭腔道:“大人,您何故发这么大的火?”

“你还有脸问?”明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她身形一个不稳,就摔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捂着脸颊,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泪水在眼中打了好几转,才顺着红肿的脸颊滑落而下。

明哲犹自不解气,指着门口垂手而立的丫鬟,厉声叱道:“去!给本官把那些女人叫来!”

那丫鬟惊恐的点头,转身飞快的出门,却是在门槛处磕了腿,也顾不得揉上一揉,踉踉跄跄逃也似的出了门。

明哲恨恨的剜了九姨娘一眼,走到屏风外的椅子上落座,待看到房中凄凉的画面时,又愤恨的瞪着她,脸色阴沉得无以复加。

不多时,其余十七人慌慌张张的赶了过来,甫一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明哲和跪在地上肿了半边脸的九姨娘时,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如履薄冰,齐齐跪下。

“见过大人。”一众姨娘忙捏着嗓子低声唤道,生怕突然叫得大声了,惹到了他的耳朵,也如九姨娘那般被你狠狠的扇一巴掌。

明哲没有应声,冷冷的扫过跪着的女人们,待看到抬头看他的十姨娘时,眼神微微一顿,便指着她冷声道:“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十姨娘低着头,遮住眼里一闪而过的亮光,随之低声回道:“是,大人。本来九姐姐和奴婢等人是想要带王妃去逛总督府的,不成想,王妃却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东跨院,奴婢等人想要阻拦,却已然来不及。后来,王妃叹了叹气,说是有事儿想要请奴婢等人帮忙,奴婢等人无法拒绝王妃,便应承了下来。可谁想……谁想王妃竟带着婢女入了奴婢等人的房……”

明哲闻言,眼前顿时一黑,只差没吐出一口鲜血。

这谌王妃分明是挖好了坑,等着她们跳下去。

偏生这些女人还一副毫无所知的模样,做足了模样,简直是蠢到家了。

他腾的站起身,冷冷叱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为何没人去禀报?还是你们觉得,仗着本官的宠爱,就可以把自己当成主子了?连禀报都觉得很没必要了?”

十姨娘不答,只拿眼角偷偷的瞥了下狼狈的九姨娘,径自低下了头。

明哲转而看向九姨娘,又抬脚狠狠的踹了一下,她单薄的身子往旁边一倒,顿时磕到了椅子的棱角,额头擦破了皮儿,鲜红自内汩汩而出,好不触目惊心。

屋子里跪着的女人顿时抱成了一团,也没人去为她求情,倒是她力气惊人,竟在身子歪了之后,快速的跪直了身子,含泪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大概的复述了一遍。

末了,她用手撑在地上,爬到明哲的脚下,拉扯着他的袍角,哭着道:“大人,奴婢这么做,是不得已的啊!当时,谌王妃想要让人去请谌王和您以及诸位大人过来,奴婢想着,与其让您在诸位大人面前丢……还不如咱们关起门来清算呢!要怪只怪,奴婢愚蠢无知,竟中了谌王妃的诡计了。”

明哲神色灰暗的盯着她,直到把她盯得头皮发麻,双手不自觉的松开袍角,才狠狠一甩袖,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诸多女人含泪对视,彼此之间也没了冷嘲热讽的心思,纷纷站起身,扶着丫鬟的手,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走出东跨院后,明哲回了书房,抽出暗格里的书信,怔怔的坐了好半晌。

遇到这样一对彪悍另类的夫妻,他也算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

恐怕,从今天开始,岐城的人都知道,他让女人帮忙掏钱的丢人事情了。

可回想起今日谌王的反常和谌王妃的动作,他忽然觉得额头青筋直跳,向来精明的脑袋倏地失去了反应的能力,猜不透这两个人的意图是什么。

他揉了揉眉心,手中的动作猛地一顿,指缝后露出精光闪闪的双眼,幽亮几可照亮黑夜。而后便见他霍然起身,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不停的踱步,脑中快速的捋着这短短几日的变故。

片刻后,却见他重重的落下脚步,绿豆眼里迸射出道道冷光,面向谌王所在的方向,冷笑了一声。

晋海昀能够调配城驻军,要么有他的文书同意,要么就该有调动兵马的令牌。

他怎么忘记了?

苏靳寅的令牌早就在谌王手中,若是对方想要借此机会做点手脚,让那些城驻军归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更何况,苏晗能够放过晋海昀,为何就不能放了苏靳寅?

指不定他想要灭口的那几个人,都已经被谌王趁虚而入,收入阵营里了。

如此说来,他倒是鬼使神差的成全了谌王了。

他冷冷笑了声,转回桌案,看着那封书信,眼里竟闪过一丝令人心惊的执着,随即坐了下来,提笔在宣纸上挥洒起来。

不一会儿,却见他搁下笔,朝着空气喊了声:“来人!”

一个灰袍人转眼就飘身落在面前,不言不语的立于阶下。

“将此信传出去,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明哲说着,手中的书信便朝着那灰袍人丢了过去。

那灰袍人连忙接过,却又听他继续吩咐道:“你去趟后山,将那里的暗卫拨出一部分来,换上府里护卫的装束,跟本官走一趟。”

那灰袍人暗自心惊,却还是赶紧应声,眨眼就消失在他面前。

窗边,日光强烈而炙热,透过碧纱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映出他脸上的神色变幻,如冰般森寒阴冷。

……

顾惜若背着手,绕着抬回来的一个个箱子,啧啧称奇。

段天谌在一旁陪着,看她时而皱眉,时而开怀大笑的模样,就忍不住揶揄道:“若若,往日怎么没看出来,你竟对这些身外之物如此有兴趣!”

顾惜若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拿起箱子里亮闪闪的黄金,吹了吹气,唏嘘道:“段某人,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是爱财,可谌王府里的钱财我又碰不到,你自然瞅不见我这副小财迷的模样。”

她顿了顿,还想说些什么,可在瞥见那人的揶揄目光时,猛然意识到方才的话很有歧义,连忙不自然的别过脸,也不去辩解什么。

段天谌笑着看她,直到她愤恨的回瞪过来时,才讪讪然的收回视线,却见骆宇大步走了进来,不管不顾的禀报:“王爷,明哲带着两队护卫往这边来了。”

话落,顾惜若和段天谌对看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愉悦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