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兵部出来之后,一直到皇城门口,孙元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黄佑自然知道孙元这次来南京请战这事干砸了,他自从卢象升以身殉国,孙元却跑到南方之后,心情一直都很抑郁。再加上这三年国事一日烂过一日,他更是老了许多。
见这次白跑了一躺,心中也是颓然,眼角的皱纹在日头下显得更深。
等出了皇城,站在桥上,孙元狠狠地一拍阑干,心绪才平复了许多,突然道:“史部堂,真真叫某失望啊!”
黄佑难得见孙元如此失落,强笑着安慰他道:“太初这才是‘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方才史部堂怎么说,可同意我扬州镇出兵之举?”
“被否决了。”
“什么,怎么会?”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黄佑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孙元苦笑了一声,也不急着登车,就同黄佑一道在河边慢慢走着,一边走一边将方才的情形详细同黄佑说了一遍,然后又有些后悔地说:“我这人带兵久了,杀伐果断,难免染上了军营的习惯。我对史尚书所说的话,是不是过激了些?”
“骂得好!”
“什么?”
“太初,我说你骂史可法骂得好。”黄佑冷笑起来:“史宪之名气虽大,可胸中的格局却小得很。当年卢公与他共事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史宪之人品德性无可挑剔,可脑子却极糊涂,有的时候甚至是食古不化。每每有奇思怪想,自以为得计,其实在他人看来却荒唐得紧。卢公看人还真看得准啊,这个史宪之舍不得出钱不说,还是一个没有担待之人。一句出了事或者兵败算谁的,还真说出了他和南京六部昏聩诸公的心声啊!”
孙元默然不语。
黄佑越说越气愤,笑声也尖刻起来:“江南诸公,或者说我大明朝的文官们,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人格是高洁,可这样的人对于国家又有什么好处?国家用他们,是要他们保境安民,他们遇到死一死博得美名,自己倒是痛快了,可国家和百姓又该如何?”
“咱们扬州镇这次出兵开封,胜了固然是好事,皆大欢喜。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要追究责任的。同意太处你出兵的兵部一干人等都要引咎辞职,说不定好因为指挥不利,而被罢官免职,下入狱中。当初松锦大败的时候,兵部尚书陈新甲不就被抓捕入狱,然后腰斩弃市吗?前事可鉴,如果咱们这次败了,南京兵部那全官员们只怕也要倒下几个。而且,给咱们出军费的户部也要承担责任。太初,他们与其冒着偌大风险答应咱们宁乡军出兵,还不如直接否则来得简单。你说,换你是史可法,你会如何决断?”
孙元先前心头已经隐约有这么一个念头,可却还没能想得如此之透。现在听黄佑这么一分析,立即醒悟过来,摇头:“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因为自己能够太太平平,就不管这国家,不管开封一城人的死活了?”
黄佑心中也有一股抑郁之气腾起,尖刻地说:“国事烂到如今这般地步,不就是因为朝中尽是懂得如何做官如何做人的衮衮诸公吗?有的人啊,除了会做官,却是什么也不会的。”
说到这里,想起国事,黄佑的眼睛里有眼泪迸出,然后长长一揖:“将军。”
孙元吓了一条,急忙将他扶起:“黄兄,你我亲如兄弟,有话直说,何需如何?”
黄佑:“开封危急,河南危急,中原危急,大明朝危急,将军不能放弃啊!”
孙元咬牙:“黄兄放心,我不会放弃的。无论如何,最多五日,我宁乡军都必北上。你传我命令回扬州镇,命伟字营、元字营和骑兵营立即战前动员,并于后日全体开拨至凤阳集结,准备进入河南。黄兄,咱们再琢磨琢磨,该如何筹备军饷,又该如何拿到兵部调兵的兵符。”
听孙元下令出兵,黄佑一脸激动,直起身来:“是,属下立即飞鸽传书回老家,让部队都动起来。”
然后他又叹息一声:“如果刘阁老还在就好了。”
听到他提起刘宇亮,孙元心头一阵伤感,也不接茬:“想想,好生想想,天无绝人之路。”
可兵符却卡在史可法手头,孙元先前又同他说僵了,这个法子又能够从哪里去想。
回到自己在南京的府邸之后,孙元坐在书房里想了半天,却不得要领。
眼见着天色已近黄昏,他心中不觉得有些颓然。
心中也自后悔,早知道这三年就不将手头的钱全投进海军里去,一至于搞到现在,要想发动一场跨越三省的大战役,军费却没处着落。否则,现在老子就不管不顾地直接提兵北上,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不过,海军乃是必由之路,千秋大计,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就看到黄佑满面严肃地走进来:“将军,出大事了。”
“什么事?”孙元急问。
黄佑:“永城刘超反了,并出兵攻打宿州,并威胁凤阳。我军如果要入豫参战,道路已然断绝。”
“永城是在哪里,刘超是谁,怎么反的?”孙元有点莫名其妙:“舆图。”
黄佑忙找出一份地图,铺在地上。
孙元蹲下去,只看了一眼,就随意道:“事情是有点麻烦了。”
原来,河南的地形比较有特点,河南地形复杂,地势西高东低。北部为太行山脉,西部为秦岭余脉,南部为大别山脉,桐柏山脉,中南部自西北向东南横亘八百里的伏牛山脉,母亲河黄河横贯东西,东部为广阔的黄淮海平原。
所以,从南京进入河南,一般来说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从大运河北上,进入淮河,然后顺着淮河从徐州方向向西。不过,这条路绕得有些远,宁乡军这次进河南,军情十万火急,自然只能走另外一条捷径。
这条捷径就是从滁州到凤阳,然后经宿州进河南。这一带都是地势平坦大平原,非常适合大兵团运动。而且这里人烟稠密,又是传统农业区,部队也能够得到补充。
而永城就是从南京进入河南境内的第一站。
一过永城,不远就是归德府,也就是商丘。
朱仙镇距离商丘,只有两百里路,快马两日就到。
所以,这条路是孙元的宁乡军进入河南的唯一通道。
而这条通道,如今却被一个叫什么刘什么的判将被截断了。
黄佑点头:“咱们是遇到大麻烦了。”
“也是无妨,那刘什么……”
“是刘超。”
“恩,那刘超既然敢挡在我宁乡军面前,那就搂草打兔,将他随手给收拾了就是。”孙元不以为然。
那刘什么……对,是刘超,不过是无名小辈,甚至没有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就算反叛吧,估计也没多少人马,一个小蟊贼而已,不值得注意。
黄佑:“太初你也不能太大意,这个刘超可是员骁将,打老了仗的人,军事经验丰富。而且,他这次裹胁了大量人口和士卒,实力甚大,我军要想将他给收拾了,只怕还要费许多周章。关键是,开封那边救兵如救火,别在永城这边耽搁了。”
“会耽搁吗?”
“我还是有些担心,永城虽然不大,可却是豫东与淮西的要冲之地,城墙极其高厚,而且,贼军实在太多,有十万之巨。”
“多少?”孙元吓了一跳,惊问。
“十万之巨。”
孙元:“黄兄,不会是搞错了吧?”
“如何能够搞错,马瑶草的紧急军报都送到南京来了,这是我刚弄来的抄件。”黄佑苦笑着将军报递给孙元。马瑶草就是凤阳总督马士英。马士英,字瑶草,贵州人,如今正主持凤阳军务事。
孙元急忙接过去,凝神阅读。
黄佑指着急报道:“这上面,马瑶草说,他已经亲率凤阳卫戍军队进入宿州,刘超大军已经从永成出发,所部军旗遮天敝日,大营绵延二十来里,凤阳大震。宿州、凤阳、灵壁百姓大量逃亡,就连徐州那边也是满城皆惊。”
“看来还真是来势汹汹啊!”孙元点点头,紧急军报上说,李自成包围开封时,刘超请招募土寇协助击贼,朝廷就起用他为保定总兵官,令他率兵援救开封。
刘超当初招募士卒,并奏报朝欲救援开封不过是喊几句大话,为的不过是想当官。如今,朝廷果然命他带兵去解开封之围,他却害怕了,不敢过去。
作为一个河南人,李自成的厉害他可是看到眼里的,自问过去了也不过是送死。于是,就找了许多借口死活不肯出兵。
这个时候,永城御史魏景琦看不过眼了,见天上门催促,说话还很难听。
两人本有私怨,刘超被他惹恼了,索性屠了魏御史满门,并将城中所有官员杀了个精光,竖起了闯字大旗,据城反叛。
河南巡抚王汉带兵讨伐,结果全军覆灭,就连他也被刘超给砍下了脑袋。
“一个土豪乡霸,不值一提。”孙元不屑地说:“那刘什么……”
“刘超。”
“对,刘超算不得什么,黄兄你也不要在意。我宁乡军一到,瞬间就能将其碾得粉碎。”
黄佑却一脸严肃地说:“太初,诸葛一生惟谨慎,你不能小看了这个刘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