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又下起了雪,上大夫后胜的府邸中起着歌舞,后胜坐在正厅的主座之上,怀抱一个香软的美人,却是独自喝着闷酒,心里忖着:最近这日子可不太顺啊!
先是自己靠山丞相大人因教子无方,而被王上罚其在家闭门思过;紧接着是看似必死无疑的齐王,奇迹般康复起来;而靠山的靠山——太史王后,却因稷下行刺和兵困寝殿的事与王上闹得很不愉快。
也不知王后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种事关继承权的关键时刻,别人献媚还来不及,一向冷静理智的她却一句软话都不肯向王上说。上将军田单与海东侯等一众老家伙蠢蠢欲动,太子田建本来十拿九稳的齐王之位,现在又生出了诸多变数。
他正兀自想得心烦,厅外突然连滚带爬地闯入了一个冒冒失失的门童,半醉的后胜见状将手中的青铜酒爵猛掷在地,吓得轻歌曼舞的众女轰然散开,酒爵正好反弹砸在一名舞姬的额上,瞬间鲜血直流,众舞姬均是花容失色。
后胜大骂一声:“真他妈晦气!”摆一摆手让众人抬了那名受伤的舞姬下去。那门童略微一滞,连忙又近前附耳道:“家主,有秦国的使节求见。”
“喔?秦使?他们又来干什么?”
后胜毫不避人地大声道,“上次铩羽而归,莫非他们还不觉得丢脸吗?这次来不知又是打得什么主意?只可惜王后殿下心意已决,与赵国刚刚订立盟约,岂可朝秦暮楚,我又还有什么办法,你自去打发了他们,就说我生病了,不见不见!”
门童却又道:“家主,这次来的与上次的人不同,我恐怕……我怕……”
“你怕个甚?”
后胜起掌在他头顶猛拍一记:“真是蠢才,这里是我齐国的地盘,有甚可怕,他们还能杀人放火不成?”
“不是,家主你听我讲……”
“我听你讲?讲个甚!还不滚!”
后胜话方才出口,忽听厅前摧枯拉朽的一声巨响,紧闭的大门轰然崩摧,几个把门的护卫家将同时横倒在大厅之上。
一队个黑压压的人影侵门踏户地长驱直入,二十余名精壮雄健黑衣武士分立两侧,中间走着的则是一个身材偏瘦的中年文士。
他背负着双手,缓缓而行,宛如闲庭信步,与风雷滚滚的黑武士们迥然不同,强烈的反差之间,反而更加显得他自信从容,威派十足:
“上大夫家好高的门槛,郑某本来只想讨上几杯水酒,嘶哈~好酒!”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酒爵,也不嫌脏地用袖子擦了一擦,便是自斟自饮继续道:“这区区的小事,却还要兴师动众地出动铁鹰锐士!”
后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得呆住,口中学舌般喃喃重复:
“铁鹰锐士?铁鹰锐士……啊!你们是黑……黑黑黑……”
“不错!”
那名文士曲臂端着酒爵,忽然一个回头,眸中的光芒骤然凌厉。
后胜心道一句果然:锐士所向,无不披靡,铁鹰锐士的赫赫威名谁人不知?可是这里不是战阵沙场,这里乃是齐国的中枢要害,敌国的最精锐部队却突然出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城池已经陷落,这在眼下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就只可能是他们秘密潜入,来执行秘密任务,后胜便想起了那个令六国贵族都心惊胆寒的可怖名字。
在听到这为首之人姓郑,后胜更加笃定了这种想法,相传秦国的丞相范雎当年在魏国受奸人陷害,差点被人打死,多亏一位姓郑的友人搭救,两人一同逃往了秦国,范雎化名张禄做了相邦,向秦王举荐了这位姓郑的恩人,所任之职名为偏将,实则却是掌管着一个神秘组织——
“黑冰台!”
中年文士替他说了出口:“吾等便是黑冰台。鄙人郑安平,拜见上大夫。”
中年男子说真,当真垂袖和揖,颇郑重地拜了一拜,后胜却吓得瘫软在地。
铁鹰锐士本是司马错以极为严苛的标准练就的一支精卒,后来张仪出于“连横”的需要而设“黑冰台”,以三百铁鹰锐士编成一支特殊部队,专事谍报、暗杀。
这“黑冰台”设立之初便定下了“只对外不对内”的行事原则。秦国举国尚法,万事万物皆以法为度,“黑冰台”行事却从不考虑法律道德,“黑冰”之意乃是使“冰炭同炉”,在法度的框架之下设立起一支便宜行事的奇兵,以与正面战场互补。
近年来,黑冰台在山东六国屡屡出手,对各国重臣贿赂拉拢,对亲秦的势力暗中资助,对反对秦国或阻碍秦国道路的便行以刺杀。
所以六国朝堂之上才颇多掣肘,很多大臣虽对秦多有微词,却也不敢轻言反秦。
所以当黑冰台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后胜才会那么害怕,心中暗道:“莫不是我上回办事不力,秦国要来杀人灭口了?”
郑安平却是笑脸盈盈:“上大夫莫要心慌,郑某不过是有几件小事相求,何不摆上佳肴水酒,我等边饮边讲。”
“你说的几件小事?是不是我办不成,你们便会杀了我?”后胜依旧铁青着脸色道。
郑安平则已在对坐的位置坐下,笑道:“上大夫说的哪里话,只是几件小事,对上大夫是举手之劳,焉有办不成之说?”
他身后一名虬髯紫面的黑衣武士却铮地一声将腰间宝剑拔出半截,恍地后胜遮起了眼,慌忙吩咐仆役婢女重新上菜。
郑安平先饮一爵道:“我大秦一向敬齐,我王更是曾与齐王并称东西二帝,郑某此番带着我王的诚意前来,还是希望齐国能够摒弃赵国,而与我大秦订立盟约。”
后胜一听便龇牙咧嘴做苦道:“不瞒将军,现在齐赵两国业已入质定盟,赵国的质子欢更屡立奇功,两番救了王上之命,现下正是炙手可热,王上怕是已无反悔盟约之心啊。”
“此言差矣,常言道:‘不可直中取,但向曲中求’,我观齐王经历此番大病,虽然看似好转,却也不知天年何时,到时候君王后当政,岂不是又可与我大秦结盟?”
“难啊,”后胜喟叹一声,“你不知王后其人,我们这位王后绝不似普通妇人,行事皆以国家为先,我与丞相早已试探于她,她却道国家大事,不可儿戏,既已定盟,便不可再首鼠两端,若要朝秦暮楚,便是求死之道。”
郑安平腹中发笑:“这般蠢才,这些我焉能不知?若是万事都已水到渠成,我却还费事找你做甚?”
他继续道:“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为何我不找你?只因是时机未到,现在时机就在眼前,上大夫把握住了,便是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啊!”
郑安平说这话将双手攥握而起,仿佛握住了无上的权利和无穷的财富,后胜的心头一动,黑冰台以钱财开路,在六国之中行贿高官重臣,其手笔之大,出手之阔绰也是同样有名。
后胜不禁心意大动,又继续道:“敢问将军,此番是何时机?”
“乃是嫡庶之争也!”
“啊!”后胜高起一声,却又皱起眉道,“可是君王后很有手腕,她未必便需要让贵国施以援手啊。”
“哈哈,她不需要,我们自有办法使她需要,她觉得没有危机,我们不妨为她设置一些危机。”
“喔?愿闻其详。”
郑安平端起酒爵浅呷一口道:“若是齐王亲自为少公子选师,这个消息传出,你觉得我们这位王后殿下还能坐的如此从容安稳么?”
后胜闻言一惊:“什么?王上要为少公子选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郑安平捋起胡须,颇高深道:“不可说,不可说,等到事情出来你自便知晓。”
后胜越发觉得这黑冰台神通广大,这等机密之事竟然也能知晓,更有甚者说不定他们便是此事的幕后推手。
“若是真按将军所言,王后殿下同意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后胜说道。
“非也非也!”
对面的郑安平却握起袖子摇摇手指:“非是大大增加,是十足十稳。”
“喔?”后胜又是惊奇,“此话怎讲?”
郑安平道:“你可忘了那赵欢当初如何做法?她若还尚犹豫,你们不会去替她决定?我可听说,太史丞相与公子欢的关系一向不怎么样啊。”
“你是说把公子欢……”后胜一手立掌下切,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郑安平对他暧昧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却道:“你猜怎地?那王上为少公子选定之师是为何人?”
“难不成是……”
郑安平点一点头:“赵国质子竟成了少公子的老师,到时候王后殿下难道还能对齐赵同盟死心塌地么?王上老了,老糊涂了,齐国是时候焕发出新的活力了。”
“到时候公子欢再以这个身份遇刺身亡,行凶者又是太史高,你说谁的嫌疑最大?纵使事情没有败露,王后殿下也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后胜蓦地眼珠瞪圆:啊~一来逼王后抉择,二来扶太子上位,三来顺便报了公子欢击杀秦使之仇,好一条一石三鸟的连环毒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