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婷说话的声音并不如何大,气势也没有多么迫人,只是眉梢的那颗红痣越发嫣红。恰似一滴朱砂点在雪白的宣纸上,痣的边缘开始参差外延,竟然像一朵小小梅花般鲜活地绽放开来。“梅花”的花瓣略入了她一边的眼睑,赵婷像是有些痛苦地闭了下眼,再张开时便连眼瞳也变成了血红色,那朵“傲霜斗雪”的红梅骤然盛大起来,莹润的花瓣开始变得修狭细长,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脖颈、锁骨,盘踞了她半张脸,显得格外妖异。
西乞狐见这一场恶战势不可免,干脆先发制人,趁赵婷聚功未发之时身形骤动,他虽然身材高大、骨骼厚实,这时贴地而行,将后背下压双肩后甩,前心膝盖快要撞在一起,使出的步法竟也能如脱兔一般灵活,须臾之间他已经几个折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向着赵婷的侧面发起抢攻。他粗壮如蛙的双腿猛一蹬地,整个人斜斜弹射出去,两只铁掌一上一下轰向赵婷。
出人意料地,赵婷不闪不躲,西乞狐的悍然两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她的身上,白雪的肌肤吹弹可破,血肉顿时便模糊了两片,她的身体也像一只软塌塌的布偶被击出数丈,陷落到道路旁的厚厚堆雪之中。
西乞狐这一击尽出全力,却有一种打在空处的感觉,他横飞而出的身体也远远地落在雪中,踉踉跄跄地堪堪稳住,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犹自觉得不可思议。难道……难道自己的判断竟然错了?
正这样想时,西乞狐猛然发现堆雪之中泛起了一团血色,并且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蔓开,如果从正上空看去,也正像绽开了一朵红花。忽然,这团“红色大丽花”很不合理地长出了两根“触角”,分两个不同方向他激射而来。
西乞狐眼瞳猝然缩紧,身体弹射而起就像一条跃出水面的旗鱼,又一头扎进雪堆,在雪下向着道路的方向飞快拱进。“触角”似有所觉,一条突然改变了方向,朝着西乞狐拱进的方向迂回,恰恰将他截住,在他的前头画出一道血墙。雪中西乞狐在血墙不到半尺的地方猛然一拐,另一只“触角”紧紧地追了过来,马上就要触及他的身体时,西乞狐又从雪中背挺而出,在空中来了个侧身旋转,将“触手”躲了过去。然而就在他重新落入雪中的那一刹那,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新的“触手”以两倍的速度打闪般射了过去。
雪中的西乞狐的影子突然不动了,无数条纤细的“血色触角”从他的身体穿过,他原本躲藏的地方突然暴起一片血瀑。赵婷与他之间的整片雪地被炽烤成了水汽,两人现了出来,西乞狐全身千疮百孔筛糠一般,而赵婷则被氤氲的血气包围,全身上下光滑如新,哪里见得到半点伤痕?她长目半敛,下眼睑像是搽着一抹血红色的眼影,双唇唇角微微上勾,显得兴奋而残忍,本来就白的肤色却越发显得苍白。
西乞狐已经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却还直直站着,并不是因为他死得绝然,而是无数条血线还在从这具尸体上穿过,赵婷心中的怒火还没发泄个够。忽然,她身上的血气倏地敛起,一股幽幽清凉的感觉远远飘至心头,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有点虚弱,眼睛却死死盯着一个方向——临淄城——在那里一股熟悉而沁人的感觉——那个消失了三天四夜的感觉又出现了。
……
……
赵欢辞别了师叔鬼夏,顺着他所指明的路线向着洞口摸去,一路上所见心惊,这座溶洞不仅十分庞大,而且洞系繁复萦回,细小处只能容人匍匐蛇行,巨大处却直如传说中矮人的地下宫阙。赵欢走过一道孤悬万仞的石桥,地势开始不断上升,空间不断变窄,到最后只余一尺见方,洞口上下垂直竟是一口深深的枯井。赵欢使出腾蛇一式的练功法门,肩胛、腰胯向内收紧,身体蚰蜒一般贴着石壁向上。这是他练成扶摇之策后第一次使用,又感吃力又感有趣,当额上渗出薄薄细汗时人也游到了洞口。
赵欢身形一展自洞口无声跃出,却见雾气缭绕,暖意融融,踩在脚下的是青青的草地。他的心中一个惊诧:“难不成洞中才数日,世上已经年,自己倒成了王质那样的烂柯之人?”然而略一抬头却又看见天上还在袅袅绕绕飘下白雪,白雪落不到地面便被蒸化成了水汽。赵欢心想:“这里的雾气八成便是这么来的,只是不知此地却是何处,为何竟如此温暖?”
赵欢展目而望,但见水汽氤氲中一座座婷婷秀立的飞榭楼阁,灯火剔透朦胧,隐隐飘来阵阵的丝竹乐曲,宛如神话故事里的神仙之所。
“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这群坏蛋!”
突然一个尖细嘹亮的孩童声音,飞虹般的复道之上传来橐橐沉重的步履之声,赵欢忙贴近复道之下的一根高柱藏起,仰面只见远远走来一队精悍威猛的甲士,其中的一名肩上扛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孩童不断踢腿哭叫。赵欢紧紧贴在柱子上,慢慢向上游到复道之下,竖耳细听。
孩童恶狠狠道:“迟早有一天,我要爹爹杀光你们这群坏蛋!”
这已是一个他这么大的孩童所能发出最愤怒的诅咒,然而听在众甲士耳中却引得他们一阵大笑:“你的爹爹?哈哈,你那个大英雄的老子已经被咱们相国大人车裂于市,尸骨剁碎了喂狗,你不如让狗来杀光我们吧,只是不知狗儿得了这许多好处会不会听你的话?”
另一个笑道:“我听闻昔年周文王的儿子伯邑考被纣王剁成肉酱,死后化身为兔,说不得王卷大夫真的能化身为狗,也未可知哩。”
又一个道:“那我便再把狗烹食吃了,王卷大夫岂不是又化身为我,我又如何找我自己报仇?”
“哈哈哈哈……”
众甲士轰然大笑,孩童被人反扛在肩,听了这话面无血色,咬住袖头浑身发抖。
赵欢起先听到将什么人车裂于市,剁了喂狗之语,心道谁人竟是如此暴戾狠心,又到底是何弥天大仇,能用出这等残忍手段?待听到“咱们相国”、“王卷大夫”他心神巨震,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
这时候一甲士又道:“那王卷的二弟王幅倒是乖觉,主动将这小子交给丞相,免却了自己的牵连之灾。”
扛着孩童的甲士一抖肩膀:“俗话皆道斩草除根,丞相却不杀这小子,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大胆!丞相的想法岂是你我可以擅自揣度的?”一个声音厉声喝道,众人惶惶,但他却立即又换了个语气道,“不过啊我倒听说,丞相是打算将这小子咔嚓一下充为寺人,这剪草也算得是除了‘根’啦。”
“哈哈哈哈……”
赵欢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下去,陡然从复道之下翻身而出,他对武学初窥门径本不是这些百战之士的对手,此时贸然出手是为心中悲愤已极,忽然眼瞳里闪现一点精芒,跟随身形凭空带出一抹玄色,如夜一般将众人笼罩,玄色如有实质,像一片洪荒铁流挫于众人甲胄,一道难听的金属相摩声,众人皆被震倒,然而只是持续了一霎,众甲士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待起身时,那个孩童已消失不见。
赵欢将小孩抱于身前,摆身向下,在他耳旁暗嘱一声“屏气”,便像一条大鱼,噗通一声进入一片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