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个晚上落着雪,但无云,半边天映得堂堂的,似乎昼夜的分野十分的模糊。然而昆仑常年便是如此的景致,晴雪夜的时候天边有时会游离着极光,变幻不定,像是神祇悲悯只目,睁开了遥遥自玉京望向人间。

目之所见,不过是正邪纷争,兵戈起雪原。凭天道又何得定黑白?

医者苍白的手指穿过了柔软厚重的皮毛,他的手掌其实还不及其下那濒死的虎兽努力弓起的脊背来得暖,但这些许的温度,也蕴化了那几片落藏在长毛之间的雪。于是那些许的水迹便融开了一边早已干涸的血迹,在指尖抹上了一片腥红。

苛烈的血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已微乎其微,但他还是闻得清楚。

他这人喜洁,对此便觉有些烦恶,像有一股郁气顶着往上冲,又像是沉甸甸在心间往下直坠。

于是他没甚么表情地提起自己的手,看了指尖片刻,又挑了那虎毛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便就这样转过了身,疾步往营帐中走。

西昆仑高地又数转山路往上的堡垒中灯火犹明,映得簌簌雪下得更大,那原本擎着伞替医者挡雪的恶谷弟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在原地呆了片刻,才忙赶上去,这时候他已走得远,却又在帐前停下了脚步。

那恶谷弟子小心翼翼地驱到他背后,于是医者发间眉上,衣襟广袖上的浮白便不再堆积,他也并不在意这个,只随手掸了掸。那弟子这才敢开口,这还是个方刚血气的小年轻,说出的话都在寒夜里成了一团团的白气,他问:“先生,这能不能救,你看着给个话?”

他意兴阑珊地,又觉得可笑,便反问:“若是救得回,贵谷拿这白毛畜生来,还能派个甚么用场?”他摆了摆手,语气倒还算得和气,懒懒道:“我来时说好的规矩,还是不要坏了罢?”

那猛虎伤重濒死,苍蓝的辔带早已被潦草除去,皮毛上还有些隐约的勒痕在,一身丛纹雪也斑斑驳驳地不能看,但他老来眼力再拙,也晓得这是哪里产的。这试探其实也真拙劣,坐镇这恶谷腹地的那位看着也不是个愣头青,也不知近日被逼急到了甚么境地,或是弯弯绕绕探晓了甚么似是而非的东西,才这么来探。

可他懒得管,只是嫌烦,还有些旧日友人被冒犯后产生的敌忾心绪冒了头,这点点念想近年来早已淡了,倒觉得有些新鲜。

可虽然新鲜,他还是不想多重温了。

那弟子张口结舌。

他呵出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并无分毫惊动,想,此处到底是不可久留。

天南地北,云游万里,辗转到了此处故旧之地,终究不是归处。只是忽然有些想念晴昼花海,渺重岚摘星。

他想了想,掀帘而入,好商好量地道:“这便告辞了罢?”

那是元和三年,大寒夜。

他雪夜负笈,飘然离去,满营噤然,无人敢作挽留。只有自己晓得,这其中其实有多少是落荒而逃。

……

通天睁开了眼。

他原本正懒洋洋地卧在不周山的上空,终究没去凑女娲造人那份热闹。只是这半日的入定发梦的方向未免有些吊诡,他醒转过来还有些愣神,好一会儿方才被下头的动静给唤回了清醒神智。

他转成了一个趺坐的姿势,过了会儿,方才扶着额头哑然失笑。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说家言,不可尽信。

就好像通天怎么也是没想到女娲造人,还真就是这么质朴地在一个个地捏,且手还笨,以前器房里捣鼓的那些经验半点都没用上一样,捏一个是废一个,简直没眼看。

而他这旁观这旁观激动人心历史现场的,在一旁不说似有所悟若有所悟,也不说有些甚么好处进益,居然还在那里白日发梦,这一梦就梦见了那些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十分的污糟心事。

女娲哗啦一声,差点儿弄撒了葫芦里的水,他从云头上探出个脑袋,扬声大笑:“你小心着点,别和太多水进去,到时候干不了。”

女娲两手都不得空,随拿腕子抹开了鬓边乱发,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不修边幅,她闻言向上空冷哼了一声,驳道:“干得慢,等人来了,可不正好?”

他嗳了一声,摆手道:“可别客气,孩子也不是这么宠的,赶不上就是无缘,哪有这么强求的道理——道友这可莫要手软,也莫延误,尽管放手去做才是。”轻轻巧巧就把人的后路与借口都断光了,还仿佛很为人着想的样子,要不是女娲确实没存着这方面推脱的心思,少不得要拿手里的湿泥糊了通天一脸解气。

他接着又有些自得道:“她本就是云,还怕赶不及?”

小姑娘拜不拜在他门下还是两说的事,这迫不及待炫耀的架势看着真教人烦,女娲便又瞪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和手头的事儿较劲。通天这是在说云霄小姑娘,他传讯到蓬莱,除了让那三人自择去留之外,还格外嘱托了一句,叫云霄过来。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通天围观这一场只觉无聊,可是对后进晚辈来讲,看一场立族造人,应也是颇能从中得益的。

另一方面也是通天记得从前的云霄为苍梧渊上所化腾云,正是有了旁观女娲造人这一场机缘,才开了灵智,入了道。而今阴错阳差,可他能做的,也要多多少少地给补足了才是——只要他还记得起来。

这其实也是不太能奢求的事了。

女娲最后还是依言把和泥的水稍减了几分,沉思了片刻后,又仰头让云上看热闹的人下来。

通天骇笑摆手:“可别,要是缺个捏人的参照,我大不了照样子变个伏羲出来给你,别扯上我。”

他提了兄控失散多年的兄长这茬,就更糟,女娲挑了挑眉,语气轻缓地,只道:“下来。”

……于是通天按落了云头。

好大一团白絮直扑向山涧,罩得一切都模糊不清,很快那云又擦着他的袖子冉冉飘了上去,飘回了半空中。通天站定了,施施然折了折袖子,嗤笑道:“慌什么,你女娲师叔又不吃人,”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便把手一招,从飘蹿上去那云里揪出来一个小姑娘,正是从蓬莱岛赶来这里,又隐匿在这不周云中迟迟未现身的云霄。

女娲:“……”她其实挺想吃的。拿来磨磨牙也好。

通天转头便又对云霄笑,指尖漫不经心地勾着块牌子,晃来晃去地,道:“为师来教你认认人?”

云霄默然抬头看着她日后的老师,满心只盘桓着一句,谢谢不用了,还有一句,老师你作死也别拿我当幌子拉仇恨,没看到女娲师叔手上的泥巴就要照我们糊过来了吗?

最后通天还是如愿没把他认得的人脸都给趁机变过一遍玩儿,只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让女娲照着捏,一边皱眉道:“记得不要捏得太像——不是我说,我这一来,到时候分说起来可就要把你头上的那份给分得更薄了,又是何必?”

这一来,天道能不算通天掺和了造人的事?他这等级的大号碾过来,事成之后功德什么的分配的比例自然也就不一样,怎么看都是对女娲没什么好处的事情,还不如照着她哥的样子给捏呢。

女娲细细塑出泥人的鼻梁,也不抬头,只淡淡道:“我高兴。”

通天顿时被堵得失言,只低头看掌中那块令牌,苍蓝长绦,边角腾云纹,又暗雕对剑小鼎,质料奇异,虽是令牌样物事,在那光滑的面却上并无名姓标识。其实这令牌,他也只细看过一回,正是浩气盟下所佩丹阳帝令。

他道:“任性。”

女娲停下手上的动作,难得露了个笑出来,因而褪去了神容之中固有的几分不可攀之意,她昂起头,又略偏过一些,是个思索打量的意思。她说:“我只是觉得欠得多了也难过,趁机能还上一点,也松快些。”

通天没说话。他将那丹阳令举到面前,就像是那回从陆浮黎手中诓来的时候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后呵了一口气。于是它便又静静地在那握剑的苍白手掌中崩碎,云归云,雾归雾,像是那突兀闯入的往事一般,散去不着痕迹了。

上清真人的神情堪称柔和:“因果相欠,果报相还,哪里是这么容易分说清楚的?”他叹了一口气,只道:“多谢。”

女娲呵了一声,埋头继续刻画唇线。

洪荒不纪年。那是开天之后的第十三元会,时阴极之至,阳气始生,后世节气所谓冬至。

女娲造人成圣。人族始出。

通天踩着云头,负手在不周山麓望着漫天的功德金光,口中只在念些没头没尾的东西:“……蚯蚓结;二候糜角解;三候水泉动……”

女娲倒还分得出心问他在瞎念叨些什么。

通天想了想,诚恳道:“这时候选得是挺好。”他又拍了怕手,提起云霄笑吟吟道:“我也该回蓬莱那边,可有得事要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