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睺抹了一把脸,经这一下后他的身形看起来倒是凝实了很多,从勉强看出个眉目形状的飘渺雾气,到现在连发丝也纤微可见。他冲通天翻了老大一个白眼,撇嘴道:“这一手你倒是玩得顺溜,比那什么九针有用处得多了。”
通天在指尖转出一道针影,对准了池中,笑问:“光说多没意思,你亲身对照一番,便知端的。”
终于不用借助雾气显形,这反倒是方便了罗睺浮在沉湿的浓雾之中盘旋,身上的衣袍颜色褪得斑驳,像是随意扯了一片深深浅浅的水雾暂以蔽体一般,反倒是越发融化在其中了。通天话音一落,他疏忽便飘远了,避之唯恐不及地道:“还是省着吧,等当真有事了,多宝那边有的是要你出手的地方。”
通天顿了顿,其实颇为不悦罗睺自说自话的算计,然而罗睺也只是能推算得出在天道变数骤生之前,多宝与通天将会有一份半道而止的师徒缘法在,照现在的大众观点来讲,半道而止最后破门而出的徒弟那是不要也罢的,就罗睺看来通天又不认识多宝,感情也谈不上,罗睺出手算计他、借以将自己从道魔争锋之局中洗脱出来的算盘打得一点压力都没有,连通天对于此事也只能哑口无言。唯有强硬了庇护的态度,迫使罗睺将多宝收为门下、善待其人,作个聊胜于无的事后补救了。
经过此事通天也算是警醒了几分,命数早就被他先前的种种作为改了个彻底,那光是指望着一切皆如从前,避开一切不如意之事,而好事依旧执著上门,那也未免太过狂妄了。
通天叹息着同罗睺道:“果然,从来心有不甘,才是祸端所在。”
罗睺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通天装模作样地继续以叹息的语气道:“太阳星里头的那对金乌兄弟啊,说来也是倒霉得很,前头被你拿来当靶子,算计龙凤二族相争,又被鸿钧拿来立威,流离失所,现在好不容易过了点安生日子,你又要去撩拨,前车覆辙之鉴还摆着呢,就要把人架到太阳下头去烤。”
罗睺冷笑道:“他们若是没有起过那份心思,我还能强求不成,未免也太看得起我,还没那么大本事玩弄其心于鼓掌……不过你看的倒是清楚。”随着他的移动,空气中的湿沉之意越发浓重,通天站在剑阵之外也有些窒息之感,罗睺怕不是将池中不少的水也一并化为水汽带起到空中了,好好的山巅净莲池被折腾得一派愁惨云雾之状,只有声音还清晰地传出,“你且放心,定然烤不化他们,不说他俩本就是从太阳星里头孕育出来的,羲和小姑娘哪里又舍得呢?”
通天对罗睺的夸奖敬谢不敏,却也因对方的歪楼八卦一时无语,罗睺的心思除了穷尽折腾算计,难不成全数都用在窥探人心私隐上了?
罗睺同他说的话都是不明不白的,没有一个首尾,但诸般量劫变乱都经历过一遍,重又回到开端的人,很容易就从他言语中的蛛丝马迹里摸寻到而今还被潜藏着的真相与缓慢酝酿的祸端。譬如罗睺先前同他所说的,从鸿钧手中漏出逃散于天地之间的宝贝,那说的显然就是通天经此成圣的鸿蒙紫气,也会是红云的催命符,但这些现在全都成了天边浮云。而直接致使红云应劫陨落的——妖族天庭的主人还流窜在洪荒之中,前路荆棘漫漫,尚未及找寻到一个明确的出处。
通天很清楚,这一切就将是巫妖之战的前兆。
他仰头望向仿佛近在咫尺的天穹,即便重天宫宇早已空置许久,天门的明霞兀自在云上高天流转,却发现去日实在太过久远,自己已然想不太起来妖皇帝俊与东皇太一这对兄弟的模样了,倒是上一次在记忆的幻境中窥见于日中的那位白衣神祇他还记得清楚样貌,淡漠的眉目依稀相似,现在对上号来,那是昔日妖族唯一存活的金乌太子,敕封为天庭紫薇帝君的妖皇第十子。亦不知这一切于他将会是何种样的滋味,然而而今天地之中尚无妖皇帝俊,他要揪心这事,还不如将满腔心思都投诸于自家两个小弟子身上——九阙凤族应劫而去,永镇南明,而重天殿宇,故族旧地,却将会有新王入主了。其中心绪,情何以堪。
但其实这一切由此而生的嗟叹其实可笑而荒谬,一切都尚未发生,劫数都尚未有所征兆,他却已经在这片疮痍之后正渐渐新生的土地上,看到了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的样子,天地荒芜,举目亲故皆归陌路。
不周毁损,天柱塌陷的灾劫尤且历历在目——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巫妖二族应劫而去,轮转风水,终于到了人族成为了天地之间的主宰。
再之后便是三皇五帝之劫,玄门由此兴盛;再又至天庭封神,三教……应劫。
对于过去的一切种种,通天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遗憾。
无论好坏,此行所得者何,他逆溯岁河而上,重归于此间,不是为了再重证一次既定命数之不可挽回的。
于是他很是嫌弃地挥袖将面前嚣张翻腾的水汽尽数镇压下去,对罗睺道:“羲和爱怎么都随她高兴,你先能有个身体从这里出去再去管别人的闲事罢。”
突然就被通天贴上注孤生标签的罗睺气了个倒仰,转身就扎进水中沉底了,不打算再作理会对方,怒而自去发奋修炼不提。
……
虽然罗睺这般的化身重修,和通天这样自带曾为天道圣人记忆的颇有相似之处,都一样是境界的上碾压,曾经看到过层云之上的风景,再重走一遍登仙路也就毫无迟疑踟蹰,格外顺畅。但罗睺本身的根脚禀赋却与一般的神通者并不相同,行道也各异——他本体为死气与执念所化,为天地间的第一只魔物,与灭世黑莲伴生于幽冥血海之中,出世之后,修为境界随天地杀劫而增,完全不可用常人修行来衡量。第一次量劫落定之前,罗睺便已远远超于准圣境之上——所以他以往的一切经验,全都是*型性速成所得,现在连魔种都丢与旁人,换了个要中规中矩走道修之路的莲身……这么说吧,道理罗睺都懂,但并没有什么用处。
所以当真等到日后截教的客卿先生能化形入道,从冰寒的莲花池中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孔宣能够化形、正式拜入通天门下成为二弟子的第二年了。
“这化身选得不成啊,禀赋这般差,连凤族异种都比不过,还能不能行了?”通天候在山下,张口就是对他幸灾乐祸。
这凤族异种说的当然是孔宣,他虽然还是凤身,但和鲲鹏一样,为天地之气交感而生,另有气运之累。是以虽然身具五色神光,看着厉害,修为进益却为天道之力压制,进境缓慢。罗睺寄身的莲子被栽入昆仑山巅莲池中的时候,孔宣刚刚开口能言,起点上二者可说是差不多,罗睺化形比孔宣还晚,可不就是如通天所言。
罗睺心塞得不行,啪得往通天脸上甩了一团碧碧绿的物事,瞧着与当初通天拿着糊了他一脸的颇有相似之处,没好声气道:“……你闭嘴吧。”
通天抬手接住,随瞄了一眼,又掂了掂,乐道:“要我恭喜你改邪归正成功吗?”
这话真是假的不行,罗睺冷笑不语。
就像混沌青莲结了四颗莲子,唯有净世青莲呈色不变,其余的三颗莲子均异变降品一般,灭世黑莲的莲子开花成熟之后,果然又有变化,罗睺开出的并不是黑色的花,亦有降品。而等他化出了切实形体之后,看起来果然与从前假说自己是灭世黑莲所化之时,给人的感觉很是不同,但大概是在池子里冻得久了,纵是眸中明火,也像是被封存于薄冰之后,归作浮动的磷光。
为了从鸿钧眼皮子底下暗渡,再寻到个方外之地搅一搅这天道局势,罗睺也算是下尽血本了,虽然有没有用,这都还是两说之数。
通天也不想帮他纠结,打了个呵欠便转身下山,意思意思地帮罗睺引个路,带人回去自家院中——他随手将池畔诛仙剑阵所设的禁制收起,感受着四剑微微的振鸣,一股子分外亲近之意,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无他,此剑阵初初认主的时候那可是高冷得很,结果现在结阵在外拱卫,陪了旧日主人这么些年,反倒成这样了:也不知道罗睺对它们做了些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他转而又有些忧郁地想,等长琴过段时候游历回来,或者自己再收几个徒弟,这峰头可就住不开了,玉虚峰位处昆仑最东端,进去得绕过太清和玉央的居处,麻烦不说,能看入眼的峰头左近也没有几个,峰顶都高不过层云,但若是绕得太远纵跨上大半个昆仑山,未免也太不像样。在昆仑山中再行外扩领地之事,能有的结果也就那样了,琢磨到得最后,通天觉着还是得另辟上一个道场为好。
与从前收在座下的四名弟子并诸多徒儿入门时候的情况不同,仲兄在前一世里总爱诟病他收徒太过不挑捡,那些所谓“披毛带角、湿生卵化”之辈,拜入截教门下的时候当然是已入修途,于早年寻道其时,多数的性情皆已定下,当可自行料理生活,可以说那会儿收徒弟当然是管教不管养的。然而这一回却很是不同,他现下的两名弟子都是从化形之前便被他带在身边,之前考虑得更多的也是养小孩子的诸多麻烦。徒弟都小的时候,为着照料并走不太开,既然不分住那地方当然也是尽够的,结果等到了现在他才突然惊觉此事,
说来等后来仲兄余下的十一位弟子入门之后,他眼下住着的小遥峰也要捉襟见肘了,最后便举迁到了昆仑以北的麒麟崖上,设下昆仑玉虚宫,为阐教道场——总之在有些无关紧要之处,玉央的趣味一向是惊人的恶劣,通天也懒得一项项去置噱了。
前面漫无边际地想了这么多,其实通天他只是现在才突然意识到某事,从而心生感叹而已:
……话说我现在连带孩子也学会了。
他模模糊糊地打算着,再过段时间就该是葫芦藤出世的时候了,到那时便去往东海看看,若是合意,便把蓬莱之地给圈下,不过还是想先去秦岭走上一遭,再说些别的罢。
……
通天飞得极远的思绪,很快就被耳边突然响起的说话声音打断了,原来已经到了玉虚峰与小遥峰相接的栈桥上了。他前头还拿来当做由头,来嘲笑罗睺根脚不过尔尔的次徒孔宣,就盘坐在栈桥边上柔软浮动的白云中,双手撑在身前略略探身,发与衣带都被风乱吹到身后,他眨着眼,纯然好奇地打量着远远地缀在通天身后的那位,问他师傅:“这不是山顶那池子里的白莲花吗,他化形之后,是不是就成我师弟了?”
……前几天不还想着怎么把它给烧了吗,怎么转头就问起了这个,通天抽了抽嘴角,若要真回答是,也不晓得孔宣会是个什么反应。
通天默默地转头看了一眼罗睺的脸色,又默默地把小孩儿从云上抱下来,那地方实在危险,顺手便揣在了怀里,一边答他:“你师傅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往家捡的好不。”
“……哦。”孔宣在通天怀里蹭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帮忙整了下对方被他蹭乱的衣襟,这才心满意足地抬手勾住他师傅的肩颈——通天简直都不想去看二弟子神色间的半信半疑。但接着孔宣很快就以颇为热情的口气。又带着点不知道哪来的愧疚,这么对罗睺道:“你去小遥峰试试!二师伯他连四不相都能要,你化形这么快,根脚定然也不错,定然能行。”
罗睺阴森森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谢谢你啊。”
通天憋着笑,随手把孔宣的脑袋按下去,免得他再接着拉仇恨,有点不想承认在孔宣口中把他和玉央这么一对比……自己其实有被取悦到。
就算许多年过去了,但他还是这么幼稚不行吗_(:3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