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后世得名澜沧之江的水脉边,地处中原与南疆之界,座于西方诸峰灵脉延余之上,正是来往两地脚程必经之处。江声浩大从远处卷卷而来,也掩盖不住那激斗声响之惨烈。

与通天刚刚出山的时候遇见的那样,一条龙和一尾凤起了口角,吵不出结果就出来做上一场的小打小闹不同,眼前数十的凤族与麒麟族金仙以上的神通者已是殊死争斗,互为仇雠,相互之间并无留手,轻重各有负伤——已然不是一族之长过来说上几句就能停下来的情势了,打出了近日的火气加上撕扯一下旧怨,不留下几个好叫他们知道痛楚,压根儿就冷静不了。

五人在天际遁过,虽然看情形元凤并未发令要拿盗库之人,但他们还是小心地藏匿着行踪,免得来意不清,被两方都当了靶子。

——不过还有更大的靶子在那里杵着。

在空中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不远的云霞之间盘亘着的气息,那里有十数龙族,在云遮雾掩间隐约可见为首之龙显现的原型,竟是条银龙。

龙族以银白为尊、凤族则贵金红,它们本是秉天地元素交感而生的先天神物,白与红为两族本源呈色,而银与金独属祖龙和元凤。开天三大神兽族类日盛,又有小族存附,声势见日煊赫,实则本身子息不衍——本体能长成和族中首领一个色号的,想来地位不低。

而现在凤族与麒麟两族在各自家门口相争,却来了龙族窥伺,看着也不是看热闹的架势,也不知道是来拉谁的偏架,又或者直接打作一团也是有的。

陆压讶道:“打成这样怎么都不约束下,那三个家伙这般胡混,还能不能行?”

他刚自找了个大麻烦,耳边清亢的凤鸣又提醒了,一个不好,可能还会有眼前的瓜葛,三清都懒得理他,只有共犯女娲简单道:“没用了的。”

其实不用女娲解围,陆压也能看出来,单就靠族长来约束什么,确实是没用了。眼下三族各据空、陆、海,俨然已是无法共处的局面,狭路相逢不是说不打就不打的,打起来也不是说停就能打住的。

就是想不明白……何以至此。

开天之前三兽还是互相扶持的知交故友呢,竟而也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开了灵智化了形,各自成族,回索山穷水尽的地步,其实也不过如此,竟却能改变这么多。

通天忽然道:“各自都孑然一身,时至至今也未必能好。”

他想起了罗睺。又想起了元凤自封于南明的善尸,他显然借着斩却的善尸寄托了些无以言说更无法直面的情感,而这其中有罗睺掺和的几分?

又或者,本就是障念。

众生化而有灵,既有灵智,就坠入了世事人心的彀中。

陆压哂道:“倒也是,就元凤那脾性,和祖龙相看两厌,要怎么才……”他忽然咦了一声,垂下眼往场中仔细看过一眼,奇道:“人参果树?先天灵根虽是好东西,于它们又没甚么大用,至于为了个已有了主的这么夹缠么?”却顺势转了话头,没有接着元凤与祖龙的秘辛一二事云云往下说去了。

倒是通天在心里轻轻噫了一声,人参果树,在后世可是有名气得很。他所生的时代,距离贞观年间相去不远,口耳相传间,三藏法师取得佛法东来的传说尚未褪色,更为俗世间人津津乐道。从西域楼兰到东海蓬莱,从北疆平卢到南海仙山,谷中时有足迹遍布海外异域行医游历的弟子将各地的花草之种采撷归来,一群懂技术有闲暇还兴趣盎然的医学狂徒、考据爱好者、栽培专家凑堆之后脑洞开到再突破天际也是不奇怪。

种种神话传说中提到的灵植,除却所处描述太过荒谬不实的,他们都试着寻找过。

最后当然除却花海里的一些副产物之外,没有什么特异的收获,就通天知道的,曾经有谷中弟子想一探所谓“九千年成熟一次,闻一闻,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颗,能活四万七千年”的人参果存在与否,远赴过海外西方。

当然,未果。

现在能一窥究竟也算是一圆满,其实人参果树的名头在现在的洪荒也很是响亮了,先天十大灵根之一,延年益寿的精贵鸡肋——眼前行走于洪荒的诸般生灵皆为先天,并不受盘古所立天人五衰之劫的约束,人参果的功用听着好是好,除却用以标榜,说出来涨点儿面子福缘之外,也没得什么大用。

陆压刚才说人参果树已然有主,定睛看去,果然有一宽袍大袖的青年立于其侧,持地书勉力支撑,冠玉面容稍带灰败之色,似有伤在身。再细看,果见人参果树的根系也有所折损,一片骇人的焦迹。人参果树本性与五行相畏,此时场中打得兴起的却多役使五行之力相斗,乱飞的术法可不长眼。

好在有一道淡青色的壁障拔起,拢护在人参果树的周围,总算没让其再有损伤。

撑起壁障的并不是那个身为灵根主人的青年——通天猜这青年人就是后世地仙之祖的镇元子,眼下也不过大罗金仙初境而已——而是旁侧一个白衣青带的男子,披缀饰繁杂的翠色羽衣,翠羽极轻,与他未加束结的长发一起,在身侧诸般术法剧烈炸开的漩流中飞扬起伏。

“竟有个巫神在?”陆压讶然的声音升起的同时,玉央在数道颇有意味的眼神中淡淡补充:“十二巫神中,传言木之巫祖句芒,主万物生发。”

传言盘古的元神与阳清之气相合,化为现在的三清,而盘古的精血沉于地,与浊气合,化为生而各具神通的十二巫神。要在两者之间细数渊源,其实颇深,只不过各自为营,所行之道不同,没什么话好说,自然也没想过要互通有无。三清兄弟相称,同气连枝;十二巫神同辈行序,约为兄妹,那些都是内部相称,而三清与十二巫神之间并无此说。

但看到句芒在眼前遭难呢,救是不救?

太清一按云头,道:“再看看。”

玉央平日里行事老成,却是个果决的行动派,已经祭出三宝玉如意在手,在云端一立,看起来一声令下随时会往下砸的样子。

虱子多了不痒,梁子结大了,也就不在乎再多一桩。

通天轻笑一声,抽出雪凤笛,以执笔之势款款在指间转动了起来。

这段日子的所处环境四面楚歌,多数时候都在抱头逃窜,憋多了都是郁气。

局势如此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三清挑剔的,在四伏的危机里他们很快渡过了熟悉试探的阶段,学会了互为扶持。

这并不是可以自在唯我地放纵本性而为的时候,换句话说,在现在的洪荒局势中三清还没有积攒下足够让他们放弃治疗的地位与本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各方势力之间求存。所以来历不明的陆压可以把引来的危机让五人同承,所以须弥山前罗睺设障为界他们也只能就顺着他的意愿改变路线……三清如今划下的界线还放得颇低,譬如平日秉性最为高傲的玉央,其实在与陆压、女娲多年比邻相熟之后也能谈得来不是么,而由于通天长久以来的缺位和回归,这条界线其实更为模糊——都说三清目下无尘,却并不是生来就谁也看不入眼的,何况眼下他们虽然有盘古正统苗裔的身份,也只不过能摆着好看、说起来好听而已,要摆谱——很抱歉,这谱又能在谁面前摆呢?

他们:三清、伏羲和女娲、乃至镇元子与十二巫祖,都并未处身于这时代的舞台中央,而只是背景里一点模糊的颜色与可能性而已,入了局连卒子都算不得,而这样的一点可能性,随时就会轻易被抹去了。

木之巫祖句芒,就这以这样的出场,突兀地撞入了三清之间默契划下的那道界限。

于是他们悄悄地出手了,对于没能直接一如意砸下去,玉央似乎还有些遗憾。

因为两方相同的渊源和这一次的机缘巧合,实际上三清微妙地对句芒产生了认同。

就在云间盘亘不去的龙族悍然加入战局,场面一时纷乱失控之后,已然没有什么人在意的□□——确实引人觊觎而事实上又可有可无的先天灵根人参果树的周边悄然泛起了阵法玄奥的波动,连带着旁侧的镇元子和句芒,突兀地消失当场。

“难以置信,那时候你们居然选择接受过路陌生人提供的帮助,”而断然往这来历不明去向不清的阵基中注入力量催动。“要全身而退其实是有把握的吧?”

事后通天曾这么对句芒说。

而句芒答道:“确实未曾错付,这不就够了吗?”他停了一下又道:“可退,全身不一定。”

为隐匿起见,留陆压和女娲掠阵,太清传讯与场中两人,而通天与玉央合力将阵基布下,向阵引中注入法力才会发动,而这一步太清交予句芒与镇元来选要不要走。

对于兄长的安排,玉央与通天并无异议,从没有过我提供帮助而你一定要生受的道理,因果难断,当自己多大脸呢?

而句芒,当机立断地接下了他们递出的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