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颇为清冷,连下几日的秋雨终于停歇,昆仑仙境笼着一片白雾茫茫,在阳光的照射下如翻滚而动的金色细纱。
紫宁一个人站在殿门前,双眸哭得红肿,极目望向远处,苍茫的山峦险峰被云雾缭绕,显得格外肃穆空旷。
神色中透着一道彻骨的忧伤,光线照落一片虚无冷萧的宫苑,让她不由得有些发呆。
那一刻月横塘满是血迹的身子缓慢倒下,软软地摔跌在她怀中,只在一个刹那间,似乎他眼中透出一片朦胧湿气,含着深深的忧伤和痛苦。
两滴泪珠落下,顷刻跟血水混在一起,染透了衣襟领口,仿佛一片无限感伤的红霞。
紫宁扑倒他身上恸哭,一声声如撕裂的锦帛,划破云空中的半弧沉寂。
血腥的气味令她几乎不能喘气,脑中一片茫然空白,耳边的声音都消失了。只见眼前人影匆匆,跌坐哀嚎,掩面拂泪,都成为别人的喧嚷和热闹。对她而言,只有死一般的静谧,冰冷而又刺心。
所有感情压在一起,爆发不出来,无法宣泄,就快要窒息。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给月横塘带来多少痛苦和磨难,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让她回到最初,或许她不应该爱上他。
仙族第一的昆仑绝皇,在她眼前倒下去,浑身鲜血淋漓,悲惨到了极致,让她心中的恐惧慢慢扩散。
静霄说的没错,总有一天她会亲自断送他的名声,他的尊位,他的前程,甚至是他的生命。
如此这般的相爱,还是爱吗,或者只是一种凄凉透骨的悲哀。
紫宁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月横塘不能这样被她毁了。他是第一神君,他身上肩负着仙道界的责任,如果她自私地拥有他,也就不配爱他!
昆仑绝皇和静霄神女双双负伤,这消息一传出去,顿时惊动了整个仙道界。仙族长老们震惊之余,又有颇多的猜疑和无奈,仙族各洞府慌乱一团,纷纷派人前来昆仑探望。
一拨拨的裙裾身影匆忙进出寝殿,慌张忙乱。唯有紫宁独自一人伫立在殿外,她想进去看月横塘一眼,却也不能。
蜀山菡樱白主持大局,严禁她靠近一步。
一群匆匆而来的宫娥目光冷漠,横瞥了她一眼,嘴里嘟囔道:“要不是因为她,昆仑怎会闹出这样的事?”
“就是,静霄神女才是昆仑仙后,她算是什么人,还乘坐九鹿云车。”刚走出大殿的宫娥转头瞪她,神情十分不满。
紫宁早已听不进这些话,此时的她只想走开,远远离开月横塘和昆仑,或许对所有人都好。
目光一片呆滞,挪步想回偏殿去,却被青衣飘扬的东陵一把拉住,将她带到静寂无人的林边。
“紫宁。”东陵安静的眼眸看了她半晌,忧心说道:“月横塘受伤的事,是静霄太过鲁莽冲动,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千万不要责备自己。”见她双目红肿成桃子一般,轻声责备道:“静霄的怒气发起来,都是不要命的,你也不够小心,差一点血溅当场。”
低头看她一只手掌缠着厚厚的白布,登时心里一疼,紧张问道:“你手上的伤还疼吗?你不用担心,我这里有最好的药,不会留下伤疤。”停了半晌又道:“这件事闹出来,仙族长老必然要插手,你恐怕要离开昆仑一阵子了。”
紫宁虽在感情上赢了静霄,但绝皇受伤一事可大可小,仙族长老定会借题发挥,逼她离开昆仑仙境,永远不能见月横塘。
紫宁揉一揉眼睛,深呼出一口寒气,脸上挤出笑容道:“我已经想好了,等塘哥哥伤势痊愈,就离开这里,跟云祖师父去闯荡四海八荒,修仙炼道。”
眸中的光影变为一片淡然,她发白的嘴唇颤动一下,“小木哥你说的对,只要我是一个凡女,他是昆仑绝皇,我们就不般配。就算两人彼此喜欢,却让所有的人都痛苦,这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不能这样做,不能毁去塘哥哥的一生。”
去四海八荒闯荡,如果想念塘哥哥了,就躲到清虚谷界里,偷偷来昆仑看一看他。只要见他过得平静安稳,她也就放心了。
爱情能让人长大,学会克制,学会坚强,懂得忍受永诀离别的苦楚。
一片落叶扫向东陵的俊眉,他抬手划断了叶片,神情疏朗清落,看了紫宁半晌,长叹一声,“你没有功力等阶,闯荡四海八荒哪是容易的事?你若真想离开昆仑,可以跟我一起回蓬莱,有无数仙草灵玉给你修炼,想要多少都行。”
紫宁总是舍近求远,费尽气力去寻找避风港,却不知眼前的人能呵护照顾她一辈子。
蓬莱仙境拥有仙道界最多的修炼资源,除了灵玉仙草以外,上品丹药也有许多,全都送给紫宁修炼,也毫无问题。
紫宁眉毛一挑,黯然摇头,“我想出去闯荡,跟师父去历练一下,想看看这仙道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塘哥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要守护仙道界,我去闯荡修炼,才可以帮他的忙。”
东陵的心一顿,眼眸淡然。
她就算离开昆仑,心里想的还是月横塘。
紫宁的目光转向他,说道:“小木哥,蓬莱的东西再好,也不属于我。修道之人最怕执念牵系,若我欠你太多,永远也还不上了,哪里还能修仙觅道。今生今世,我只愿欠一个人的,那就是塘哥哥。”嘴角弯起一抹微笑,“如果这辈子还不清他的债,我下一生继续还。”
东陵喉头紧了一下,一股难过的情绪哽噎在胸口,久久不能散去。
仙道界人人想得到蓬莱仙草丹药,这些紫宁都毫无兴趣,她心里只有月横塘一个人,今生若不够偿还情债,还有来世。
“紫宁——”东陵轻呼了一声,接着紧闭上嘴。
他很想问一问她,是否还记得十万年前的巫灵王,她口中的阿木哥哥。
紫宁抬眸望他一眼,抿嘴微笑起来,“我知道小木哥一片好心,但修道之事全凭个人机缘,若一味依赖仙草丹药,就算我修到神女之阶,境界上也是有限。”
抬手晃一晃腕上的蓝玄玉镯,莞尔笑道,“我这里也有不少好东西呢,你放心,我跟着师父去闯荡,师父不会亏待我的。”
东陵柔和似水的面容一动,露出一丝伤感神色,半晌郁然,转开话题道:“月横塘虽没有性命之忧,但他本来内伤未愈,这次又受了严重外伤,恐怕要静养到初春才可康复。不过这样也好,大婚的事再拖一拖。”
目光望向远处山峦,待到初春花开一片,也是仙族反攻天妖的时刻,月横塘必然亲自出征,婚事也就不了了之吧。
东陵心中沉重,月横塘与静霄,不能成为相恋之人,也不要变成一对相杀的怨偶。
深秋的午后有些清寒,两人说了半晌话,从林子里漫步走出来,见一道静谧的竹林小径雾色无边,两旁的古树上长满灿黄的小果子,隐隐透着淡然的光色。白花的石子地上翻出一簇簇浅坑,长嘴翠鸟频频啄土,随即黑仁似的双目伶俐一转,“吱”地一声飞去竹林深处。
紫宁边走边拽自己鬓边的一绺碎发,东陵双手背后,转头细看她,点一点头笑道:“你来昆仑之后,打扮愈发好看了,可见美人也需装扮。”
回想初见紫宁时,是一个衣着不修边幅的小丫头,性情嘻哈顽皮,曾令他一时有些反感。但见了几次面,只觉她无论怎样打扮,都是绝色生香,穿华丽衣衫时明艳照人,穿一件带补丁的破衣裳,也别有一番潇洒风韵。
“小木哥很少夸奖人呢。”紫宁盈盈一笑,也抬头看他。
他一身青色镶金锦袍,头戴白簪缨子银翅冠,腰上系着碧玉青铮带,披了一件青缎面的斗篷。面如美玉,目若点漆。伫立在雾气弥漫的光影中,看上去恍惚如梦。
东陵相貌俊美,与月横塘又有不同,一个似淡墨之画,一个如光华明镜。一个表面高傲冷漠,目中无人,内心里却是一股热心肠。一个脸上笑若春风,宽容随性,骨子里却极为倔强深沉。
她半晌幽幽叹道:“可惜我要离开昆仑了,不然咱们这样经常见面,倒可成为一辈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她与东陵之间毫无嫌隙,说话也十分随便,并无半分拘谨。在她心里,东陵就是一副率真挚诚的性子,是她的知己好友,是她的小木哥。
她不会知道,在整个仙道界里,有资格跟蓬莱东陵公子做朋友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的所有孤冷傲然,在她面前化作一缕青丝拂面似的柔情。
东陵顿住脚步,怔怔看她一眼,淡然说道:“即便隔断千里,也可结为相契之交。仙道界自古以来,君子与女子难成知音,我却运气好,能遇见一位巾帼知己。”
紫宁双眸一眨,忍不住“噗嗤”笑出来,“什么巾帼知己,说的这样别扭。那叫红颜知己!”
心中猛的一颤,这样的场面十分熟悉,曾经她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她笑盈盈地说:“梁子夜,我做你的红颜知己吧。”
梁子夜一双桃花眼精光流转,摇头道:“红颜非知己,知己莫红颜,这是我的原则和底线。如今的男人到处结交红颜知己,红颜蓝颜之间的那些暧昧,比牛郎织女虐恋传得还广。你别想糊弄我做什么红颜知己,要么做女朋友,要么当老婆,你只能选一个。”
“红颜知己?”东陵目光闪动,顿觉周遭的花草竹林灵动起来,现出别样的风情,“我得一红颜知己,此生足矣。”
修仙者追求长生不死的大道,万年也是弹指一挥间。他高处寂寞,孑然独立,享受长生之乐,却总觉有些乏味无趣。此生若没有一个深爱之人,相契之友,纵然活了万年,又有何意义?
他对男女之情并无经验,但前些日子不见紫宁,总觉心慌不安。见了她的面,无论说笑什么都是好的,喜欢看她嬉闹打趣,笑脸盈盈,在他眼中可爱至极,竟是一种无可挑剔的赏心悦目。
有时他自己也怀疑,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叫喜欢。
紫宁轻轻咳嗽一声,抬眸望向发呆的东陵,正色说道:“小木哥,你若当我是红颜知己,我问你一句话,你要据实相告。”
东陵缓过神来,秀丽双眉向上一挑,转过眸子,淡淡笑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必据实。”
紫宁点一点头,犹豫了片刻,将手挡到嘴边,靠近他悄声问道:“你为何不选亲?为何不娶仙妃?”
东陵愣了半晌,笑容一展,抬头望向路旁一棵高大的秋玉兰,见刚刚吐出几根花梢来,却已有了幽深的香气。他闭目细细嗅去,却寻不见花香的踪迹,一股若即若离的感觉浮上心头。
他从没想过选亲,有人送来女子做炉鼎修炼,他也全都打发了。心中桀然冷傲,只觉得仙道界女子都配不上他,“我不娶亲,是因为……没遇见合意的女子。”
天下佳人懒回顾,唯有紫宁却不同。
她这样一个伶俐美丽的小丫头,让他平添许多欢喜和忧愁。犹如树梢上那一朵秋玉兰,透出一股诱人幽香,嗅过之后欲罢不能,却不忍心采摘下来。
紫宁见他如此心醉的一笑,有些摸不着头脑,抬眼见那秋玉兰花蕾微绽,样子甚是净白纯洁。
东陵转眸淡淡一瞥,柔声说道:“不顾残莺遮望眼,静心寻觅为花香。那一朵秋玉兰就是你,我为它的香气着迷,却不忍摘下来。让它高高长在树上,便能凌风夺目,傲然盛开,花香愈浓,倾倒众生。”
细风一吹,树梢上的秋玉兰花蕊微微抖动,一阵芬芳飘来,令人心旷神怡。
紫宁深深嗅一口花香,说道:“小木哥果然不是凡俗之人,我与你已结成知己之交,往后便毫无嫌隙,有什么心里话,我都跟你说。”
突然鼻中吸入冷风,忍不住“啊欠”重重打一个喷嚏。
东陵慌忙解下青缎斗篷,披在她身上,袖口上的绣金纹抖动两下,将她的一双手渥在衣袖里面,笑道:“看你这手冰的,近日转冷了,你身上沾着寒气,不要落下病才好。”
眸中一道柔和的笑意,自顾自地给她哈热气暖手。
紫宁呆了一下,却见他目光中满是诚挚,没有一丝邪念。随即“嗯”声点头,歪脖笑道:“你待我当真有许多暖意,倒是我自己多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东陵一笑,眼波里满是温柔,“你可曾听说过,聪明貌美的女子心思最多,也最难招惹,反倒是貌丑拙笨的稳妥些。你若对我心存疑念,更足见这一番话是警示之理。”
紫宁眼眸转动,故意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小木哥愿我聪明貌美,还是貌丑拙笨?”
风吹得竹叶子哗啦啦响,东陵仰头去看竹梢上的飞雀,脸上满是笑意,“我愿紫宁做聪慧貌美的女子,灵巧,耿直,信义,广博多闻,我便得了一位益友。”
紫宁抿嘴笑道:“我可当不起,这友直,友谅,友多闻,绝非世间俗人能做到的。”
东陵凝神片刻,心中涌出无限柔情,忽地嘴角一紧,目光凝望她,说道:“我愿为你做一个这样的人……”
话音甫落,忽听一阵放肆的笑声传来,转瞬之间,铺天盖地的一片艳红衣影飞舞而至,登时将翠竹林里映出半边霞红。“你们在林中偷偷私会,有没有想过月横塘是什么滋味?”玉尊一现身,红袍挥动,黑发飘飞,有一种风华绝代的炫目凄美。
见素言语讥讽,随手甩动一片红色宽袖,白玉似的脸上露出一抹清透之光。
一双桃花眼眯起来,轻睨东陵与紫宁双手紧握,嘴角勾起邪魅的笑容,“月横塘有这样的好兄弟,也该割腕与你断交了!”
他的目光凄迷起来,仿佛夜里宫灯下晃动的影子。连东陵也能俘获紫宁的心,他为什么做不到?
登时一股忧愤不甘急涌出来,月横塘,风稷贤,你们喜欢的东西,本尊也一定要得到!
紫宁松开东陵的手,望向见素幽黑迷雾一般的眸子,冷声说道:“是割席断交,不是割腕断交。我们好好地说话,你为何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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