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第二百五十八章(1/1)

五月廿八, 阴。一驾马车正行驶在长安城的大道之上,往北而去。天气闷热无比,连绵的阴雨尚未完全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霉味。梅雨将这座庞大的古城浇得四处湿淋淋,潮湿闷热得难受。

沈绥坐在车中,大概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她一直在闭目养神, 半句话也不说。张若菡就坐在她身侧, 让她枕在自己腿上, 手中举着团扇为她轻轻扇着风。车身微微摇晃着,就连张若菡也有些困顿了,半阖着眼,却始终强撑着。

忽而有一阵清新的微风从车窗拂入,二人顿觉神志为之一清。

沈绥闭着眼,忽而念道:“冰肌玉骨清无汗,广御风来暗香暖。”

张若菡笑了, 抬手掐了掐她的鼻尖。

“唉, 这日子真是难过啊。”沈绥叹道, 她自幼最怕的就是夏季。

“也没几日了,很快就过去了。”张若菡安慰她, 手中的扇子扇风的频率似乎加快了。

“过去了, 就真是炎夏了, 更要命。”

“你这人那么聪明, 就不知道想法子降暑?”张若菡问她。

“还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造一个可以自动吹风的机关?”沈绥道。

“噗,那还用你来造,这全成了我的事了。一到夏日,我就成了你冰枕,你的团扇。”张若菡笑道。

“哪能老让你扇风,我得想个法子,让大家都不用扇风,都能吹上风。”沈绥嘟嘟囔囔道。

“你以这个姿态说出这种话来,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张若菡低头,眯着眼瞧她。

沈绥嘿嘿傻笑起来,道:

“那咱们换一下吧,你靠着我,我帮你扇风。”

“不要,你身上都热死了。”张若菡嫌弃道。

“好好好,那我们谁也不靠着谁,我来帮你扇风。”沈绥说着就要坐起身来,却被张若菡按了回去。

“你还是老实躺着吧,你眼下虚得很,我怕你扇着风就晕了。”

“我哪有那么虚弱!”沈绥抗议道。

“哼。”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冷哼。

沈绥嘟起嘴来,小声道:

“所以我最讨厌夏季。”

“嗯?你说什么?”张若菡道。

沈绥干脆大声说:“我说我最讨厌夏季。我这个小火炉本来就怕热,一到夏季,你们都不愿意靠近我了。”

是你们,还是你?张若菡弯起了唇角。

“所以还是冬天好吗?”她故意问道。

“当然,冬季……冬日里你们都往我身上靠,多好啊,哼哼。”沈绥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

“傻瓜……”张若菡抚着她的侧颊,俯下身来,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车内再度静谧下来,湿热的空气内仿佛揉入了绵长甜蜜的气息,涤荡了暑热一般,飘然起来。

……

马车绕至公主府最隐蔽的侧门,缓缓驶入,早有拱月军的侍卫前来牵马。忽陀跳下车,站在车侧,等沈绥与张若菡下车。高昌汉子面上毫无表情,沈绥下车时瞧着他神色,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近来无涯在做什么呢?”

高昌汉子有些慌乱,张口结结巴巴道:

“近来……乐忠于帮小主人做冷饮,捉虫雀。”

沈绥:“……”无涯的乐趣点完全不在你身上啊。她一脸忧心地望向张若菡,张若菡也很无奈,叹口气道:

“强求不得。”

沈绥搔首,一脸无语,最后转身对忽陀道:“你啊,要是打算放弃了,与我说一声,我给你找其他的姑娘。”

“不!”忽陀紧张起来,“我……我没那么急的,再等等,再等等。”

你不着急,我看着都着急!沈绥心中莫名起了气,瞪了他一眼,便率先往公主府内去。张若菡安慰地看了忽陀一眼,便急匆匆去追沈绥。

“唉……”忽陀叹气,垂头丧气跟了上去。

就在沈绥等人走入公主府的时候,杨玉环正拿着团扇在花苑中扑虫。

“在那儿!快帮我!”小姑娘显得特别开心,领着几个照顾她的侍女正在围捕一只铜绿色的金龟子。

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她总算将金龟子捉住,撵进了小竹筒中。将小竹筒捏在手心里,小姑娘迈开步子,兴冲冲地向前堂跑去。身上襦裙在奔跑中飞扬,领口雪白的大片肌肤透着红润的色泽,所过之处,香风阵阵,久久不曾散去。

李瑾月此刻正在前堂办公,这些日子公主府积攒了不少公事不曾处理,开府后,多处军营送来了军务等她批示,此外停滞多日的地方府军都督监理制度的任度,也需要继续推进。一大早,李瑾月已经接待了好几批的访客,一直忙到了近午时分,访客才全部被送走,距离午食还有一段时间,她打算再批几个公文,等着沈绥与张若菡来府上,再一起用午膳。下午她要和沈绥谈事情,傍晚时分,她们还要去忠王府上赴宴。忠王专门点了沈绥作陪,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确认沈绥是李瑾月手底下的第一谋士。李瑾月也不打算避讳,既然人家点了名,她与赤糸就大大方方出席。既然要与忠王联手,有些事情开诚布公,也是应当的。

她一面闷头批阅公文,一面想着心事,全然没察觉屏风后杨玉环正偷偷探出身子观望堂上的情况。确认堂上没人后,小姑娘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忽而扑到了李瑾月身侧,抱住她的脖颈,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李瑾月吓了一跳,闻到熟悉的香气,她才舒了口气。心中有些无奈,她侧首看着杨玉环那愈发美艳的容颜,伸手揽住杨玉环的腰际,将她拉入怀中,在她唇上回了一吻,问道:

“做什么呢?吓了我一跳。”

“我捉到了金龟子,给你看。”小姑娘献宝一般亮出了手中的小竹筒,打开塞口,一只绿色的金龟子从其中爬了出来。

李瑾月一阵好笑,这丫头真是风风火火的,昨夜她跟她说了自己儿时和沈绥一起捉金龟子的趣事,这丫头今天就捉了金龟子来给她。

她捏着金龟子,将其放回了竹筒,塞好塞口,道:

“拿回去让侍从们养起来,以后都可以看到。”

“嗯!”小姑娘用力点头。随即她察觉到李瑾月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不由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搅了李瑾月办公,忙道:

“你很忙吗?我不该来扰你的。”

李瑾月摇头,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道:

“也告一段落了,正打算休息休息,你就来了。”

“真的吗?我没有扰了你?”小姑娘特别担心。

“没有没有……”李瑾月连连否认,“过会儿赤糸和莲婢会一起来用午膳,你也和我们一起吃罢。”

“好。”

伯昭先生和若菡姐姐要来啊……小姑娘心中转起了小心思。她知道以前月儿喜欢过若菡姐姐,即便早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小姑娘还是很在意若菡姐姐的存在。之前前往幽州的路上,她们曾经同路,若菡姐姐对她颇多照顾,在她印象之中是一位清雅温柔、美丽非常的大姐姐。当时她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爱上李瑾月,因此当时对若菡姐姐的存在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自从她和李瑾月在一起后,还没有见过若菡姐姐,这一次若菡姐姐一来,她竟莫名紧张起来。

“唉,你这丫头,发髻都跑散了,钗要掉下来了。别动……我来……”李瑾月注意到她头上的金钗就要落下,忙摘了,替她重新簪好。

于是当沈绥与张若菡掀开前堂大门外放下的竹帘,一步跨入堂内时,看到的便是正座上,杨玉环倚在李瑾月怀中,李瑾月为她簪钗的画面。李瑾月那一脸的温柔宠溺根本藏不住,杨玉环羞怯面红,人比花娇,这画面当真是赏心悦目。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沈绥眉梢一挑,一句诗脱口而出。

“噗!”张若菡笑出声来,赤糸真是太皮了,这句诗分明接的是之前在车上那句“冰肌玉骨清无汗,广御风来暗香暖。”当真是妙极。

被调侃了,杨玉环真是羞得无地自容,忙正襟危坐,垂首低眉不敢抬头,双颊绯红似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李瑾月也是老脸一红,顿时觉得十分尴尬。没想到沈绥提前就到了,还没人通传一声。她真狠自己当初给了沈绥特权,吩咐下人们沈伯昭来了可以不必通传。这家伙一来就嘲笑于她,简直可恶。

张若菡心善,给了李瑾月一个台阶下,于是略一思索便接了一句:“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李瑾月不由感激地望她一眼,接道:“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随即她点了点沈绥,道:

“赤糸,你这西风,可让我好等啊。”

沈绥哈哈大笑,一时十分畅怀,于是大发慈悲,放过了李瑾月。

李瑾月请沈绥和张若菡入座,顺道吩咐下人去准备午膳。沈绥看着李瑾月,又看了看她身旁的杨玉环,欲言又止。李瑾月察觉到她的情绪低沉下来,而且似乎有些在意杨玉环在这里,不由道:

“伯昭,可是出了什么事?”

“嗯。”沈绥点头,“事情还不小,恐怕……你得做好聆听的心理准备。”

“玉环……”李瑾月有些抱歉地望向杨玉环,杨玉环立刻知趣地准备起身离开。沈绥却阻止道:

“不,玉环还是留下吧,她也不是孩子了,理应知道这些事,我在这里和你们说了,也省的你以后转述了。”

接下来,沈绥用尽量平和的语调,简单清晰地说明了关于秦臻的若干事。她有些难于启齿的地方,张若菡会从旁补充说明。李瑾月与杨玉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其实关于沈绥的家族以及血脉的秘密,李瑾月在征得沈绥同意后,也全部说给了杨玉环知晓了。因此杨玉环知道伯昭先生乃是女子,也知道她和若菡姐姐的孩子得来得有多不易。但是没有想到,伯昭先生的家族竟然还有这样的秘辛,甚至是当年几场关键的政治斗争的幕后策划者。

“唉……真是没有想到,若不是有尹先生,或许也没有我父亲后来的帝位,我或许也就不是公主了。这真是……世事难测。我父亲他真的……做了那等可怕的事吗?”李瑾月只觉得毛骨悚然,一时之间就连自己都莫名背上了一层负罪感。

沈绥却摆摆手转移话题道:“卯卯,眼下不是回首过去的时候,我告诉你这些事,是要说明目前的局势。我想了很久,已经做了决定,既然外公他如此处心积虑,要替你扫清障碍。我们或许,也不该辜负于他。眼下,是时候做好准备了,联忠抗寿,是我们的基本策略。今明两日,外公那里就会起变数,我们要做好应对。”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