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垲去看了白六娘,据忽陀说,萧垲对白六娘之情真意切确实让人动容。奈何,白六娘对他似乎并没有多么爱恋。忽陀回来汇报时,思考了很久,道:
“我总感觉,白六娘似乎爱着的是萧垲的兄长萧嵩。大约萧嵩,才是她真正忠心跟随的人。尤其当萧垲提出要带着她去总坛取解药的时候,白六娘犹豫了片刻,才答应。此后流露的不是欣喜,而是思索。这种反应很不正常,她似乎在绞尽脑汁要将萧垲投靠我们的消息传出去。”
沈绥相信忽陀的判断,他既然有此猜测,必不是空穴来风。萧垲确实比之其兄长要差了许多,白六娘是一个能力与性情都很强的人,刨除无来由的感情因素,真正能让白六娘死心塌地效忠的,也就只有萧嵩了。
萧垲说他知道邪教的三个秘密。其中一个,就是有关千面神女的消息。他认为,那个潜伏在他们身边假扮成蓝鸲的人,就是千面神女,也是她留下迷宫,一直在引导沈绥寻找总坛所在。他还提供了一些不算完全可靠的消息,比如圣女无法离开总坛,千面神女与圣女之间关系极为密切等等。
他所知道的另外两个秘密,尚未说出来。沈绥明白,他总要为自己留退路,也并未逼迫他。只是在抵达总坛之前,沈绥必会让他吐出另外两个秘密。
萧垲之事还需从长计议,而萧克勤之事又为沈绥身上的重担添了一份重量。这孩子也与千鹤一般,在抢救后,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几乎醒不过来。解药尚未找到,中毒者又增加了一位,可谓雪上加霜。沈绥心知不可再耽搁,便要求追随她的千羽门核心成员立刻出发,与前方先锋队汇合,将中心彻底转移到那疑似千面神女装扮而成的男子身上。
她们要准备进入茫茫沙漠覆盖的安西都护府了。
萧垲似乎早就做好了远走高飞的准备,他向萧氏及朝廷提请的前往边关历练的批准已经下来了,萧家所掌控的河西军,有很大一部分都驻扎在安西都护府四围,目的就是为了稳定西北边疆安宁。随便挑一处军府,就是河西儿郎的历练之处。
萧垲申请了鄯善国旧址附近的楼兰府军。那里曾经是楼兰国的城邦,楼兰于北魏时期灭亡后,就成为了荒原无人居住,快两百年了,如今已然掩盖在了一片风沙之中。至于他为何会选择此地,显然又是因为他从教内听闻的传言。传言总坛的位置,就在那风沙掩盖的孔雀海深处。
那里是茫茫风沙,是沈绥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是神秘的西域,是与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地区。当沈绥的车马队伍发现路旁的景象从植被丰茂的草原森林逐渐过渡为草木稀疏的戈壁荒漠之时,便是真正踏入安西腹地的时候了。
关于楼兰灭亡的说法,沈绥一直很好奇,她看过很多资料。一说亡于战争,一说亡于破坏自然天道,还有说亡于瘟疫和虫灾,总之是遭了天谴。大唐境内普遍流传着一个说法,楼兰国末代国君逆天叛道,诸多倒行逆施,终究惹怒了上苍,降下灾难。此处是个不祥之地,非经历过刀光剑影,身具血煞之人不可抵挡灾祸。因而距离古楼兰城旧址不远处,只有身经百战的大唐楼兰军驻扎于此,编制大约一万人,倒也算是西北边境的军事重镇。自唐以来,楼兰地区也是大唐多次与吐蕃发生战争的军事要点,颇受重视。
据《汉书·西域传》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四万四千一百。鄯善之名,始于西汉汉武,此后中原王朝大多沿用。“楼兰”之名,被大唐延用为军号,倒也算给楼兰国的历史存续留下了一助笔。楼兰此名,在沈绥看来,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沈绥记得太白兄曾在《塞下曲》中这样写道:
“五月天山雪,天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抑玉鞍,原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作为一个从碎叶迁居腹地的人,李太白对西域的了解,还是很有可信度的。他诗句中的西域,有一种压抑于沧桑中的飒然。而对于西域通忽陀来说,他眼中的西域,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前往西域,大部队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心情比忽陀更为复杂。他本就是高昌的粟特人,出身商人之家,乃是私生子,不受主母待见。因为有个好叔叔,自幼将他带在身边培养,还算是健健康康成长为人。此后一直死心塌地跟随叔叔外出行商,足迹遍布整个西域,亦是拥有高超的语言天赋,学会了西域十种语言。他几乎清楚西域的每一处地形与位置,堪称西域的活地图。有了他,就相当于拥有行走西域无碍的宝物。
忽陀作为向导,与沈绥一道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沈绥问他:
“时隔这么多年回来,有什么感想?”
忽陀苦笑一声,道:“大郎,我唯一的感想就是不想回来。西域有我太多痛苦的回忆,这里也是一片风沙苦寒之地,不是什么桃源仙境。如若不是这一次为了寻找总坛,我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你可还愿回家看看?我们这一路西行,如若顺利,最后一站是碎叶,途中肯定会路过高昌。这么多年了,你可还有牵挂的家人在?”
“大概……还有一位老嬷嬷,是她带我出来,把我交给阿叔的。只是,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了。”忽陀想了想,道。
沈绥沉默了下来,没有再开口。眼前,漫漫戈壁向前延展,目力所及望不到尽头。稀疏的植被点缀其间,苍茫邈远之感让人倍感虚无。
去凉州以西四百里,这便是目前他们所能见到的景象。时间,已经走到开元十八年的五月初十。
行路艰苦,也颇为无趣。沈绥骑在马上,与忽陀聊起了关于楼兰与高昌的情况。根据忽陀介绍,高昌位于楼兰以北数百里远的绿洲之上。安西四镇以及周边一些弹丸之地,其实都是建立在沙漠绿洲之上的小国家。龟兹、于阗、焉耆、疏勒,楼兰、高昌、且末等等。人口最多不过数万人,规模也不过一城之矩。入唐后,均被灭然后收编,改为边境军镇。其内居民大多内迁,也有大量汉民迁入,彼此融合。早已是水乳交融,难以分割。
楼兰首鼠两端,灭国原因如今已然不明。高昌则不然,于贞观十四年被大唐所灭,彼时高昌国君主姓麴,因而又被称作麴氏高昌。灭国时,正值忽陀的祖父当家,那个时候高昌举国上下倒是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在高昌人看来,归属唐国并非是一件坏事。
忽陀的父系家庭,乃是昭武九姓中的康姓,粟特人中的翘楚,西域的大商人。母亲身份不明,忽陀至今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是做什么的,他也没有兴趣知晓。忽陀的原名叫做康巴忽尔达,“忽陀”是他幼时叔叔给他起的小字,如今也成为了他的名字。高昌国是佛教国度,大多数人都有类似于佛教法号的小字,陀是头陀的陀,头陀出自梵语,意思是洗净尘垢烦恼。这个小名,饱含着他的叔叔对他的美好期盼。
粟特商人大多一年到头在外行商,家中虽有正妻,但在外养情人养侍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正妻在家中有很高的地位,可以与丈夫平起平坐,不仅夫可以休妻,妻也可以弃夫,这些都是收到律法保护的。因而,丈夫在外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回来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全凭主母是一个怎样的人。主母若是嫉妒心强,容不下丈夫与他人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此后的人生,恐怕就悲惨了。
忽陀的父亲并不是一个非常滥情的人。相反,他与妻子的感情非常好,他们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忽陀,是他外出行商的一次意外的产物,对于这个意外,他始终非常后悔,也一直缄口不提。而正是因为这对夫妻的感情很好,正妻始终无法原谅丈夫的这一次错误,也更加容不下忽陀这样一个错误的产物。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已不在乎。我已不姓康,也不是康家人,更不是康巴忽尔达。我只是忽陀,仅此而已。”忽陀骑在马上,黝黑的面庞之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沧桑浮现。
“哈哈,好。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人生何其短暂,何必苦于过去,还是着眼现在的好。忽陀啊,你来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未来,或许还会在我身边很长很长的时间。你是我非常信任的人,你的忠心是你最大的魅力。我身为你的主人,也是你的朋友,还是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要说出来,总是闷在心里,我可不是你的小情人,不会去猜。”沈绥笑道。
忽陀黝黑的面容忽然胀红,忙摆手道:
“大郎,这玩笑开不得!”
沈绥很少见到忽陀这般窘迫的神情,更开怀了,道:
“说真的,忽陀,你都老大不小了,可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忽陀只愿一心一意服侍大郎。”
“你看看,刚还说让我不要开玩笑,现在却说出如此暧昧的话来。若是让莲婢听见了,你可不得被扒掉一层皮。”沈绥道。
忽陀:“……”
“哈哈,好了好了,你是老实人,我不逗你了。你与我说实话,有还是没有。”
“……有。”
沈绥诧异:“还真有?是谁?”
“无…无涯……”
沈绥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回首看了一眼自家夫人乘坐的马车。然后一脸震惊地看着忽陀道:
“你小子……喜欢这种类型的啊……”
忽陀:“……我就是觉得,她挺可爱的。”
沈绥一副想笑又不忍心笑的表情,最后拍了拍忽陀的肩膀道:
“好吧,我与莲婢帮你一把,其他的,就看你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