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洛阳城徽安门口, 沈家马车之内, 一场密谈正在焦虑紧张的氛围之下进行。沈绥、张若菡、无涯、颦娘、忽陀与蓝鸲六人,正紧紧凑在一起, 低声交谈着。眼下这一段等待消息的空当时间,正好可以提供给他们用以梳理情况。

沈缙调查什队死亡案的过程,张若菡已经在来的半途中与沈绥说清楚了。眼下, 忽陀却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他们措手不及, 如今想起来, 冷汗不由浸透衣背。

“这个源千鹤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子,您曾经收她为车夫, 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她的情况吧。”问话的是蓝鸲, “如果她真的与绑架太子的幕后黑手有所牵扯,那她潜伏在我们这里究竟多久了?这……想想都可怕。”

张若菡沉吟着, 没有说话。

沈绥瞧了她一眼,开口道:

“千鹤是黑是白, 现在还不能过早下定论。莲婢,不瞒你说,我一直不是很信任她, 也曾派人调查过她的背景。我只知道她以前似乎混过帮派, 跑过江湖,但是在她抵达大唐之前的一切都是空白的, 凭我们的情报网,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你当初是怎么和她相遇的,又为何收她为奴?”

沈绥问起这个问题, 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从未和张若菡谈论过千鹤的事。当初她怀疑千鹤的那段时间,恰好是张若菡试探她身份最为厉害的时期,她为了躲避张若菡,也就耽误了谈论此问题的机会。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使得她逐渐淡忘了千鹤的身世。千羽门传回来的关于千鹤的身世情报,基本上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除了不知道她来大唐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之外,其他的履历都没问题。

她曾经做过乞丐,差点死在闹寒灾的长安城里,因为当年的京兆府尹源乾曜开仓布施粥米被褥,救济灾民,因而勉强活了下来。之后结识了一位兄弟,两人加入了帮派,开始混迹江湖。她是熟练的镖师,也跑过船,去过不少地方,行走江湖多年,很是老练稳重。一年前她在一次帮派斗争之中受伤,之后便退出了江湖。这与张若菡收她为奴的时间点吻合,沈绥的怀疑也因此消除了。再加上千鹤的表现始终很好,忠心耿耿,也十分可靠,与她相处的过程之中,沈绥能够感受到她是个心地良善的人。这种感觉是做不了假的,沈绥见得人太多,她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张若菡的眼光。她认为,即便她自己看走了眼,张若菡也不会看走眼。张若菡灵台清明,敏感非常,直觉是她最为强大有力的武器,任何虚情假意、图谋不轨之人,伪装得再好,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我知道的并不多。”张若菡垂眸,声音平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慈恩寺内静修。我记得很清楚,五月初七的晚上,就在距离慈恩寺三条街的巷子里,发生了很严重的帮派械斗。当时武侯铺出动镇压了下来,将争斗的两帮人全部抓进了京兆府的大牢里。但是,其中有人逃了出来,她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她被人在腹部捅了一刀,血流如注,几乎要丧命。她最亲近的大哥死了,其余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大多被抓进了牢中。只有她强撑着身子跑到慈恩寺,敲慈恩寺的院门求助。方丈带着僧人救她,却发现她是女子。当时寺内就我一个女客,他们不得已,将她送到我这里来,之后她就一直在我这里养伤。她伤好后,我见她双目失明,又无去处,问她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当个粗使的仆从,她答应得很爽快。她从未卖身与我,不是我的奴仆,我只是包她食宿,给她工钱,雇她做我的车夫。”

说到这里,张若菡顿了顿,无涯盯着三娘,她知道三娘在犹豫。

张若菡终究还是开口了:

“她也曾和我谈及她的身世,但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我看得出来她不大想谈那些过去的事。我只知道,她本姓藤原,‘源’是她救命恩人,也就是源乾曜的姓氏。她在东瀛时家境还不错,有一位师父教她读书识字、习武练刀。她说那位师父,待她如亲父。她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伯昭,我当初雇佣她,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是想让她在外替我调查你的下落。我始终不相信你死了,我想找到你,可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且我自己也没有那个条件东奔西跑去寻你。我知道她是跑江湖的能人,认识的人多,也有门路,说不定就能查到你的下落。是我说服她为我做事的,其实她伤好之后,本打算离去。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歹意,这次的事,即便她真的与幕后黑手牵连,我也相信她必有苦衷。她来到大唐后,就将这里当做了她的第二故乡。她喜欢这里,不会想着要毁了她原本还不错的生活。”

张若菡说这些话是很冒风险的,因为她不能保证千鹤真的是清白的。这件事,已然牵扯到了沈家的二郎琴奴,张若菡不知道沈绥对千鹤是什么态度。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因此与沈绥心生龃龉。但在万般犹豫之下,她还是想要替千鹤说几句话,这是她作为千鹤的前雇主,与她接触这一年多来,对她最为中肯的评价。

“莲婢,我相信你的判断。”沈绥伸手,握住了张若菡的手,“不过说起藤原,我想我可能稍微有些头绪。东瀛的情况,我多少知道点。按照时间来计算的话,千鹤来到大唐,是十一年前。那年,东瀛爆发了一场变乱。这场变乱,就与藤原家有关。把持朝政的右相藤原不比等去世,他的四个儿子彼此倾轧争斗,最后分家。当时闹得是人心惶惶,不少东瀛人因此逃到了大唐境内。千羽门也与这些东瀛流民接触过,他们大多是通过商船偷渡来的,不少人就在扬州、苏州一带登陆。千鹤本姓藤原,她的刀法秘术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掌握承袭的,我猜,她应当就是藤原家的人,她十一年前突然来到大唐,与当年藤原家分裂的变故脱不开干系。”

“大郎……”一直沉默不语的颦娘开口了,“恕我直言,这个源千鹤,咱们不得不防。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苦衷,但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抛弃三娘子,投身敌营,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此人不忠不义,实难让人信任。她是东瀛人,哪怕对大唐再有眷恋之心,又怎么比得过自己的家乡?她会做出危及大唐国安的谍探之事,就已然是她变心的铁证了!”

“颦娘!”沈绥蹙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倒不是为了千鹤辩护,她是怕伤了莲婢的感情。

“沈伯昭!”伊颦气性上来了,怒气冲冲地斥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你可知道,如果源千鹤曾经做过三娘车夫的事情被外人知道了,会引来多大的麻烦吗?到时候,你与三娘,沈家与张家,都逃不过一个同党卖国之罪,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何况现在二郎下落不明,很可能就是因为源千鹤的关系,你还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沈绥被伊颦训斥,抿紧双唇憋红了脸,却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张若菡连忙道:

“抱歉颦娘,是我的错。”

“不是……哎呀,我不是怪你呀三娘,这件事你又何错之有?”张若菡突如其来的道歉,让颦娘有些无措。

张若菡缓声道:“我之前考虑到千鹤要替我查伯昭的下落,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并未声张她与我的雇佣关系,就连我祖母、二叔二婶他们,都不知道我收了这么一个仆从。知道的人,除却我张家的几个下人之外,就是伯昭这边的人了。此外,江陵之行,千鹤也露过面,只是她在外的身份卑微,也做了伪装,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她。”

“确实,我想千鹤也是事先考虑到不会连累到三娘,才会这么做的。她并非无情无义之辈。”无涯说道,“刚回洛阳那会儿,千鹤就不对劲了,当时听说好像是因为洛阳有她的一位旧友,她三天两头地不归家,我都见不到她的人影。直到三娘大婚之前,她留下只言片语,只说自己有事需远行,若还有机会,定会回来报答三娘的救命之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若她真的是想利用我们接近太子,又为何要离开?她定是不想牵连我们。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为她做什么,反倒是她,为我们做得比较多……”

对于无涯来说,千鹤是这许多年来,她唯一交到的朋友。她绝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温柔良善的人,会做出任何歹事。

颦娘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是自己太世故了,还是这些孩子太天真了。只是,难道她就愿意相信那个盲女是个恶人?但愿孩子们的话,是对的吧。

突然,蓝鸲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大郎、娘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前些天晚上从东宫归来后,二郎就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沈绥皱眉看向蓝鸲。

“那是五月十一日的晚间,那天二郎查出了幕后黑手利用洛阳城水道往宫中运送黑火/药的事,其中有一条密道就在东宫南苑池塘之中。当晚,太子连夜将池塘填了。二郎那晚也在东宫,我没有跟着她进宫,但是她出来后面色很苍白,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说。那晚上她一夜没睡,在房中抚琴,却曲不成调,最后竟是发起脾气,将焦尾的琴弦拨断了。她这个模样,我真是从未见过。但是二郎让我不要声张,我就……谁也没说。”

“你!你这个蠢丫头!”颦娘急了。

蓝鸲脑袋一缩,泪水再度盈眶,她定觉得全是自己的错了,不然以她的性格,也不会哭成这般。

沈绥抬手按住颦娘的肩膀,摇摇头,示意颦娘不要再责怪蓝鸲了,然后沉声道:

“那天,琴奴到底在东宫遭遇了甚么……等等,千鹤成为太子的护卫,是什么时候的事?”沈绥看向忽陀。

“圣杯失窃后没多久,听说是经晁衡晁少卿的介绍,太子看中了她的拔刀术,那是护卫的无上之术。”忽陀回答。

沈绥点头,道:“琴奴应该是在东宫遇到了千鹤,她可能对千鹤成为太子护卫感到不可思议,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但又不敢肯定,因而心烦意乱。”

“卫尉少卿晁衡,那位东瀛来的大才子?”颦娘有些惊讶,“源千鹤竟然与他相识?”

“听闻千鹤就是乘坐当年晁衡来大唐时的那艘船来的,他们是旧相识。”忽陀回答道。

张若菡眉间有忧色,低声在沈绥耳畔道:

“此事会不会牵连晁少卿?”

沈绥偏头悄声回道:

“怕是很难脱身了,端看圣人如何看待此事。那个幕后黑手的组织中,就有东瀛人,不知道私下里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晁衡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也需要调查。”

“唉……千鹤到底遭遇了什么,她难道不怕连累带她来大唐的恩人晁衡,竟然利用晁衡接近太子。她这次行事太过分了,实在不像她的作风。”张若菡焦心道。

“人急了,是会作出一些难以想象之事的。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前,我不喜欢给任何人做盖棺定论之事。”沈绥起身,抓着自己的雪刀钻出了车厢。

天际,嘹亮的鹰鸣声响起,连响三声,自西向东曳去,渐行渐远。

沈绥抓起了马车的缰绳,道:

“坐稳了!”

“啪”的一声响亮的马鞭声,马儿扬蹄快跑,带着马车迅速穿越徽安门,往洛阳城外的东北方向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该说的话,我已经放在本章里说了。不想为我文中的任何角色辩护,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基于性格设定和情节发展决定的。没有无来由的叛变,也没有绝对的忠诚,这世上之人,并不是非黑即白。恩情,养育为大,人的关系圈总得分个亲疏远近,孰轻孰重,都得掂量着来。能够对养育自己的人不管不顾,这样的人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无情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