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二月末,章华台风景如画, 游人如织。

沈绥、张若菡的车马抵达章华台下时, 距离午时还有两刻钟不到的时间,正好步行上山, 就着好风光席地野餐。

上山的大道口旁, 有一处官家驿站,驿站专门在门口用篱笆圈了一大块地,在其内竖起无数拴马桩,专替游人看守车马。当然, 要停车马,肯定是要往外掏子儿的, 车与马分开标价,按所停时辰长短计费,且价格不菲,显然是瞄准了那些江陵城中的富贵人。

沈绥倒是不很在乎这些,掏子儿掏得很爽快。她的归雁驿大多都有这样的生意分支, 收费比官家便宜多了。付钱时, 她想着改日要不要疏通疏通那位江陵刺史箫仲飞,让他们长凤堂在北麓也修一条上山的道, 在道口也设一个归雁驿, 大约会很好赚。如今就只有西麓这一条上山的道,生意都给官家垄断了,这不好,得竞争才有进步嘛。

那收费的驿长哪里想得到沈绥脑子里在想着要让他丢饭碗的事情, 见沈绥一行穿着讲究,气质不凡,又出手阔绰,登时笑逐颜开,热情地指路,还一番天花乱坠的介绍,将章华台上的风景吹得是上天入地无出其右。沈绥只是笑笑,谢绝了他想要为她们引路的好意,携着帷帽遮面的张若菡,领着忽陀、无涯和千鹤,一道出了驿站,往章华台上去。

沈绥和张若菡并肩而行,忽陀、无涯和千鹤三人在后方远远的缀着。上山的道路上,还有几队人影,有的在前,有的在后,距离她们都有一段距离,互不相识,见张若菡头上的帷帽,大多便不会前来结识或打扰了。

于是沈绥和张若菡获得了一段极其宝贵的独处时间。

“热吗?”她问张若菡。

“不热。”她答。

“那,冷吗?”她又问。

“不冷。”她再答。

沈绥:“……那…”

“你可别问我‘渴吗’。”张若菡抢在她前面说到。

沈绥张口结舌,心道又被她猜到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了,张若菡瞧她那笨拙的模样,真是可爱,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怕你不舒服,你病才刚好。”沈绥语重心长,并试图为自己挽回一些颜面。

“看来你还想问我‘累吗’或者‘不舒服吗’。”张若菡不依不饶地打趣她。

沈绥:“……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她觉得有些后悔,今天出来本该闲适放松一些,却给她闹得反而紧张兮兮的。

“你又道歉,我不喜欢你对我道歉。”帷帽下,张若菡清丽的秀眉微颦,道。

“对……呵呵……”沈绥刚想再道歉,结果硬生生地止住,自己反倒是笑了起来。

时间太久了,她还不大习惯如何与现在的莲婢姐姐相处,总归有些生疏与小心翼翼。

张若菡轻轻抬手拽了一下她的袖子,似有安抚之意。接着她撩开帷纱,望向道旁的桃林。那一片耀目的粉红,如无数朵红云般在眼前随着春风舒展身姿。温和的日头下,桃瓣上凝得露珠滚滚而落,碎落于地面铺开的桃茵之上。

“桃若云,很久不曾见到过了。”张若菡微微弯起唇角,笑容绝美。

她看桃花,沈绥静静地看她,一双星眸中蕴满爱怜之情,想着这张容颜,恐怕到老也是百看不厌。

张若菡睫端轻颤,看桃的视线收回时不小心撞入那双星眸中,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原来她的眼,比那若云繁花还要耀目。

于是她白净的面容之上,仿佛映照出了桃云的色彩,低头,手指一松,帷纱落下,遮住了她的容颜,也遮住了那灼人的视线。

不许你看,你莫要这般看我。

不看不看,可许我牵你走?

沈绥伸手拉住她,相携而前,衣袍的宽袖遮住了紧扣的十指,也裹住了两颗为彼此战栗的心。于是两颗心逐渐回归平静。

沉默地前行一段路,偶见有一处凉亭建在不远处。亭内已有先客,然应当是大户人家,竖起屏风作为遮挡,亭内还有一半空地可作歇息。只是,那户人家将亭中观桃最好的位置占了,余下的那一半看不到多少好风景。

“可想进去歇歇?”沈绥问她。

张若菡摇摇头,沈绥知道她不喜与陌生人共处一地。便道:

“那咱们先去桃林里走走,让忽陀他们在此守着,等那家人走了,便让他们拉起帷布,铺好茵席,我们便回来用午膳。”

张若菡笑问:“你怎知那家人就快要走了?”

沈绥也笑了,指了指那屏风里透出的人影道:

“人烂醉,自当归。”

张若菡定睛去瞧,果然瞧见屏风之上投出的影子里,两个侍仆模样的人,正在费劲地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扶起来。而且,这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酒气,尚未完全散去。她心中感叹沈绥惊人的观察力,嘴上却道:

“赶了个大早,来此烂醉之人,真是奇人。”

“许是昨夜一夜就在此未归?”沈绥推测道。

此时,有一位仆从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沈绥一见他便笃定了自己的猜测,那皱巴巴的衣衫,疲惫的脸庞,还有眼底的青印,分明是熬了一宿。

“看来我猜的没错。”

“行了沈明断,你可真厉害,咱们走吧。”张若菡拉了拉她,沈绥傻呵呵地笑,跟上了她。

她们行入桃林之中,张若菡撩开帷帽垂纱,挂在帽檐两端,开始专心欣赏起桃花。沈绥陪在她身侧,偶尔与她搭一句话,多数时候她们都不说话,安安静静地欣赏眼前的风光。那风光里有景,也有人。

随着身心的全然放松,张若菡的脚步渐渐轻快了起来,穿梭于桃林间,好似一只美丽翩跹的白蝴蝶。偶尔还会调皮地转动身姿,裙摆随着她的摆动翩然飞起,带起一地桃瓣。她觉得这很有趣,沈绥觉得这很好看。

有些玩累了,张若菡定住脚步,寻找沈绥的身影。一转身,她就在身后。扶着腰间的雪刀站在那里,如一棵青葱挺拔的雪松。她面上的笑容透着一股难言的感觉,宠溺又迷人,让张若菡再度脸红心跳。

沈绥缓缓迈步向她来,张若菡因运动,气息有些不平稳。忽而一阵春风拂过,桃瓣若雨,在沈绥周身缓缓降落,耳畔小冠垂紘亦随风舞动,她就站定在张若菡身前,缓缓松了腰间的刀,抬手轻轻摘下她的帷帽。俯下身,揽住她的腰,吻了下去。

张若菡的唇有些微凉,凉软似冰糖。她吻了,却慌了,这一切全凭本能,她只是好想吻她,想了很久很久,可接下来呢?

张若菡推开她,沈绥有些惶急,却听张若菡低声嗔了她一句:“呆子。”随即揽住她脖颈,踮起脚尖。于是沈绥再次尝到了那冰唇的滋味,她的吻比沈绥落下得要重,沈绥甚至感受到了她的贝齿在轻轻地磨着自己的唇边。沈绥不自觉地错开唇瓣,张了口含住她的唇,轻吮,清新的味道,那是茶香,原来她偷喝了那茶;茶香蕴着桂花的芬芳,原来她也偷吃了那糕;沈绥很想笑,原来她也想了很久。

那是一场唇舌间的嬉戏,追逐、推拒、纠缠、厮磨,沈绥觉得这辈子都未曾体会过这种奇妙或者说极端美妙的感觉。仿佛全身心都要化开了,与她融在一起,化在这天地间。难道这就是佛经道藏所说的物我两忘?可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俗最不被看得起的情吗?

佛陀与三清大约从未经历过真情,沈绥大逆不道地想。

当唇舌分时,一阵天旋地转,目前发白,张若菡气喘地埋入她怀中,闭上眼,静静听着她的心跳。沈绥紧紧拥着她,仿佛拥着全世界。

沈绥很想问她:你这是从哪儿研究的如何接吻。但她觉得自己问出来或许下场会很凄惨,于是决定还是不问的好。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抵达长安赴考,就住在距离平康坊不远,距离张家亦不远的一处道观之中。某夜她执卷读书,颦娘忽的神秘兮兮地塞给她一本书,让她临睡前看,有助睡眠。

沈绥还真就临睡前看了,结果看了就睡不着了。那哪是什么正经书,根本就是本罪恶的图画集。里面都是些……唉……想起来都让人脸红,真是不知羞。第二日沈绥怒气冲冲地找到颦娘,颦娘却贱兮兮地笑,说她长大了,也该思春了,有些事是该学一学了。

莲婢姐姐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看过那种罪恶的图画集?沈绥暗戳戳地想着。脑子里幻想了一下九龄先生面无表情地塞给张若菡一本小本本,让她睡前看。沈绥差点笑喷出来,虽然沈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成功地把自己逗乐了。

“你笑甚么?”感受到她胸口止不住地起伏,张若菡好奇问。

“没甚么,就是想起了些有趣的往事。”沈绥道。

“什么趣事?”张若菡追问。

“是我八年多前进京赴考时的事儿,其实就是件小事。”

张若菡听她提起八年前进京赴考的事,不由抬起头来,不满道:

“你当时应该很清楚我在哪儿罢,为何不来找我?”

沈绥苦笑:“我找了啊,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张若菡的眼神有些危险,沈绥连忙认怂,然后认真解释道:

“咳,当时确实是不能与你相认,你瞧,现在我与你相认其实也是很被迫的,时机尚未成熟,我作为一个已经不被融于世间的戴罪旧人,不能平白无故地出现。我不能给了你希望,又让你失望甚至绝望,因为当时的我真的一无所有。我出现的时候,必须是有把握给你一切的时候。”

张若菡没说话,手指轻轻勾着她的衣襟带,搂在她腰间的手,触到了她拴在腰带上的雪刀冰凉的刀鞘。

“我想看你舞刀。”张若菡突然道。

“好。”

恰逢此时,忽陀的喊声传了过来:

“大郎!回来吧!”

他只喊大郎,未喊三娘,实际上也是在保护张若菡的名声。

沈绥携着张若菡往回走,快到凉亭外时,她道:

“你先去上面坐着,我在下面舞刀给你看,然后就来找你。”

张若菡依言,入了凉亭。之前那家人已经走了,自己等人带来的东西都布置好了。帷布拉开,茵席铺好,食盒、果篮、美酒,都摆好。张若菡扶裙而坐,将帷帽放在一旁,眺望远处沈绥的身影。

今日沈绥那一身交领广袖白袍,与她腰间的雪刀真是相得益彰。当刀锋出鞘,刀光在日头下反射出惊人的亮,紧接着锋芒连闪,反复折射于桃林之间。那白衣刀客,沐浴桃雨,衣袂翻飞,雪刀凌然,说不出的潇洒霸气。

她骄傲地想,那白衣刀客,是她此生最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期间日更。

然后总算是接吻了,这俩女儿,可把我这个妈等得心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