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沈缙目光望向张若菡,眼里有些许讶异。忽陀和蓝鸲面面相觑, 不知自己是应该留在此处, 还是该退下。好在沈绥给了他们一个眼神,让他们稍安勿躁。
沈绥心中有预感, 张若菡或许对于李瑾月堕马一事知道些什么。她神情镇定, 语调沉稳:
“莲婢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愚兄力所能及,定不辞。”
张若菡抬眸看她,忽而笑了, 道:
“义兄就不想先听听是什么事,再答应不迟?”
沈绥知道她是指什么,毕竟事关晋国公主,稍有政治敏感之人, 都该慎重。什么都不清楚就满口答应, 确实欠考虑了。但是沈绥却笑而答道:
“我沈绥不过一卑微小官,力所能及之事有限。想来, 莲婢也不会陷愚兄于危险之境地。既然你我已然结为金兰,我自当守义,为义妹伸出援手。”
她这话说得狡猾, 张若菡嘴角笑意谑冷,也不揭穿,继而说道:
“多谢义兄仗义。想必义兄对公主堕马一事也是心存疑心,这些时日, 若菡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说与义兄知晓,助我解惑。”
沈绥点头,示意张若菡继续。张若菡道:
“事情是这样的,早在我离开长安之前,我曾收到一封密信。这封密信是千鹤早些时候从扶风法门寺方丈住持那里带给我的。写信人警告我,在不久的将来,晋国公主或许会遭遇暗害,已经有两家暗杀组织将目标指向她。我看完信后,立刻将信烧毁了。
说实话,当时我对此信的内容持怀疑态度,我本一个半出家的人,与世无争,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人会将密信送到法门寺,再托法门寺转交给我。除非,这个人觉得长安城中除了我之外,谁都不可信,才会决定如此弯弯绕绕地将信传给我,此外,写信人应当很清楚我与晋国公主以及法门寺的渊源。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从旁观察长安城中的动态,以及晋国公主的动态,一切正常,我并未看出有任何的杀机。但这件事始终使我放心不下,在我离开长安之前,我让无涯给公主府送了一封密信,也是警告她有人要对她不利,让她小心。
此后,我离开长安,没过多久,公主果真出事了。
我不知道公主此番是真的被人暗害了,还是确实是她自己不慎堕马,此事权且搁置。我现在最为疑惑的是,给我送信之人究竟是谁?从信上我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他的字迹寻常无特点,没有用印,纸张、用墨也都是最寻常不过。”
“莲婢的意思是,要我帮忙查明这位写信人的身份?”沈绥问。
张若菡点头。
“愚兄现在十分好奇一个问题,莲婢为何早不提此事,晚不提此事,偏偏挑了这样一个时间点告知于我?”沈绥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张若菡沉默了片刻,一双清眸渐似幽深,轻声道出一句话:
“因为自从上了这艘船,我就感觉,写信人似乎就在这艘船上。”
沈绥双眸缓缓瞪大,张若菡的答案还真的有些出乎她意料。而沈缙、忽陀和蓝鸲更是鸡皮直竖,只觉张若菡那清寒的语调好似幽冥地府之音,让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这感觉从何而来?可不能毫无根据。”沈绥身子前倾,蹙眉说道。
“既然是感觉,又如何能说得有根有据?”张若菡反问道,“若菡只能说,这样的感觉是刚才突然出现的。就在诸位官员们都在甲板之上时,若菡感觉某个人似乎一直在盯着我看,但当我仔细观察时,那视线却又消失了。此外,若菡唯一能找到的一点蛛丝马迹,就是送信人将信装入了锦囊之内。那锦囊上绣着海棠花,属于蜀绣的手法。而若菡注意到,甲板之上有三位官员腰间佩戴有蜀绣锦囊。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郝冶、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荆南节度府司马江腾。”
说着,张若菡从袖袋中取出了一个锦囊,递给了沈绥。沈绥接过,拿在眼前端看,海棠花外一只翩蝶飞舞,针脚整齐、掺色轻柔、虚实合度、色彩艳丽,确实是蜀绣的特色。
“信纸我已烧毁,只有这个锦囊我留了下来。”张若菡补充道。
沈绥思索片刻道:
“莲婢,这件事确实缺乏依据。首先蜀锦名满天下,各地流通,巴蜀一地更是普及,根本不能以此而作怀疑。其次,甲板之上有人盯着你看,或许也不甚奇怪,毕竟你在咱们之中显得比较突出,难免会惹人瞩目。莲婢,愚兄觉得,你或许是过虑了。”
张若菡没有在第一时间内答话,一双清眸盯着沈绥,眼里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绪。沈绥亦是沉默以对,一时间,屋内陷入了莫名的寂静之中。
半晌,张若菡开口道:
“若菡知道义兄非常依赖理智思考,任何事物,必须有关有联,有依有据,串成一条线,使得内部自洽,才能让你信服。猜测、感觉这些虚情一律不能让你信服。也罢,既然义兄不相信若菡的判断,若菡就只能自己来查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无涯连忙上前一步相扶。
“且慢!”沈绥站起身来,抬手说道。她抿了抿唇,道:
“愚兄既已答应帮助你查此事,自会尽我所能。莲婢,你先坐下,咱们再细谈。”
张若菡嘴角颤抖了一下,面色如常,回身一福,道:
“多谢伯昭义兄。”
张若菡坐回原位,沈绥则来回踱了两步,她思索了片刻道:
“莲婢,你对公主堕马一事怎么看?她是真的不慎,还是为人所害。”
张若菡垂眉低眼,忽而道:
“若菡只能说猜测和感觉,义兄要听吗?”
沈绥:“……”
莲婢姐姐,你就怼我吧,某人心里怨念。
张若菡见她一脸吃瘪,不由笑了,道:
“若菡以为都不是,这或许是公主自己演的一出戏。”
“哦?”沈绥来了兴趣。
“公主是聪明人,若菡既已警告过她,她便当有所防范。太子与公主打猎,应当是在皇家围场之中。禁军守备森严,外人轻易不得入。消息上语焉不详,并未详说堕马的经过。但是以公主的身手,想要让她堕马何其难?眼下,太子与公主之间可谓融洽,二人并无任何利害关系,公主也始终被认为是太子一党。有公主在,太子可谓是掌控着不弱的兵权。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想要折去太子这个强劲的羽翼,动机是有的。但是,在太子与公主一同打猎时出手,未免有些太过不智。以这种方式离间太子和公主,亦或是嫁祸太子,愚蠢透顶,想来居心叵测之人也不会这么去做。如此一来,外人暗害、公主不慎的可能性都比较小。我猜测,或许是公主想要利用这次事件,刺激一下背后之人,或许能让背后之人露出马脚,亦或畏手畏脚,近期之内不敢再动手,这是一招先发制人,转危为安之策。”
沈绥点头,笑道:“莲婢分析得很有道理,愚兄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这句话,沈绥总觉得有种附庸的嫌疑,于是补充道:
“我之所以要询问莲婢对公主堕马一事的看法,主要是想看看这事件背后,有什么人有可能牵涉其中。莲婢,你我是金兰兄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便关上门来,直言相告。
有可能暗害公主之居心叵测之人,嫌疑最大者非武惠妃一党莫属。如果有人事先知晓公主即将被暗害一事,那也有极大的可能性与武惠妃一党走得很近,或者干脆就是其党朋。武惠妃出身文水武氏,她的姑祖母是武皇。武氏掌控的地方,除却并州之外,还有其父武攸止任职的绛州、武皇之父武士彠曾经任职过的利州,利州也是唯一位处巴蜀之地的关联点。此三地,再加长安、洛阳两地,乃是武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虽然圣人登基以来,已经扫除了众多武氏留下的隐患,但依然不能说根除。
假设莲婢你的感觉是正确的,这艘船上确实有写信人,或者说得更宽泛一些——知情人。那么我就必须调查这些官员们的履历过往,以及最近的行踪,看看他们是否真的与武氏有关联。”
“伯昭义兄说得正是。”张若菡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若菡也觉得必须要查清官员们的履历过往,才能谈下一步的事。”
“莲婢……”沈绥苦笑道,“愚兄可不是万能的啊,你可不能盲信那虚妄名号,甚么雪刀明断,我也得在能力范围之内去查。你说,这么多人,这要查……也未免太困难了罢。”
张若菡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微笑,道:
“若涵相信伯昭义兄的能力,查清楚三五个官员的履历以及近三个月来的行踪过往,当不是甚么难事。不是吗?”
沈绥哑然,蹙眉看着她。
张若菡起身,再度福了福身子,道:
“想必也快到案发地了,若菡不打扰义兄,这便告辞了。”
说罢,领着无涯出了房门,很快离去。
【阿姊,莲婢姐姐莫不是已经知晓千羽门的事了?】房里安静了片刻,沈缙摇了摇铃铛,然后对看过来的沈绥说道。
沈绥苦笑一声,道:
“或许吧,这一路走来,我们没少投宿归雁驿,或许是什么地方穿帮了。她太聪明了,我早知道瞒不了多久的。”
“我没想到,张三娘子居然会对千羽门有所了解。”蓝鸲说道。
“或许不是她了解,而是另外有人了解。”说这话时,沈绥看向沈缙,言下之意不言而明。
沈缙眼眸霎了一下,笼上一层阴翳。
就在此时,门扉再度被敲响,沈绥再度前去开门,就见柳直站在门口,道:
“伯昭兄弟,咱们到现在的打捞点了,你是跟我上去看看,还是先用午食?”
“不吃了,这就走。忽陀、蓝鸲,你们照看二郎用午食,不必等我了。”飞快地叮嘱完,沈绥撩起袍摆,一步跨出了门扉,与柳直联袂而去。
一上甲板,就见绵绵黄涛之上,桅杆林立,旌旗飘扬,大量官船军船,以及一些小的民间捕鱼舢板,占据了大片的江面,有水性极好之人,正在水中凫泅,时而扎入水中探看,但水中的泥沙含量太高,如此搜索,效率低下。远处的下游,隐约能看见两岸间拉了一道网,也有水性好的渔民在水中沉浮,不断扯网拉线,将捞上来的江鱼在网的另一边放生。
“我等在几段江面之上都拉了网,不间断地进行打捞,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收获。根据朱元茂失踪的时间,以及当时的船速,还有船上船工的证言,我们推测朱大都督很有可能落入了这附近五十里的江中。”柳直站在沈绥身侧说道,此时甲板上,官员们再度齐聚,沈绥反倒是最后来的了。
沈绥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右舷已然十分靠近他们所乘船只的一艘官船,船工正在给两艘船之间架搭板,一位身着绛色圆领袍,头戴幞头的老者,年虽老,一身风华不减,正站在甲板上,向他们这边拱手作揖,官员们全部诚惶诚恐地还礼,沈绥也拱手弯腰,心中感叹:
这便是文坛领袖张道济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小书的爷爷过世了,谈不上多悲伤,但心里空落落的。老一辈的离去,也代表着我辈已然年长。岁月不饶人,因循心所诚。生而不带来,死亦不带走,万般皆虚妄,唯有情是真。愿诸位,都岁月静好,一世长安。